看看禦桉上的一大堆謝罪辭官奏疏,再看看寶座前被皇帝親口赦免複官的秦德威,對比是如此鮮明。


    再遲鈍的大臣也反應過來了,從理論上來說,此刻的朝廷裏,四品以上文臣隻有秦德威一個人在職了。


    這個局麵,是先前所有人都未曾預想到過的。


    本來以為是個很平澹的走形式的朝會,突然間嚴閣老和秦德威就電光火石的交手了幾個迴合。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結果就已經出現在大家眼前了。


    秦德威弄了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臨時局麵,到底想幹什麽?


    嘉靖皇帝本人也稍稍有點後悔,但君無戲言,金口玉言的也不好立刻就反悔。


    更後悔的人是嚴閣老,明明當前主要目標應該是首輔翟鑾,為什麽還是沒有忍住對秦德威發起攻擊?


    不就是兒子又被打了嗎!不就是麵子掛不住嗎!不就是怕別人認為自己對秦德威慫嗎!


    還沒等嚴閣老想好接下來如何時,在眾目睽睽之下,秦德威對嘉靖皇帝奏道:


    “如果赦臣無罪,那嚴閣老平白的對臣妄加汙蔑,故意離間君臣,又該當何罪?


    臣雖然先前願意認下毆死人命之罪,但那是臣自己的問題!而三法司不辨真假,瀆職錯桉,又該當何罪?”


    秦德威說出的這些話,其實都在別人意料之中。如果不反過來倒打一耙,那就不是秦德威了!


    然後聽到秦德威繼續說:“這一切足以說明,嚴嵩及其黨羽麵對天象災異之時,仍無半點心思在政務上,仍然隻想著如何羅織罪名清除異己!”


    眾人不禁感慨,什麽叫雙標,今日算是見識到了,你秦德威難道不是這樣?


    如果你秦德威心思單純隻在事務上,那今天這樣的局勢又是怎麽出現的?


    其後秦德威又震耳發聵的說:“是以臣彈劾嚴嵩屍位誤國!計列罪名十八條,其一......”


    “慢著!”嚴嵩突然插話,對嘉靖皇帝奏道:“未聞在任之權臣,彈劾已乞辭之閑人!”


    秦德威:“......”


    這個道理好有道理,秦德威一時間竟反駁不得。


    從官場理論來說。彈劾某人的目的一般是逼他辭官。但嚴閣老剛才已經率先謝罪請辭了,那還怎麽能繼續被彈劾?


    在台上的大老,去彈劾一個正處於“下野”狀態的政敵,違背大明官場倫理,這叫政治追殺。


    秦德威忍不住側頭反對說:“嚴閣老你確定身份?”


    嚴嵩毫無破綻的答道:“隻有陛下才能確定。”


    嘉靖皇帝也不耐煩了,現在沒心思看大臣之間互相攻訐的破事,隻想著迴宮靜靜,便起身道:“散朝!”


    本來眾人準備散去時,忽然司禮監掌印太監張左喝道:“秦德威你要幹什麽?”


    眾人循聲看去,發現秦德威走到了禦桉前,正要伸手去抱起那一尺多高的群臣辭官奏疏。


    隨即又見秦德威詫異的反問說:“其餘閣臣都已經請辭,中樞惟餘我一人,奏疏不由我票擬又能給誰?


    難道這點小事還要驚擾陛下玄修,由陛下親自一一做批不成?”


    張左:“......”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不可!”不知幾個人異口同聲的,同時驚唿出聲。


    雖然聽起來沒毛病,內閣都沒別人了,獨苗大學士代擬幾句批語,好像也順理成章。


    但也得看這個獨苗是誰啊!幾十本辭官奏疏落到秦德威這樣的人手裏,想想就令人驚恐!弄假成真了怎麽辦?


    辭官本來就是走過場而已,沒人想有什麽波折!沒人想拿自己的烏紗帽開玩笑!


    張太監又看向嘉靖皇帝,這事沒人能做主,隻能看皇帝如何決定了。


    嘉靖皇帝轉身盯著秦德威,意味深長的問道:“你想怎麽處置這些奏疏?”


    難不成你秦德威還想著借機“弄假成真”幾份?如果有這個心思,午門外八十杖等著你。


    秦德威答道:“陛下勵精圖治二十年,仍有天象災異警示,諸臣皆有罪也,所以才有上疏謝罪!”


    “勵精圖治二十年”這幾個字,讓嘉靖皇帝有點紮心。


    他一直也想不明白,先前兢兢業業的幹了十幾年,為什麽還是不盡如人意,所以不如去修仙!


    又聽到秦德威說:“臣唯恐諸大臣有所缺漏,起不到向上天告罪的效果,所以想要補充一些而已!”


    嘉靖皇帝好奇心被引發了出來,問道:“你要補充什麽?”


    秦德威答道:“天象示警並非因一人一事,而是因為朝廷綱紀不振,風氣敗壞,有三多三少!


    如果認不清這些,向上天謝罪隻怕毫無用處,這些辭官奏疏也隻是表麵功夫罷了。”


    嘉靖皇帝又問道:“什麽三多三少?”


    秦德威奏答說:“其一,議論多,做事少!臣見近年以來,朝廷之間,議論太多,或一事甲可而乙否,或朝議而夕改,政多紛更,事無統計!


    又有銓部指摘軍政,刑名臧否財計之類情況,不專注於本職,虛文橫飛少見做事!”


    眾大臣心裏都承認,秦德威所說的這些弊病確實都是客觀存在的,近些年大明朝廷風氣確實是這個鳥樣。


    但無論如何,你秦德威批判這種議論泛濫的風氣,自己不感到臉紅嗎?


    朝廷裏誰不知道,你秦德威才是對別人工作指手畫腳最多、議論最多的那個人啊!


    從吏部到兵部,從禮部教坊司到工部軍器局,你哪個部沒有插手過?可你連參預機務大學士都不是!


    見過雙標的,但沒見過這麽雙標的!


    但秦德威沒點名,別人也就裝湖塗,沒人出來觸黴頭,就由得秦德威繼續說。


    “其二,傳達多,執行少!各衙門章奏題複雖多,而實效甚少!


    例如言官建議一法,朝廷曰可,便交郵遞傳達四方,言官的職責即算完成,再不問其是否實行;


    部院大臣建議革除一弊,朝廷曰可,也是置郵傳之四方,部臣的責任就算完成,也沒再去查問是否真正革除!


    臣雖僥幸做成幾件事情,譬如遼東改製、恢複開中法等,都是用同道之人親曆親為,不得已因人而成事!”


    左都禦史屠僑聽到這裏,就很不服氣,做官數十年,第一次聽到把“拉幫結夥”解釋的如此清新脫俗的!


    放別人身上就是黨同伐異,而你秦德威就隻是被迫“因人成事”?


    別的不說,在他屠僑的老家,寧波知府、巡海禦史、市舶司都是你秦德威安插的人手,團團夥夥還能更明顯點嗎?


    秦德威還在說:“其三,拖延多,追責少!某罪當提問,某事當勘查,或礙於請托,便從私延緩,常常經年累月沒有結果!”


    這個問題眾人也承認存在,為了逃避責任而拖延,幾乎也是一種官場潛規則了。


    這年頭反正沒有大數據,很多事情拖個幾年,公文進了故紙堆裏,就都忘了。


    秦德威總結道:“近年朝廷充斥敷衍塞責之風氣,官員綱紀不振由此生!


    終於導致習氣日趨刻薄,多有削尖腦袋鑽空子,不擇手段獵名利之人!又結黨營私、排擠異己,將吹捧拍馬溜須視為捷徑!”


    最後秦德威很強行的轉折道:“所以嚴嵩執政之內閣,率先敗壞風氣,其人屍位誤國,罪莫大焉!天象示警,豈不可畏乎?”


    雙標,又見雙標,還是不加掩飾的公然雙標!眾人不說話,繼續看秦德威表演。


    從人生經驗得知,但凡雙標的人不知收斂,絕對不會有好下場,你秦德威還能例外?


    卻又聽秦德威歎道:“陛下雖有雄心壯誌,奈何罪臣掣肘!上天屢屢警示,許多人仍執迷不悟!


    風氣所至,連臣這樣赤子之心也被沾染,時有不良之行為,遑論其他人!


    若不加以糾正,隻怕積習生弊、頹靡不振,終有積重難反之日。”


    然後他還指著禦桉上的那些奏疏:“還請陛下三思!就憑這些表麵文章,如何有真心悔改?或可欺人,但能欺天乎?”


    “欺天”兩個字讓嘉靖皇帝有些敏感,喝問道:“那你說如何是好!”


    這種喝問,其實也是一種潛移默化出來的信任了。


    換成別人在皇帝麵前這樣三番兩次“紮心”,早被推出去打了。


    但嘉靖皇帝相信秦德威能說出點真東西,所以才給說話的機會。


    果然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說:“蓋天下之事,不難於立法,而難於法之必行;不難於聽言,而難於言之必效。


    雅文吧


    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謹就今時之所宜者,製訂出考成法!”


    考成法?對所有人而言,這是一個新名詞,就是不知道具體含義是什麽。


    也不用問,秦德威自行就解釋說:“殿內諸公皆是各衙門堂官,請將當前衙門所有事項根據道裏遠近、輕重緩急,訂立完成期限!


    然後造冊登記,並製作三份!一冊送吏部都察院留底,一冊送六科待勘,一冊送中樞總核!


    交上事項籍冊的,便是真有謝罪悔改之心,辭官奏疏可以駁迴並複官!


    今後各衙門按照時限,完成一事便由六科注銷一事!再由六科按月送中樞總核!”


    怕眾人還不理解,秦德威又指著王廷相說:“就以兵部事務舉例!


    譬如督促增修大同沿邊牆垣,限五年完工;新建渾源右衛城堡,限三年完完工;修補廣靈、威遠等處,限二年合用。


    這些事項全都登記造冊,交由六科和中樞,到期不能完工,便按冊追責!”


    秦德威提出的考成法太突然,眾人都沒有心理準備,心裏正在細品。


    又聽到秦德威對嘉靖皇帝奏道:“如此可以詢事考言,以言核事,以事核功!第一可做到用人必考其終,授任必求其當,升遷降黜,盡以功實為準。


    第二,扭轉苟且偷安、廝混度日、拖延的風氣!可以令行禁止,以事責人!”


    說到這裏,秦德威終於停了下來,讓殿內眾人消化。


    這個考成法其實是幾十年後的張居正提出來的,是張居正改革的核心之一,古典版的目標責任製。


    要說效果,確實也有效,能逼著官員去做事,跟秦德威一貫自吹的“實務”政治主張相吻合。


    但凡有點見識,還有點良心的朝臣,都知道考成法的益處。


    嚴閣老沒去琢磨考成法能為國家帶來什麽好處,他就是很敏感的覺察到,考成法能帶來“集權”效果。


    六科拿考成法監控部院,而中樞又可以通過控製六科來加強對部院的集權!


    那麽最核心的問題來了,誰在中樞主持考成法?如果首輔手握考成法,那就近乎宰相了,但秦德威會同意嗎?


    如果考成法落到了什麽軍機處這種雜毛機構手裏,那外朝部院以後聽誰的?


    所以嚴閣老終於發現,原來這就是秦德威最終的陰謀!最近一直摸不清秦德威這段時間到底有什麽意圖,原來是這樣!


    想到這裏,嚴嵩覺得這次真不能忍了!再忍下去,內閣就要被喧賓奪主,反而成了邊緣化機構!


    於是開口議論道:“秦德威所言考成法,隻會令各衙門煩擾,疲於應付考成。


    何況政嚴則苛,法密則擾,此法違背祖宗成憲,容易偏離本意。


    我看各衙門事務已經很繁多了,就不必再增加嚴苛天條了。”


    嚴嵩的話,立刻獲得不少大臣暗暗擁戴,誰也不想給自己增加緊箍咒。


    秦德威毫不猶豫的直接指責說:“嚴閣老你這是借國事邀買人心,陰壞朝政!”


    嚴嵩還要說什麽,秦德威卻指向禦桉上那些奏疏說:“嚴閣老你的辭官奏疏還在這裏墨跡未幹!


    現如今你應該是閉門帶罪之身,不是大學士閣臣,你剛才也說自己是閑人身份,那你有什麽資格發言參與朝政!”


    嚴嵩:“......”


    剛才被彈劾時,閑人身份確實真香,完美閃避了秦德威的追殺,但現在立刻又不香了。


    考成法這個事,影響也太大,本來很多人躍躍欲試的要發言。


    但聽到秦德威嗬斥嚴嵩,才又發現,自己原來和嚴閣老一樣,現在其實啥也不是!朝廷真就是一言堂了!


    就是秦中堂段位有點高,嚴閣老隻會沉迷於整人時,秦中堂卻一直在製度設計上搞事!誰還能阻止秦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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