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瑤看著跟前滿眼關切的男人,默了片刻,終於輕歎了一口氣。他隻問她的安危,不問她的過往,她卻不能什麽都不說。


    “當初我帶兵夜襲齊軍大營,中了埋伏,被沈將軍一劍斬於馬下。也不知道為何,在睜眼,卻又好端端坐在了新房裏,頂了夏棠的身子,做了三爺的妻子。雖然這身份轉換得太過突然,對我來說,也是劫後餘生的好事一件。”


    “最初我留在沈家,的確是存了心思,想要借機接近沈將軍,殺他報仇,後來晉王殿下入京,我又想借著這個沈三夫人的身份,助殿下一臂之力。”夏初瑤垂目,看著桌邊茶盞裏起起伏伏的葉片,不敢再看沈臨安,“雖然一直未能尋到殺他的機會,可是,若不是這次驟然聽得鳳瑤軍出事,我或許會借著三爺入朝之機,暗中籠絡京中貴人,以此為殿下助力。”


    她當初的確有這般打算,在沈臨安高中狀元之後,她便開始留意帝都世家大族間的動向,時常接了各家的帖子四處走動。


    “我聽說你從前便是晉王殿下的左膀右臂,這般倒也對他十分盡心。”她現下提起,沈臨安便也想起了當日在獵苑時她一口咬定那一箭是她所為的情形,當初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到如今便盡數豁然開朗。


    聽得沈臨安感慨,夏初瑤也隻是苦笑。若是真的盡心,她便早該與他直言身份,全心全意助他一臂之力,而不是幾番猶豫,逼得穆玄青對她一試再試。


    “三爺待我情深義重,可我卻自大婚那日起,便一直在騙三爺。幸得未曾因此害了三爺或是沈家其他人的性命,否則我怎對得起三爺這份恩情。”自醒來那一刻,她心裏就揣著這個彌天大謊,如今說破了,心中終於有了幾分暢快。


    “恩情?”他往昔知道她有心事,也盼著她有朝一日能全心全意地信他,願意跟他吐露自己的秘密,可如今將這一切攤開了來談,她卻隻將這半年的朝夕相顧稱作“恩情”?


    “你若想南去晉國,須得等上幾日,等得滄州物資送到,緩了這水患的一時之急,好叫南境的二皇子安心,到時候,我讓池光和禦風陪你去。”已是料想到接下來的話會是什麽走向,沈臨安截斷了她的話,不想再聽。


    “從前未曾說破,我還能隻當自己是夏棠,是你的妻子,好生受了你的照拂。可如今,我這般身份,又是為著晉國的事情,怎還能連累你?”最後幾句說得頗欠幾分底氣,夏初瑤別過眼,不敢看沈臨安。


    “你——”沈臨安垂眸沉歎了一口氣,等得壓下心口湧上的怒意,才緩緩開口,“你是說,現在已經不當自己是我的妻子了?”


    她可以不願意跟他迴去,可以一心為著晉國,為著穆玄青著想。


    這般起死迴生之事本就難得一見,她還是驟然換了身份換了樣貌,要小心翼翼活在奪命仇人身邊,他明白這份艱難,也能體諒她往日做出的種種叫他生疑的舉動。


    他甚至不介意,日後她為著晉國,與他持不同的立場。可是,她不言其他,竟是不願再認他們這份夫妻情意了?


    “我本也不是三爺要娶的人,占了這具身子本已是不該,更不能再這般占著沈三夫人這個位子,這樣對三爺實在是不公平。”兵符遺失非同小可,她不知道這次迴晉國會麵對什麽,卻也知道,既然穆玄青已經識得她的身份,她便不能再這般安然留在沈臨安身邊,當什麽沈三夫人。


    她怕終有一日會有人讓她在沈臨安和威遠侯府的生死之間做選擇,她更怕自己到時候走投無路,選的還不是沈臨安。


    她承他一片深情,不能這般害他。何況,那日慕千尋的話一直繞在她心頭,她做不好這個妻子,不如早些抽身,免得到了最後,叫他們兩個人都懊悔。


    “我知三爺的心意,隻是三爺是個明白人,想來在知道我是夏初瑤的時候,便已經想過了,我們之間是不會有什麽結果的。”他必然是想過的,也必然是遲疑了,否則,以他的脾性,早在她離開那夜,便往南來追她了,“三爺有所顧念,便讓我來做這個狠心的人吧。”


    “等得陳詞他們迴來,我便與他們一起離開大齊,這半年多來,多謝三爺照拂了。”起身朝著沈臨安作了一禮,夏初瑤言罷,轉身快步往門外去。


    她見了他滿麵蒼白,抿唇不語,眉目間那般痛苦的神色。


    也知道自己這些話,字句誅心,卻是說出了他們心中都埋著的擔憂。


    若是她能放下過去種種,徹底拋棄了故國和親人就以夏棠的身份一直陪在他身邊,或者,他真如旁人所說的那般,是個心無所念的貴公子,他們或許還能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可是,在池光說要重建驚蟄供他差遣的那一刻,夏初瑤便明白,他心有圖謀。雖然她不知道是什麽,可他隱忍蟄伏這麽多年,她不願變成他的阻礙。


    過了迴廊剛出月門,就撞見了提著一壇酒過來的池光。


    “夫人這是怎麽了?”驀然看見匆匆出來的人兩眼通紅,池光步子一頓,蹙眉往她身後看,卻隻見著空蕩的迴廊。


    “池大哥要找三爺?”抿唇笑了笑,夏初瑤那聲“師傅”終是沒有叫出來,側身給他讓路。


    “出門尋了一壇好酒,來找你喝兩杯。”晃了晃手裏的酒壇,見著夏初瑤臉上的訝然,池光也不追問了,隻是笑道,“舊友重逢,夏將軍不會不賞臉吧?”


    夏初瑤本心中煩亂,想想眼下心境倒也適合喝酒,便點頭應了。


    池光帶了她去了君和城的南城樓,眼下君和城裏的衙差和守軍都在城中幫著疏散災民,除卻城牆上偶爾巡邏到此的守城軍,多的時候都是空無一人。


    薄雨紛飛的四野裏,是青蔥的綠意,若是撇開官道上冒雨緩緩而行的人和車馬,倒也看不出什麽災後的模樣。


    “當初越國一別,還與池大哥約了日後喝酒,還以為這是一個死約,沒想到還有成真的一天。”不過是尋常酒樓裏賣的酒,捧了碗,倚欄看著雨幕,夏初瑤輕聲感歎。


    “當初在落鬆苑初見,我便覺得與將軍有幾分眼緣,想來這般也是緣分。”徐州的酒醇香卻不烈,池光仰頭喝了一碗,想起一事,麵上有了笑,“是將軍告訴池暝武方城之事的吧?這份救命的恩情,池光沒齒難忘。”


    “我也是怕若是有個萬一,池暝會後悔。這些年他雖然不提,可是他心中還是記掛你這個哥哥的。”


    “我與他之間,也隻剩這份記掛了而已。我已背棄池家,如今各事其主,隻盼著不會刀劍相向便已足以,其他的,不敢奢求更多。”城樓上的風帶著潤和的水汽,池光歎了一句。


    說是故人敘舊,卻又發現,竟是無舊可敘。


    “池大哥是來勸我離開三爺的吧?”三四碗酒下肚,半分醉意也無,倒是叫她添了幾分煩躁,夏初瑤轉頭看池光,對上他眼中的歉意,也隻是笑,“池大哥放心吧,我與你一樣,不希望他有事。”


    “對將軍來說,舍棄晉國和舍棄公子,哪一個要容易些?”想了許久,猶豫著不敢提起的事情,沒想到她會自己先提,池光替她添滿了酒,心中多有歉疚。


    自在黑風寨知道了她身份的那一刻,池光便在想這件事。他了解沈臨安的性子,這半年來,也是將他對夏初瑤的情意看在眼裏,他今日,本是想勸夏初瑤放下舊事,安心留在沈臨安身邊,不要辜負了他一片深情。


    “已經被迫失去過一次的東西,失而複得之後,實在是太難放下了。”雨幕之下,翠色的盡頭便是滄州,再往南就是晉國了,夏初瑤抬目遠望,聲音在雨中帶著幾分空靈,“我已經和三爺說清楚了,今次一別,隻盼再見無期。”


    ********


    本是打算盡快動身,卻終究沒能走成。


    日暮時分,細雨初歇時,陳詞他們終於到了君和城。


    葛先生是被陳詞一路從黑風寨背迴來的,自昏迷之後,葛先生高熱不退,慕千尋本以為是他舊傷所製,等得開始意識模糊,周身疼痛時,才恍然覺察,竟是染了疫病。


    慕千尋已經按著先前給阿城用的方子配了藥,葛先生卻是半分不見好轉,晚間廂房裏聚了所有慕家來的大夫,問診試藥,半分進展也無。


    “當初給阿城試了太多藥,每次方子都有細微的調整,如今卻是不知,到底是哪一副真的有效。”一下午將先前所試的方子都默了下來,看著衙差們匆匆出去找人抓藥,慕千尋眼中盡是焦急,“爺爺本就身子不好,也不知這樣胡亂試下來,他撐不撐得住……”


    言罷,忍不住又要落淚。


    “放心吧,老先生吉人自有天相。”這會兒就連池光和陳詞都出去抓藥去了,夏初瑤端了剛熬好的藥過來,見慕千尋這般,忙開口寬慰。


    慕千尋對阿城有救命之恩,如今大家皆為著慕老先生的病情著急,她也不好開口提要走之事。


    “棠兒,你出來,我有話與你說。”進門來的沈臨安見著伏在夏初瑤肩上哭的慕千尋,又看了看床上的葛先生,沉聲喚夏初瑤。


    跟池光從城樓迴來之後,再見沈臨安,總覺多了幾分疏淡,這會兒聽得他叫她,夏初瑤竟是有幾分忐忑,卻也還是隨他一起出了房門。


    “先前晉王與我說,醫仙張妙丹人在建端城,眼下葛先生情況危急,不知可否請來前來相助?”先前穆玄青給了他一封信,讓他去建端城找張妙丹幫忙診治疫情,他本是有幾分顧忌,畢竟並非熟識,他又是晉國的人,總不好僅憑一封信便連累人家犯險來徐州。


    隻是,如今葛先生這般,他實在是怕他拖不起。


    “我竟是把這個給忘了!”她早知張真人來了滄州,隻不過這幾日事情太多,一時竟然給忘了,這建端城離君和不過十餘裏地,夏初瑤也不理會沈臨安了,轉身去尋楚離。


    張妙丹是連夜趕來的,一進縣衙大門,便拂開了本在前麵帶路的楚離,往裏要去尋夏初瑤。


    “張真人!”剛過前堂,便見著夜色裏,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疾步朝他跑了過來,還不等他開口,便抓了他的道袍,帶著他往後院去。


    “你這急躁的性子,什麽時候能改改?”等得進了廂房鬆了手,張妙丹頗為嫌棄地理了理被夏初瑤扯皺的衣袖,抬眼看著一屋子的人都在看他,便也收起了嫌棄的表情,往床邊去。


    切脈問診,又看了幾張慕千尋開的方子,張妙丹自懷裏取了一個瓷瓶給慕千尋,囑咐她每隔兩個時辰給慕葛喂一粒之後,才喚了眾人出門,好讓慕葛休息。


    “我的藥也隻是替他吊命,這治療時疫的藥,還是要早些配出來才行。那小姑娘的方子不錯,等我再看幾個病人,添幾味藥來試試。”


    “張醫仙的恩情,沈某先在這裏替葛先生和徐州的百姓謝過了。”聽得他的話,沈臨安先行朝他作了一禮。


    “醫者仁心,今日時候不早了,諸位便先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再來看看情況。”張妙丹也不過是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夏初瑤身上,“丫頭,跟我來。”


    等得跟他進了屋,還不等夏初瑤開口,便見了他自包袱裏翻了一麵八卦鏡,往她身上照。


    “我又不是什麽妖怪,你照我作何?”被他這般舉動嚇了一跳,夏初瑤頗有幾分不耐煩地拂開跟前的鏡子,蹙眉瞪眼前這個頭發花白,道骨仙風的醫仙。


    “也隻是在閑書上看見過這借屍還魂一說,還以為隻是杜撰,如今在你身上見著,還不準貧道研究一番?”抬手捋了捋雪白的山羊胡,張妙丹打量著眼前已是完全不同從前的女子,眯了眼睛笑。


    先前接到楚離的飛鴿傳書,信中所述十分簡單,他也是存了一絲好奇,想都不想,就收拾東西往大齊來,如今看著夏初瑤,就像是見著寶貝一般,朝她招了招手:“來,讓貧道給你診診脈。”


    這張妙丹幼時學醫,少時成名,醫術高超到不過而立之年便已名傳七國,因著他行蹤不定,治病求醫皆靠緣分,所以世人都稱他醫仙。


    這醫仙雲遊七國,治病救人十餘年,不知為何,突然迷上了煉丹求道,正好在晉國遇到穆玄青,受他之邀,竟是願意留在桑澤城,平日裏煉丹問道,要尋的藥石頗為刁鑽,沒少差遣夏初瑤。


    偏偏他脾氣古怪,時好時壞,夏初瑤又是個急脾氣,兩人在一處,時常都是以吵架開頭,急了還能動手掐上幾招。


    從前打得過他,如今沒了那本事,夏初瑤也不敢與他抬杠,隻是坐了讓他診脈。


    “你這身子是什麽身份,怎會被人下這般兇惡的寒毒?”本是覺得她這般遭遇實在新奇,想看看這具身體有什麽異於常人之處,越診卻越覺得蹊蹺。


    “很嚴重嗎?”先前慕千尋提起的時候,她便半點頭緒也無,夏棠不過是個官家小姐,手無縛雞之力,想讓她死,簡單易行的辦法多的是,又何必這般費心下毒。


    “這毒是種在你身上的,到底是什麽毒,須得發作之時我才能探查清楚。隻是這般寒毒留在體內,終歸是對身體有害,你如今這具身子不比從前,萬事還是小心為妙,等我迴去,先替你煉些藥來壓壓。”歎了口氣,張妙丹收迴了手,這種毒之術,他也曾在醫書上看過。若是不知道這毒到底是什麽,想要拔除實在困難,輕易拔毒,還可能引得毒發。


    本以為那般大難之下都能撿迴一條命來,已是天大的福氣,如今看著眼前的人,卻是說不好她這般是禍是福。


    “本也是佘來的性命,真人倒也不需得這般憂心。”比起張妙丹,夏初瑤倒是十分釋然,想起他是從桑澤城來的,便忍不住問起威遠侯府之事。


    “前些日子我才去過一趟威遠侯府,你父侯和侯夫人都沒什麽大礙,隻是你也知道,我素來不問這朝中之事,那件案子,隻怕玄青比我了解更多。”聽她問起,張妙丹默了默,還是壓下自己去威遠侯府的原因,隻報平安,“如今你去查清自己身上寒毒之事要緊,還是不要往晉國去了,桑澤城有我,還有大殿下的人,你還有什麽放心不下的?”


    “兵符之事牽連甚大,不迴去看看,我終歸放心不下。”聽得父母安康,夏初瑤倒也鬆了口氣,隻是張真人勸她之事,此刻她卻是沒辦法去做了。


    想查這夏棠身上的毒到底是怎麽迴事,最好的辦法便是隨了沈臨安迴帝都,迴沈家。


    可是,她如今身份暴露,沈臨安知道便也罷了,迴了帝都,她要如何麵對穆玄青?她曾是他手中的棋子,或許,還曾是他最為重要的一顆。


    他吩咐的事情,她從前從未遲疑過。這份不遲疑,是建立在他們陣線相同的基礎上的。


    可如今,她若迴去,便要顧及沈臨安,她不怕穆玄青利用她,怕的是,穆玄青拿她來利用和為難沈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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