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的素白,四月天裏,武方城的風還帶著幾分幹冷。


    征西大將軍孟遠鋒遇刺身亡十五日後,封侯的聖旨終於在大隊人馬的護送下,浩浩蕩蕩進了武方城。


    剛下馬車,第一眼便看到了將軍府門前麵色帶著幾分蒼白,身形多有幾分消瘦的孟長安。


    遍地都是俯身下跪跟她行禮的人,驪陽公主推開紙醉扶她的手,提裙快步上了門前的石階,伸手將剛剛跪下的孟長安一把扶了起來:“本宮來晚了,讓你受苦了。”


    被她虛扶了一下,孟長安便也就順勢起身,剛剛站定,便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錯開驪陽公主的手:“勞煩殿下一路遠行至此,長安不勝感激。”


    那一雙清亮的眉眼裏再看向自己時沒有了往日的欣喜和眷戀,褚雲音伸出去扶他的手還愣在那裏,對上他疏淡的眼神,心中不免驀然生出幾分失落。轉念想到孟家出了這般大事,這會兒當著這麽多的人,他有此神色也算合理,褚雲音輕歎了一口氣,轉頭朝侯在下麵的幾個官員點了點頭。


    宣旨封侯,昭告全城,之後由沈臨淵率神武軍將聖諭知曉西境大營,孟長安換了一身官服,去往青州州府衙門,接受青州各方官員以及西境大營裏的將領們參拜和還權。


    青州州府的文書卷宗上報匯總工作在官報傳遍大齊的時候便已經開始著手,今日的交接十分順利。等得連改將軍府為西陵侯府的事情都敲定之後,孟長安迴到將軍府時,已是滿城月色染了。


    進門時才聽人來報,說是公主殿下不願去驛館住,今夜留在了將軍府裏。


    孟長安歎了口氣,當即生出一股扭頭就走的衝動。


    沈臨淵與季天齊下午一起去了西郊大營安置這一萬神武軍,似乎是紮營之事繁雜,沈臨淵並沒有迴武方城的打算。


    將軍府裏兩次血染滿院,西陵軍們洗了三日才將那遍地的暗紅洗個幹淨。


    先前府裏的下人都被殺死,如今將軍府裏除了孟青蘿從家中叫來的人之外,便隻有留下來護衛的西陵軍。


    看到長廊盡頭提了盞宮燈朝他走來的人,孟長安的步子一頓,劍眉輕蹙。終究是自己曾經喜歡過的人,見她滿麵的關切,他便也沒有狠下心來轉身離開。


    “府裏人手太少,隻怕怠慢了殿下,明日還請殿下去往驛館吧。”


    “長安,下午本宮問過孟夫人才知道,你先前竟是受了重傷,本宮讓紙醉拿了傷藥替你換上吧。”目光落在他的肩膀上,褚雲音眼裏話中的關切不假。


    畢竟是自小的玩伴,孟長安從前在帝都雖然頑劣,卻最是聽她的話,平素對她也是寵護有加,如今見他遭此一事,望盡他眼中的疲憊,她也覺得揪心。


    “微臣的傷用過二姐夫的藥後已經沒什麽大礙了,時候不早了,殿下還是早些休息吧。”孟青霜的夫君楚碧山是個大夫,這幾日府裏手上的將士們都是他在醫治。孟長安看了一眼跟在驪陽公主身後的紙醉,並沒有順了她的意思,拱手作禮,準備離去。


    季天齊今日與沈臨淵一起去西境大營了,既然公主在這裏,這府裏的防務他還需得再親自去過問一下才行。


    “我知道你如今手裏事忙,我冒著危險千裏迢迢來西境,隻是因著心中記掛你,你現在卻是連與我說兩句話的心思都沒有了嗎?”一別兩個月,孟長安對她的態度竟是這般翻天覆地的轉變,眼看他轉身要走,褚雲音終是忍不住上前兩步,將他叫住。


    自與沈臨淵大婚之後,她身邊沒有一件順遂之事。


    在沈家有那般待遇便也罷了,她為著孟長安咬牙忍了千裏的奔波,冒著危險前來,他沒有半分喜悅和感激便也罷了,這般疏遠相待,是不是太叫人心寒了?


    褚雲音一句話尾音裏帶著幾分委屈,孟長安轉頭看她。


    因著吊唁孟遠鋒,她換下了繁複的宮裝,換了一身白錦雲紗的長裙,墨色的長發隻用幾支玉簪挽起,俏麗的臉上略施薄黛,昏黃的火光下,憔悴不掩。


    “先前是微……我失禮了,還請殿下原諒。”長風拂過,眼看她縮了縮肩膀,孟長安歎了口氣,將自己身上的披風取了下來,上前替她裹上,“今日已晚,夜裏風涼,有什麽話,我們明日再說,我送殿下迴去休息吧。”


    孟長安雖然比她還要小兩歲,身量卻早已比她高出許多,他伸手替她圍披風,手臂一展,將夜風一擋,倒像是要將她圈在懷裏。


    受盡了沈臨淵的冷漠,眼前人這般舉動叫她微微一愣。


    想起從前孟長安每年在帝都時,對她都是千依百順,噓寒問暖,明明在外一副小孩子心性,對她卻是多有體貼。


    從前她不珍惜,覺得不是沈臨淵的溫柔她不稀罕,如今卻是心中一緊,埋藏了那麽多日的委屈全數爆發,眼中淚湧,忍不住撲到了孟長安懷裏,伏在他身上哭得厲害。


    她這般動作著實嚇了孟長安一跳,他想退開,她卻抓了他的衣襟,竟是讓他退也退不得。


    見她是真的哭得傷心,孟長安便也隻能由著她。


    將軍府裏除卻巡邏的西陵軍外沒什麽人,空蕩蕩的夜裏隻有褚雲音哀切的哭聲迴蕩。


    他不知她為何哭,不想問,也不想勸,看著自己曾經掏心掏肺喜歡過的人這般脆弱的模樣,心中沒有半分憐惜,卻是升起了幾分煩躁來。


    “將……將軍……”紙醉也是第一次見著自家殿下哭得這麽傷心,一時也不敢言語,隻是看著迴廊裏的兩個人,終於在抬眼看到出現在孟長安身後的人時,手一抖,連手裏的宮鬥都落在了地上,顫著聲音喚了一句。


    “將軍”兩個字落到耳朵裏,哭得傷心的褚雲音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將身前的孟長安推開。


    這一推毫無防備,孟長安退了幾步,撞在了沈臨淵身上。


    他沒有轉頭,火光明滅之間,看著那頰邊尤帶眼淚,卻是滿麵驚訝地望向他身後的褚雲音,那一瞬心中如千軍萬馬碾過,卻是差點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我……我隻是一時傷痛難以自持,長安他也……”沈臨淵抿唇沒有說話,孟長安也隻是看著她。褚雲音驚訝之餘,心中驀然慌亂起來,忍不住開口打破沉默。


    “這麽說來,還要多謝侯爺替末將照顧公主了。”沈臨淵聲音淡淡,抿唇看著跟前的兩個人。


    “臨淵,長安與我也隻是碰巧在這裏遇到,說起老將軍之事,我有些失態,不關長安的事情。”


    孟長安還未開口,便聽得褚雲音急忙這般辯解,言罷,還頗有幾分不安地望向他,隻盼著他能順著她的話說兩句。


    “殿下說的什麽,本侯怎麽聽不明白?不是殿下拿了傷藥在此等微臣的嗎?”往昔身在帝都,不管是她撒謊還是他闖禍,他們經常給對方做掩護,隻需得一個眼神,便明白要如何說。


    隻是今晚,瞧著驪陽這般,他突然有些不想替她說謊了。


    即便是沈臨淵,都未曾料到孟長安會這般說。隻不過他既然這般說了,沈臨淵便又抬眼蹙眉看向褚雲音,擺出一副不悅之色來。


    他獨自從西境大營趕迴來,本是為了找孟長安議事的。也是到迴廊上撞見了才知道褚雲音竟然沒有去驛館。


    這孟長安對褚雲音的心思,他自然清楚。隻不過眼下這般時候,他不相信孟長安會主動對褚雲音做些什麽。做此姿態,不過也是想給褚雲音點臉色看看,卻不想,孟長安竟是半分都不配合她。


    “長安,你……”褚雲音瞪大了眼,看向孟長安,是真的有些慌了。


    “這般親密的稱唿,還請殿下以後不要再喚了,殿下不以為意,本侯卻不想叫旁人誤會,”孟長安攏了袖子,轉頭瞥了一眼沈臨淵,“真心這種東西,不是用來隨意利用和踐踏的,再真的心,如此糟蹋,早晚也有變的一天。”


    一句話,說得迴廊上的兩個人都是一愣。


    孟長安也不再理會他們兩人,轉身離去。


    “看來西陵候對殿下的確是捧了一顆真心相待,殿下要利用也好,要踐踏也罷,還請注意分寸,”等得孟長安走遠了幾步,沈臨淵看著一臉愕然望著遠去人影的褚雲音,笑裏帶著幾分寒意,“你如今可是沈家的夫人了,與外人相處,總該先想想婦德。”


    “沈臨淵,你——”


    “時候不早了,紙醉,快扶你家主子迴去休息吧。”眼看孟長安已然走遠,沈臨淵越不想再與褚雲音多言,轉身抬腳要去追孟長安。


    “沈臨淵,你到底想怎樣?”這小半個月,她在他麵前擔驚受怕,見不到他的時候提心吊膽。


    她知道沈臨淵因著她插手幾個人的婚事而生氣,可是事情已經成了定局,她甚至都是他的人了。即便她不是夏棠,可與他也有自小一起長大的情意。她一個集了千嬌萬寵於一身的公主為他甘願忍受到這般地步,他就算不領受她這份情意,也不該這般折磨她。


    “如今西陵候身份不比以往,我也隻是怕殿下依了從前的習慣,與侯爺相處起來失了分寸。殿下金枝玉葉有皇權庇佑自是沒人敢說,隻是西陵候現在處境艱難,殿下就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


    這將軍府裏往來的都是西陵軍,她哭孟將軍也好,哭孟長安也好,但凡是真為孟長安考慮,便不該在這種地方做這般舉動。


    “我便這般惹你厭煩嗎?既然這樣,當初你又為何要……”明知她說的不是今晚之事,偏偏眼前的人就是要裝傻,褚雲音聲音顫抖,話到最後,沉默代替了尾音。


    夜風橫掃,長廊裏一時隻有風聲。


    “時至今日,我所做的不都是殿下所求嗎?殿下要婚約,我便領了聖旨,殿下要同房,我便也隨了殿下的願。事到如今,殿下還覺得委屈了?”冷笑著輕歎了一口氣,沈臨淵看著跟前的人,隻覺得自己此番言語之間,都有幾分不受自己控製,“強人所難的都是殿下,到頭來委屈的人還是殿下,既然如此,我倒想問問殿下,殿下到底要我怎麽做?”


    “我……”沈臨淵這般,褚雲音還是第一次見著,麵對他的責問,她抿唇望著他,支支吾吾,終是忍不住哭了出來,“我……我這般也隻是因為愛你啊,我對你一片真心,隻盼著能伴你左右,你我如今都已是夫妻,你至少,也該給我個機會……”


    剛剛孟長安那番話,說的她心中也是有幾分痛,她又何嚐不是捧了一顆真心任沈臨淵這般踐踏嗎?


    “……”她聲音嗚咽,俏麗的臉上雙眼通紅,淚落漣漣,滿腹委屈隻等他來憐惜的模樣。沈臨淵垂目默了一默,終也還是將到嘴邊的話盡數咽了下去,不再與她多言,轉身離去。


    太子曾勸他,為著大局考慮,不要與褚雲音鬧得太僵。


    前些時日,他也竭力勸自己對她不要太過冷漠和苛刻。隻是,如今聽得他這一番話,他隻怕自己在多留一刻,會忍不住對她動手。


    別的便也罷了,她踐踏了多少人的尊嚴,糟蹋了多少人的真心,這才剛剛叫孟長安心灰意冷憤然離去,轉頭卻還跟他大談對他的一片真心一片情。


    孟長安說得不錯,在真的心,也禁不起肆意的踐踏。


    既然如此,他便好好瞧瞧,自己到底要踐踏到什麽程度,才可以叫褚雲音徹底死心。


    *****


    追上孟長安的時候,他正在調派原本守在自己院裏的西陵軍去往褚雲音所在的院落。


    等得不情不願的西陵軍將士們領命離去,轉頭看到站在月門處的沈臨淵,孟長安輕輕蹙眉。


    “末將前來,是有事要與侯爺相商,事關雲州和常州兵權,不知侯爺可有時間一敘?”這一次西行傳旨,他其實並非必來不可的人選,此行少不得太子大力促成,為的便是這私下的一敘。


    聽得沈臨淵這般說,孟長安抬眼看了他片刻,終也隻是點了點頭,引了他往書房去。


    “明日青州事宜交接完畢,侯爺便要動身前往雲州了吧?雲州守將丁奎,曾與孟老將軍有幾分過節,隻怕侯爺此去不能像青州這般順遂。”


    “沈將軍有什麽話大可直言,將軍既然來此,大概也是知道長安別無選擇,便不要再繞彎子了。”案前對坐,見沈臨淵一副泰然的模樣,孟長安歎了口氣,直言到。


    從軍入伍,領兵打仗他尚且剛學,更別說這權力漩渦裏的勾心鬥角了。今天忙了一天,若非青州各官員極力配合,他隻怕會做得一團糟,眼下一身疲憊和恐慌,也隻恨自己從前由著性子胡鬧,沒有好好跟柳元衡他們學學。


    “侯爺快人快語,末將便也明說了。末將今次前來,是替太子殿下給侯爺送禮的。”自懷裏拿出一份書信,遞到孟長安麵前,“這是殿下親筆所書,隻需得交給丁奎,他必然會乖乖配合侯爺,不僅能幫侯爺說服雲州知州還能替侯爺壓製常州守將,叫他們乖乖認了侯爺這個主子。”


    “殿下這份大禮太過貴重,不知道長安有什麽能拿得出來還殿下這份恩情的?”雲州和常州的守將都盯著如今尚無統帥的西陵軍,若這封信真有沈臨淵所說的效果,那他這個西陵候這一次便可以坐得穩當了。


    “這西陵軍的統帥,不是還要侯爺來定嗎?殿下希望,侯爺心中的人選,是他。”抬筆在案上的宣紙上寫下一個名字,沈臨淵看著蹙眉思索的孟長安,“他也是孟將軍手下的老將了,讓他接替孟將軍做統帥,對西境,對侯爺來說也是好事。”


    “末將知道侯爺還是希望孟家軍握在孟家人手裏,可是如今孟家除卻一個季天齊,誰還能領兵?何況,季天齊雖然善戰,卻也非帥才。依末將看,侯爺如今應下殿下的這樁買賣,是最為明智之舉。”雖說他的確是替褚雲清來做說客的,不過,眼下這些話,也是句句真心為孟長安考慮。


    “侯爺還年輕,在成為一名傑出的統帥之前,這西陵軍握在誰手裏又有什麽不同?”


    “可是……”沈臨淵說得真誠,句句在理,孟長安卻還是不敢輕易決定,隻怕自己經驗尚淺,一不小心就進了別人的圈套。


    “侯爺剛剛的話沒錯,這件事,你沒有考慮的餘地。你若不答應,丁奎和雲州州府必然會反對你,雲州一起事,常州必然會附和。到時候,為著西境安穩,隻怕不光是西陵軍,侯爺這個侯爵之位都坐不穩。”


    軍隊的動亂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尤其還是邊境守軍,大齊眼下好不容易熄了戰火,皇帝陛下雖然心係孟家,卻也不會為著區區一個孟家就點燃戰事。這次褚雲舒的折子,解了孟家之困,倒也幫了太子一個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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