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親自領了太醫前來探望薛池。


    太醫隻給薛池開了兩幅安神壓驚的藥,薛池自覺無事,不必去吃這苦藥,便都倒了。


    倒是小皇帝神情頗有些怏怏的。


    薛池奇道:“皇上有何心事?”


    小皇帝歎了口氣:“……二弟、三弟被禁足了,往後,怕是半句話也不敢同朕說了。”


    薛池拍了拍他的肩:“他們還小,膽子也小,大了就好了。”


    小皇帝眼神一亮:“表姐說得有理。”全然忘記了自己也不過大他們數月。


    原本還說叫曹家幾兄妹入宮來玩,但薛池這一驚馬,太後便不許眾人騎馬了。小皇帝也隻得遵從,暗地裏對薛池道隻能等太後忘了這一茬才成了。


    誰知小皇帝玩心還未散,朝中便發生了令其頭疼不已的事情:眾大臣奏請皇帝立後!


    照他們的說話,後位不宜空懸,以免陰陽失調——什麽鬼!


    皇後為天下人之母,旁的不說,每年須得在先蠶壇行“親桑”儀式(這在以農耕為天的古代是非常重要的,往年先帝是以貴妃代行),太後為孀居之人,亦不宜操持。無一嬪妃的皇帝,立後便迫在眉睫了。可先行大典,待數年後再成禮。


    薛池聽了哈哈直樂,宗正寺已經將四品以上官員家中符合條件的女子名冊送至太後案前,太後便傳了薛池去一道甄選。


    因是選皇後,並不要多美貌,隻消五官端正既可,要緊的是品行性情。


    若是選個奶娃娃上來,在大典上露怯也不成,不妨比皇帝年長兩三歲,倒更穩妥些。


    薛池見畫冊上的畫像實在是看不出美醜來,又逐一看關於各女的德行描述,卻見一個個的仿佛觀音下凡,無一不是自小便有仁心,悲憫眾人,見一乞丐就要落淚,恨不能縮衣節食也要周濟雲雲。


    薛池一邊看,一邊拉了小皇帝道:“皇上您看這個,吃一隻雞必要將雞毛都收起立一個塚,真是阿彌陀佛!”


    小皇帝被她臊得滿臉通紅,將麵前畫冊一推跑了出去,太後亦是滿麵笑意的看著。


    好容易選出了三十來人,太後便起意在宮中設宴,見一見真人。又不願太過直接,就另外廣邀眾人赴宴:“正好這兩年宮中都無宴飲,也是該樂一樂了。”


    幾位女官拿了節目單子呈上來,太後略看了看,遞給薛池:“你有什麽想看的?”


    薛池看了一番,心中一動道:“我聽說淩雲的歌舞乃是一絕,不知可否宣她入宮來獻歌獻舞?”


    太後笑吟吟的道:“自是無甚不可。”


    薛池一時大喜過望。


    果然半月之後太後以賞花名義設宴,廣邀各家夫人、姑娘赴宴。眾人也是心知肚名,紛紛而來。


    **


    曹七姑和曹八姑被引到薛池麵前便擁了上來:“表姐!正想找你,這宮中有甚好住的,還不快出宮去,過得幾日便是七夕,撤了宵禁,朱雀街上通宵達旦的燈會,這一日各家公子、姑娘都許出門玩耍,最是熱鬧不過,你可千萬別錯過了。”


    薛池咦了一聲,心道怎會這般開放,這不簡直是官方許可耍流氓嗎?


    事實上還真是官方許可耍流氓。


    成國有兩個節日,一曰七夕,一曰元宵。這兩日女子都可結伴出遊,男子亦可借賞燈相看。迴家說予父母,若是門當戶對,自無不可。當初太後與融伯爺初會,亦是在七夕節上。


    曹七姑道:“表姐,旁的不說,卻有許多路邊小食。平素都不許吃的,這迴盡可偷著吃了。還有各色各樣巧奪天工的花燈,平城所有的商戶都拚盡全力,要奪一個燈魁。”


    薛池聽了大喜:“正好正好,那一日我必要想法出宮去的。”


    正好眼一瞥,薛池瞧見融家也來了人,伯夫人沒來,反倒是二夫人帶著幾位姑娘來了。見到薛池,二夫人再不敢擺那副尖酸的架子,十分親熱的道:“大姐兒這一陣不在家中,你幾個妹妹都想念得很。”


    薛池笑著頷首,並不多說。


    二夫人討了個沒趣,隻得走開。


    **


    太後坐在園中寶座上,不動聲色的觀察著各家女子,實則心中已有幾家人選。眾多宮人私下裏又偷偷觀察紀錄著眾適齡女子的言行。


    小皇帝躲在假山腹中,從石縫中偷窺著,雖說還是小屁孩一個,但妻子這個重要的位置,也讓他忍不住又興奮又害羞又好奇。


    薛池和曹七姑、曹八姑擠在一處坐著,悄悄的耳語。


    榮恩公世子夫人領著個小姑娘在同人說話,曹八姑悄聲對薛池道:“你看見沒?那是我十一妹,今年正好就十一歲。”


    原先在曹家,因著年紀相差太大,薛池隻顧得上同曹七姑等人說話,並沒留意過這個十一妹,此時知道她是皇後人選之一,不由留神看去。見這小姑娘目光閃閃的盯著水榭台上的歌舞,卻也竭力裝出穩重沉靜的樣子,心中不由暗道:與小皇帝倒也相配,隻是表親其實不宜婚配啊!


    曹七姑道:“祖母倒並不想十一妹入宮,她說……”曹七姑遲疑了一下道:“已是烈火烹油了,倒不需再錦上添花。”


    薛池正是發愁近親婚配的事,聞言連忙點頭道:“正是正是,外祖母果然是有見識之人。”


    曹七姑又道:“可我母親倒是滿心滿眼的盼著……不過祖母估著皇後大約要從三位輔政大臣家中挑選。”


    薛池一聽,大有可能,皇帝如今每日坐在龍椅上卻隻是聽政做個擺設,太後為了攏權,與輔政大臣聯姻是極有可能的事。雖不知未來皇後真實性情如何,總歸不用擔心近親結婚了,當下放心了不少。


    一時輪到淩雲上台,曹八姑忙打斷了兩人說話:“快看!”


    隻見包括淩雲在內一共八名女子,俱穿著水紅色的舞衣,化著飛天妝,個個懷抱著琵琶上了台。淩雲率先輕輕的撥了兩聲弦,珠玉一般的歌聲幽幽響起,眾人仿佛被牽入了一個幽渺之境,琵琶卻突然一聲急響,眾人一個旋身,像花朵驟然盛開在水榭之上。


    曹八姑道:“她們竟是邊唱邊彈邊舞!”


    一眾舞女有如飛天一般在舞台上輕盈靈動躍動著,聲聲琵琶隨著舞姿時而幽咽,時而激昂,間或有淩雲曼妙的歌聲響起,歌詞順應舞姿,舞姿貼合著歌詞。


    眾人隻覺耳目一新,比起唱念作打的戲曲來更悅目動聽不說,亦是更能雅俗共賞。


    因是薛池點了名的,太後也不吝讓薛池高興,特地喚了淩雲前來賞賜了些金銀布帛。


    薛池暗笑,心道淩雲在太後麵前也是露了臉的,尋常人再想欺辱她也得掂量一二,再說她迴頭就教唆淩雲將太後賞的布帛裁成衣裳穿上,也好借這一身狐假虎威。


    一時她瞧見淩雲退了下去,忙就起身找了個借口尾隨而去。


    一路被人看見,少不得又說笑兩句,等再走去時就不見了淩雲一行人人影。


    薛池往前走了幾步,正待放棄,便聽得有人說話,似乎正夾著淩雲的聲音。


    薛池朝一邊的宮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因她已在宮中住了一段時日,是以宮人都認得她了,俱都聽從。


    薛池走近了去聽,隻聽有個女聲道:“……淩雲妹妹,看到你今日落到如此境地,姐姐也是心疼。不如——你去求求攝政王,自薦枕席,興許他看在昔日曾與你議親的份上,也會開口救你……”


    薛池心中一突,撥開枝葉,就見有三名做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正圍著淩雲說話。


    三人俱都是衣著華貴,又想到今日到場之人,最低也是四品官員家眷。


    淩雲並無一絲退怯,抬眼直視著說話之人:“錢夫人慎言,我不懼汙名,然汙了攝政王的名聲,也不是夫人擔當得起的。”


    錢夫人顯然有絲懼怕。然而旁邊一名紫衣少婦卻道:“我們說的也是事實,當年妹妹風光無兩,卻不料時至今日就連活著也是汙人名聲,若是我,倒不如死了的幹淨,也免得害人害己。”


    淩雲昂起了頭來,冷然道:“正聽說世子爺辦砸了差事,寫了折子要自請死罪。不料世子夫人亦是如此剛烈之人,不如就一道赴死,萬莫學我貪生怕死。”


    世子夫人被她一嗆,惱急的抬起手來:“你這賤婢!”


    薛池喝道:“何人在此!”


    幾人唬了一跳,見薛池走近,認出是先前立在太後身側的娘家侄女,忙擠出笑容道:“是融姑娘啊,我們幾個正在此閑話。”


    薛池笑著點了點頭:“現在正在表演雜技,好看得緊,幾位夫人快入席罷,方才依稀還見有人問起你們。”


    三人聞言,那還站得住,立即去了。


    淩雲歎了一聲:“又教你見著我這狼狽的樣子。”原是三位夫人在一旁透氣,正見淩雲等人經過,單留了淩雲說話。


    薛池擺擺手:“又不是你的錯,說來怪我了,不該讓你入宮獻舞,原以為能令你多添些臉麵,水漲船高,旁人不敢隨意輕賤你。”


    淩雲一怔,反倒是笑了:“原來是你!真心歹意我豈是分不清的,怎會怪你。”說話間見薛池隱隱間絲好奇,便搖頭道:“想來你方才也聽到了,時至今日,於你我也無甚好瞞的。方才這三位夫人當年與我在閨中便是相識。”


    薛池拉了她一道在一邊的石凳上坐下:“怎麽再相逢是這副嘴臉,可是當年交惡?”


    淩雲道:“怎麽會?彼此間一句重話也不曾說過。”


    薛池眼珠一轉:“難不成是因為你與攝政王議親,她們嫉妒了?”


    淩雲麵上露出惆悵之色,半晌歎道:“也許就是如此罷。當年……先帝本想將我許給攝政王為妃,不想被人揭露我父親貪墨修繕河堤的銀款,恰逢百年一遇的大水,衝垮河堤,至使生靈塗炭,死傷無數……”


    薛池麵露震驚之色:“這,有沒有可能是被冤屈啊……”


    淩雲苦笑一聲:“融姑娘心善,將人往好處想。此事我也問過父親……雖則不是他一人所為,他所貪墨數額也非如此之巨,但始終是做下了有負蒼生之事,我們一家也是罪有應得……”


    薛池想了一陣道:“你人在閨中,總是無辜的,你放心,來日我必求皇上赦免你……”


    話未說完,淩雲就連忙搖頭:“融姑娘千萬不要!你幾番助我,已是沾惹麻煩,若再請聖意,世上無不透風牆,姑娘清譽有損。再說我也並非無辜。我生在淩家倚仗淩家之勢,自小錦衣玉食、享盡人間富貴,一朝破家,我自也該承擔淩家之禍。凡事有因才有果,就比如當日我因身為淩氏女,風光無兩的成為王妃人選,便有今果,被人因妒恨追究前事。”


    薛池眉頭一蹙:“並非如此道理,若由得你選,我想你許是寧願荊釵布裙的清苦日子,也不要當初貪墨得來的錦衣玉食。可惜事事由不得你,你也隻是受其牽連,而並非為禍之人。當朝法理縱然要入你的罪,但從人情來說,既讓我遇上,總該盡一分力替你脫罪。”


    淩雲一時紅了眼眶,以帕掩麵,聲音哽咽道:“你倒像是個遊俠兒,偏偏是個女兒身,又任性得很,怎麽說也不聽。你且聽我一言,一年之內萬莫提此事。”


    薛池奇怪,淩雲按了按眼角,強笑道:“你才剛迴平城,自己還未立穩跟腳,一年後行事方才便宜,且還有些內情,我日後再同你說。”


    薛池便也應下:“也好,如今皇上也還未親政,怕也是顧及不到此處。”


    淩雲便舒了口氣:“我先去了,你也迴去,莫惹人疑。”因她從前來過宮中數迴,路是慣熟的,也不用宮人帶領,自去了。


    薛池反倒原地坐了一陣,心中十分欽佩淩雲,助她之心愈盛,一時又想起淩雲與攝政王議過親事,這攝政王竟也坐看她落到如此境地,想來也是個無情之人。


    這一場花宴下來,太後擬定了三個人選,送到欽天監去合了生辰八字,最末嚴太尉之孫女嚴錦笙與皇帝八字最合被選為後,正比皇帝還年長三歲。


    嚴太尉雖實際上未手握虎符,但卻在名義上統管成國上下軍事,又是三大輔政大臣之一。此皇後人選看似是由天定,實際也還是太後苦心籌謀的結果。


    然而小皇帝並不知道其中的彎彎道道,此時正被徒弟表姐取笑得麵紅耳赤:“皇上,七夕咱們出宮看小媳婦去~”打趣小學生什麽的,真的有點罪惡感哦~


    皇帝咳了兩聲,努力要做出穩重的樣子來,但總有些坐立不安的想著:那一日人太多,竟想不起來這嚴錦笙生得什麽模樣。


    薛池取笑了他一陣,知道皇帝輕易出不得宮,也就罷了,自去向太後請旨出了宮去。


    轎子才一入融府大門,仆婦們都簇擁上來:“大姑娘迴來了!”


    因太後令人給薛池備下不少賞人的金瓜子,薛池便說了一聲:“賞!”


    信娘便拿了個荷包來塞給一個婆子:“好了,你們拿去分了,莫攔著跟,姑娘還急著要去和蓮夫人說話呢。”


    眾人連忙應是,讓開了路來。


    薛池略一思忖,還是先依禮數去看過太夫人。


    太夫人一見薛池到來,估摸著她迴來的時候,便猜到她是先到自己這兒,不由得滿麵笑意,趕緊拉了薛池的手上下看看:“怎的在宮中這半月多,反倒黑了少許?”


    薛池笑道:“孫女兒學了騎馬,曬了些日頭。”


    太夫人忙令翡翠拿了盒霜花膏來:“這還是你父親收來的稀罕物,說是養顏護膚佳品,祖母都是半條腿踏進墳裏的人了,哪用得上這個,一直留著竟是給你留的,你正是愛俏的時候,且拿去。”


    薛池笑道:“祖母還年輕著呢!非但不能要祖母的,我這還有些太後賞賜的貢物,也要給祖母使用,讓祖母再美十年不止。”


    太夫人笑得合不攏嘴:“該打!那豈不成了個老妖怪了!”


    薛池逗得太夫人一陣開懷,這才迴了蓮華小築。


    待薛池走了,她打量薛池留下的一堆物件,俱都還糊著黃封條兒,看薛池手麵如此之大,顯見得頗得太後寵愛,厚賞不少。


    太夫人心中一歎,低聲道:“還好我融家留了這滴血脈……。”


    **


    小曹氏見薛池迴來,也是流露出了幾分激動之色,又關心的問道:“在宮中可沒什麽為難之事罷?”


    薛池道:“如今在宮中,我可是兩人之下,萬人之上,能有什麽為難事?”


    小曹氏見她一副憊懶的樣子,先是瞪了她一眼道:“越發沒個規矩,狂妄無禮了。”又忍不住笑道:“你這皮猴,是為著今日的七夕之夜迴來的罷?”


    薛池點頭:“我聽曹家妹妹說得有趣,必要去看一看的,您可別攔著。”


    小曹氏道:“我攔也攔不住,你是翻窗也要去的。”


    薛池哈哈大笑,一時想起初到此間之時被小曹氏關著,夜裏翻窗的事來。


    兩人坐著說了一陣話,薛池將宮中之事同小曹氏細說了一遍。


    小曹氏不由黯然:“沒想到太後娘娘竟將皇上教成了個純善的孩子,他如今境況也是艱難。”


    薛池哼了一聲:“有個權勢滔天的攝政王,皇上來日要親政,想必不易。”


    小曹氏心中不免複雜:雖她也感念小皇帝的不易,但讓她將昔日之事一場錦被遮蓋她卻不願。


    薛池隻道:“是非曲直總要清算,何必深埋著讓它腐爛,麵兒上平靜未必不是更大的兇險。”


    小曹氏將心思略為舒解:“你倒是道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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