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氏目瞪口呆,定定的看了薛池一陣,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一直笑,一直笑,直笑得眼角泛出了一點淚花。


    薛池忍無可忍,哼了一聲。


    小曹氏擦著眼角,笑看著她:“太後娘娘如今也是你的姨母,我道你會哄著我忍氣吞聲,好多得些好處。”


    薛池瞥她一眼,有點不樂意:剛才她可是非常認真的思考過了,誠心誠意願意承擔風險跟小曹氏一起扛,誰知被她當成笑話!


    小曹氏連忙放軟了語氣:“好了,我不該笑,我隻是……想不明白。”


    薛池一挑眉:“什麽想不明白?我呢,有個缺點。隻要不涉及到喪盡天良傷害無辜,我一向都是幫親不幫理、幫近不幫遠的。雖然我也不至於甚麽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但現在也沒有少吃少喝受欺負,做什麽要委屈了你向著太後?”


    小曹氏愣住,半晌笑歎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莫名覺得心裏暖哄哄的。


    先前她與龔老太君將話說明,洗臉均脂的時候,從小將她奶大的柴嬤嬤都趁機勸她罷手。因此惹了小曹氏的不喜,此番都不敢上車來服侍。


    雖然薛池起不了什麽作用,但她對太後娘娘混然不在乎的神情,也讓太後娘娘壓在小曹氏心中的重重烏雲一瞬間都稀薄了少許:“好,有你這席話,也不枉我們母女一場。”


    小曹氏出了一迴神,突兀的對薛池道:“人常說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尤其皇家秘辛,更是不要探究。可我知道,你必然十分疑惑我當年一介伯府貴女是如何委身為妾的。今日我有意替你解惑,不知你敢不敢聽?”


    薛池不以為意的道:“怎麽不敢?若是不聽,我如何知曉你的委屈?又從何提及助你?再說就是我聽了,誰還能剖開我的腦子看一看我是否知曉不成?我確實也是好奇極了!”


    小曹氏見她說得坦白,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隻笑著笑著,這笑容帶上了一抹澀意。


    恍惚間,她仿若又迴到了未出閣之前。


    那時曹家並非太後一族,還隻是雲陽伯府。在平城的勳貴之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小曹氏有三個兄長,一個姐姐。雲陽伯又無通房妾室,一家上下正是上慈下孝、兄友弟恭、姐妹相親、其樂融融。


    隻除了小曹氏有一樁心事,她暗中仰慕中一個人。


    此人正是敬安伯融府的世子融進彰,兩家也說得上是門當戶對。


    成國民風開放,男女之間並非嚴防死守,私下單獨密會雖不合規矩,但成群結伴卻是尋常。平城的貴女和貴公子們一起吟詩、作畫、遊樂的事也時有發生。小曹氏就是姐姐曹芮華的小尾巴,她非常珍惜每一個能見到融進彰的機會,總是非常羞澀的躲在曹芮華的身後,含笑看著他。


    但是融進彰永遠也看不到,他的目光永遠都落在小曹氏的姐姐,光彩照人的曹芮華身上,比起來小曹氏還隻是個稚氣未脫的小丫頭。


    小曹氏漸漸的也發現姐姐曹芮華對融進彰也並非無意。


    她為此痛苦過,但終究是將之埋在了心裏,強笑著看著兩人隱蔽的眉目傳情。


    她以為姐姐會和融進彰訂親,但曹父卻不同意,認為融進彰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且風流太過、處處留情,並非夫婿的好人選。


    正這時宮中選秀,為皇帝充實後宮。姐妹倆都一齊入宮候選,原本曹父四處打點,想讓兩人都撂了牌子,不意皇帝卻與曹芮華在宮中偶遇,一見之下十分喜歡,曹芮華被留在宮中封為貴人,小曹氏迴家自行嫁娶。


    小曹氏怔忡的道:“我以為自己終於等到了,但卻轉而聽聞敬安伯府向我隔房的堂姐提親的消息。當時我想著:是了,他從未對我有什麽不同,連話也沒說上十句。更何況如今恐怕一睹我麵,便想起與姐姐的傷心事,恨不能遠遠的避開才是。”


    薛池聽得出神,這麽說來小曹氏和融伯爺當年是妾有意而郎無情,最末為何小曹氏又以妾室身份嫁給融伯爺了?


    薛池捂住嘴,瞪著小曹氏:“你不至於自甘為妾罷?”


    小曹氏苦笑:“我何曾有此膽量?”


    “那又是為何?”


    小曹氏道:“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年,姐姐在宮中倍受寵愛,而融進彰也已完婚。這日正是滿樹的金桂,我正百無聊賴的坐在窗前描花樣子,突然有人給我送了一封信來。”


    她看了薛池一眼,眼中的苦澀濃得化不開:“你道是誰的來信?”


    薛池心道,這還用猜?故事中沒出現的人小曹氏不會讓她猜,出現了的人中小曹氏的爹娘不用寫信,姐姐寫信也不至於讓小曹氏一副要死要活的神情,隻有融進彰羅!可是他不是郎無情嘛!


    “是融伯爺?”


    小曹氏點頭:“是他的信。你不會相信,收到那封信時,是我一生中最為開心的時候。仿佛仙樂飄飄、百鳥齊鳴,如在雲端,乘風而起。”


    薛池道:“你確認是他的信麽?是否是他人冒寫的?我是說,他畢竟先前不是對你沒什麽……”薛池立即陰謀論了。


    小曹氏道:“我自然是能確定,我們一起賽過詩,彼此的筆墨都是見過的,且有他的小印。你再想不到他在信中寫了些什麽。”


    薛池笑:“就憑你這些仙樂飄飄的形容,我也猜中是寫了什麽,定然是種種柔情蜜意,甜言蜜語。”


    小曹氏側過頭來靠在薛池的肩上,這樣薛便看不到她的臉,薛池也沒有試圖去看。


    小曹氏道:“他約我相會。”


    雖然已經是陳年舊事,薛池仍是心中咯噔一下:“你不會這麽傻,去了罷?”


    小曹氏幽幽的道:“我想著能見一麵,說說話也是好的,卻並無其他奢望。他與我如今的身份,注定不能有奢望。”


    薛池覺得所見的這一麵也許就是造成小曹氏不得不委身為妾的原因。難道融進彰喝醉了酒,非禮了小曹氏?娶不了姐姐,報複妹妹之類的?不會這麽狗血吧!她想追問,又怕小曹氏的玻璃心碎了,隻好抿嘴忍住。


    小曹氏嗬嗬笑了兩聲,有些滲人。


    她語調有些怪異:“可是我去了相約之地,卻沒有等到他。”


    “啊?”薛池愣了,簡直一下子峰迴路轉,她還想著小曹氏說到某些少兒不宜畫麵時要不要露點羞澀,誰想就熄火了。


    小曹氏道:“很奇怪?我當時也很奇怪,苦苦等到天色漸暗,再不迴去恐惹母親疑心,隻得匆匆的走了。為此也惹了一樁心病,卻並無勇氣去詢問融進彰。”


    小曹氏語速變得有些急促。如果說先前向薛池傾訴她還有些猶豫遲疑,但到此刻已經有些不吐不快了。


    這麽多年,那些閨中密友見她身份驟變,都漸漸斷了同她的往來。母親一味隻會自怨自艾,到末了卻總要她體諒姐姐的難處。柴嬤嬤和信娘雖然忠心,也咒罵過融家諸人,卻總說委屈這一時,等大姑奶奶在宮中站穩了腳,也就苦盡甘來了。


    她這些心事,竟是十數年無人可訴!


    薛池感覺到小曹氏心情的激蕩,見她一手抓緊了手帕,蔥管一般的指甲即將折斷,連忙握住了她的手,追問道:“後來呢?”


    小曹氏正陷在魔障之中,被薛池出聲打斷,竟然大喘了一口氣,仿佛從窒息中脫出一般。她一下冷汗淋漓的坐直了身子,看到薛池一雙關切的眼睛,又感覺到薛池的手緊緊的握住自己的手,漸漸的平息下來。


    “後來不知為何,平城竟然漸漸的傳出來風聲,說我自甘下賤,好好的伯府貴女居然與有婦之夫有了私情……眾人皆背著我們一家人取笑,等母親知道的時候,已經是盡人皆知了……”


    薛池咦了一聲,她也大約知道這後果。於男子來說,雖有礙名聲,倒也風流,旁人興許還會羨慕他有此香豔韻事,欽佩他有此獵豔手段。


    但對女子來說,便是清譽盡毀了,自此擺在眼前的路並不多了。


    小曹氏蹙著眉頭,又陷入到那斷痛苦的日子:父親的失望,娘親的逼問,嫂子的不耐。


    “我那時知曉瞞不住了,便將那封信交了出去,母親拿了信,問上了敬安伯府去。”


    “誰知道母親氣勢洶洶的去,卻是滿麵頹然的迴來了,與父親商量了幾日,然後告訴我,告訴我——”小曹氏幾乎說不下去了。


    薛池半跪起身,緊緊的摟住了她。


    小曹氏掙紮著道:“他們告訴我敬安伯世子將會聘我為偏房夫人,正經的說媒下聘,不比正妻差了多少。往後有了子女也可養在自己膝下,不用冠以‘姨娘’名頭。”


    “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個妾,不過是個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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