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石竹,在晨色中,悄悄盛開了第一朵,豔紅絕美。

    小鳥在窗外的桂花樹上發出空靈的鳴叫聲。

    她躺在床上,睜開了眼睛。

    有一縷陽光自窗而入,照在臨窗而靠的床上,她掃了一眼滿地殘破的紅色毛線,聽到小鳥在鳴叫,轉頭望向窗,輕輕挪動自己身子,向那縷陽光靠近。

    假期的大學校園,顯得格外冷清。屋外林蔭道兩側的香樟樹,樹冠碧綠如水,在陽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隨風飄散著淡淡的清香。

    清香和著陽光,披散在她的身上,她早已分不清空氣裏淡淡的香氣是自香樟葉而來,還是窗外桂花的味道。陽光融入她的眼睛,卻反射出幽幽之光。

    她的眼眸冰冷、陰鬱。

    她起身,簡單梳洗之後開門而去。

    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風吹,卷起她絲綢般的長發,在冬陽的籠罩下,身上氤氳著一層光暈,與生俱來的古雅氣質,伴著飄揚翻飛的香樟葉,尤如夢幻女神。

    男友初見,驚歎:你是個連時空都能操控的人,何況我隻是一個凡人。

    男友說:你為什麽不會笑,可是你不笑的時候,氣場超強。

    男友說:你是一個異人,整天陰陰鬱鬱的,難怪每夜都惡夢纏身。

    男友說:我感覺不到你,你不是現世存在的一個人,你虛無到飄渺。

    男友說:我不是聖人,我無法忍受你詭異的夢、駭人的行為。

    男友沒有說不愛,可是她卻清楚,他不愛了。

    走在冷清的校園路上,腦中交織迴放著男友曾經說過的話,就是想不起他看自己時的眼神。如同,她永遠也無法看清夢中那一男一女的麵容。

    路的盡頭,一幢古樸的兩層小洋房融入她的視線。

    她扯斷了飄飛的思緒。按響了門鈴。

    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開門,他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露出整潔光亮的額頭。

    梅爾叫了一聲陳教授,他微笑點頭,把她讓進屋。

    “這位是西東大學哲學博士導師,我的老朋友!這次學術交流把他請了過來,我也臉上沾光啊。”

    “久仰郭教授,今天得見,實在是幸會。”梅爾鞠躬行禮,言辭恭敬,卻無多餘的表情。

    “這位是我帶的哲學研究生,梅爾。”陳教授介紹著。

    陽光照在窗台上,反射出一層孱弱的白光,正好照在梅爾所處的位置,令她的臉看起來如脂似雪,格外蒼白,眼眸更顯冰冷孤獨。梅爾的身上散射著獨特的氣息,周遭空氣似乎冰結。

    “先坐下再說吧!”郭教授麵容和藹,身驅微胖,眼光也是和融的。

    “郭教授,我看過您《禪與生命的感悟》一書,您對佛學的造詣我由衷地景仰。”梅爾坐下,緩緩說道。

    空氣中凝結的氣氛開始流動起來,陳教授轉身走向茶水間。

    “你的情況,陳教授已經略微跟我說過,你請說!”郭教授感受到眼前這個女孩身上的特殊氣息,沒有過多的客套,直入話題。

    梅爾低頭,注視著自己纏著膠布的中指。

    “同一個惡夢,糾纏了我十幾年,從小到大,我都生活在恐懼之中。夢裏,一男一女,永遠看不清他們的麵容。無聲無息,像黑白的照片,唯獨那滿地的鮮血,豔紅駭人。女人的白衣上,隻剩衣領是白色,其餘的,全部浸潤在血色之中,鮮紅的血,一滴一滴,隨著衣角不斷不斷往下流淌。血流不斷地自她對麵男人的身體噴射而出。”

    陳教授拿了一杯水,輕輕放在梅爾麵前。

    她抬頭看了一眼陳教授,停頓了自己的思維,低聲說了:“謝謝。”

    “大約四年前,某一天,我第一次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地點我忘記了,從此,我經常在校園的門口、或是商場、或是迴家的路上……昨晚,居然在宿舍的門外,那抹身影總是在不期而遇中快速消失,我永遠也無法抓住具體細節,永遠看不清“她”的麵容,但有一個感覺卻無由的強烈,那就是:那個“她”就是另一自己!我甚至覺得自己的世界裏藏了一麵鏡子,總把另一個‘自己’反射出來,我試過一整天,舉手觸摸走過的每一寸空間,可是,我並沒有觸碰到鏡子。對不起,我的表述有點零亂。”

    “沒關係。”郭教授迴答,梅爾所說的話令他感到全身發冷,卻又喉嚨緊張灼熱,他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臉上依舊保持著慈懷的笑意。

    梅爾繼續盯著自己的木乃伊般的中指,還想說些什麽,卻隻是輕輕問道:“我的生命,是否藏著什麽未解的密碼而致一片紊亂?為什麽會惡夢纏身?為什麽會產生幻影?我的人生到底哪裏出錯?”

    “人生苦惱,無法自拔皆因:貪、嗔、癡。你對夢境裏的一片過分執著癡迷,一味追求破解,然而,你須知塵世間的一切並非都有一個與之對應的所謂真相,浮世裏,如何自處,關乎心境,無解之題,或許隻是心魔作怪。你無法分清夢境與現實,因此而產生了一係列的顛倒心,它令你感到極大的痛苦與混亂。”郭教授認真地說。

    梅爾抬頭,迷惑地看著郭教授:“我該怎麽辦?”

    “佛教‘三學’:戒、定、慧,是謂解脫之方法。梅爾,嚐試著放下心中的‘癡念’,嚐試著放下‘執著心’。用心去發現這個世界的美好,用心去感悟生命的本質,才能從中苦難中解脫出來,達至萬事皆通透。”

    “這個惡夢自我有記憶開始它就已然存在,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哪來的癡念執著?而現如今,即便有了癡念執著我也無法走出來了,可能,會繼續‘癡’下去,直到解開夢境想要告訴我的一切真相,我不知道那些惡夢代表了什麽,我隻能稱之為未解的‘前生’碎片,我堅信,它代表了一些我未知的真相,如若無法破解惡夢,我的一生一世都不會得到真正的安寧。我執著,不是因為我非執著不可,而是無法摒棄,這半年來,愈發嚴重了,每一個夜晚它都會不由分說地鑽入我的夢裏。”梅爾輕蹙著眉宇,說話的語速快了起來。

    “既是如此,梅爾,我也無能為力。”郭教授搖頭歎息:“佛曰:執著如淵,是漸入死亡的沿線;執著如塵,是徒勞的無功而返;執著如淚,是滴入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飛散。還望你早日走出心障。”

    梅爾站了起來,向兩位教授深鞠了一躬,轉身走出陳教授的房子。

    陳教授追了出來:“梅爾,如果心裏有什麽不痛快,歡迎你常來,記住,我是你的老師,我比任何人都關心你。”

    梅爾迴頭,嘴角上揚,扯出一個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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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出校門,想要迴家,才發現,今天並不是周末。

    站在原地,想要笑,卻發現,根本笑不出來。

    考上研究生以後,借口學業繁忙,徹底從家裏搬了出來,她告訴母親,隻在周末迴家。

    不想住在家裏,並非想要疏離母親,恰恰相反,是害怕母親對自己疏離:自從上了大學,惡夢越來越頻繁地出現,發展到現如今,幾乎隻要有睡眠,惡夢就會鑽進來。她清楚地記得:半年前的某一個晚上,夢醒之後,床邊正好有一把剪刀,她拿起剪刀,把放在床邊的紅色連衣裙剪碎時心裏那種無比安撫的快感。從此,她開始有了無法自控地用剪刀把紅色衣物剪碎的行為,那種感覺,是一種生理需求的欲望,如同,身體某處發癢,自然而然伸手去抓撓就會獲得巨大的滿足一般。每次夢醒,隻有剪碎紅色衣物的行為才能平息內心強烈的不安。這種行為,在別人眼中是無法忍受的詭異行為,男友謂之為無法忍受的精神摧殘!他的絕情離去,即是如此。她害怕母親發現了,會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注視自己,她更怕母親因此而擔心、難過,或者,是最終的疏離。

    或許,越是得不到寵愛的孩子,越是在乎,越會把少得可憐的愛珍惜如命,越會用討好的心態謹小慎微地來索求父母對她的愛。可是,她早就沒有父親了!記得小時候跟媽媽迴外婆的家,她問:媽媽,我的父親呢?毫無征兆地,外婆一記耳光狠狠甩來!外婆從來就不曾喜歡過自己。小小的梅爾,臉頰發紅,卻不敢哭,她看到了母親眼中隱忍著淚光,怯怯地走到母親的跟前,低聲說:“媽媽,是我不乖,我以後再也不敢問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哪怕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事。她用稚嫩的小手去擦媽媽臉上的眼水,母親抱住她:“小梅爾,不是你的錯。”那一刻,母親的眼裏有少見的溫暖,小梅爾因此就笑了。自此,她再不問任何相關父親的事,甚至,她遺忘父親這個名詞,她隻要母親眼裏永遠沒有淚光,她隻要母親眼裏那絲溫暖之光,她隻要母親對著自己笑,其它的,她什麽都可以不要。

    每每想起這些,她就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感情貧瘠的孤兒,對母親的深愛,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有時不禁疑問,自己究竟為何而活?如果世界上沒有了母親,是否還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舉手輕撫了一下戴在耳朵上的藍寶石耳環。

    冬陽,和暖如水,藍寶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璀璨奪目。

    她沿著香樟路,走迴那座小屋。

    打開門,走進臥室,靠坐在床上的窗戶下。

    隨手拿法國哲學家西蒙娜·薇依的隨筆集—《源於期待》一書。右手握著一支筆,時而,劃下些句子,享受著難得的片刻安寧。

    突然,頭部一陣劇痛,她無力地倒靠在牆壁上,心緒開始煩躁不安

    擱在床上的書,隨風而動,快速地躍然翻頁,一條條自己劃下的紅杠,橫堅交錯,變成一張蛛網,跳動羅列著書中的字,一句一句向她襲來。

    曾經,梅爾用愛情當做信仰來對抗恐懼;曾經,她希冀過宗教能使自己脫離苦難。然而,全部破滅落敗之後,她不僅混亂了宗教,愛情也在內心深處溶蛀了一個黑暗。它們與惡夢、不時出現的另一個“自己”,合力成一隻巨大的魔手,正一步一步將自己推向地獄。

    她感到頭痛欲裂,書中一條條紅杠下的句子卻清晰地在腦中跳躍:在長期遭受不幸的人身上,存在著一種自身不幸的同謀性;在極度不幸中上帝可能完全不在場;我們在人間感到自己是個外來人,是個背井離鄉者,到處流浪;渴求上帝,拋棄其餘的一切,隻有這樣才能得到拯救;剝奪極其必需之物,就會造成死亡……人們說,書的作者西蒙娜·薇依是偉大的神秘主義思想大師,其心靈之偉大像一束強光,可以照耀人心的陰晦;人們說,西蒙娜·薇依有著天才般的覺悟;人們說,西蒙娜·薇依犀透的文字表述總是可以使閱讀者得到靈魂的洗禮。。。。。。

    然而此刻,西蒙娜·薇依的句式卻像一把把尖刀,胡亂地刺割著梅爾的大腦,使她感到崩潰。

    她狠狠用力,將書本擲向窗外,開始大口大口喘息。

    自己正在逐步失去自控能力!無論神學、哲學、親人、愛人、老師、朋友,沒有一個能救自己脫離惡夢的苦海。

    她呆呆地望著梳妝台前的紅色香石竹。

    自殺嗎?像三年前住在這裏的那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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