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鶯吞了口唾沫,不可置信道:“你們難道……難道……”


    觸及林致遠清冷的目光,“好上了”三字被她及時吞進肚子裏。


    白曉兒卻知她誤會了,立刻急道:“春鶯姐姐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他……和他隻是朋友。”


    春鶯一臉不信,任憑白曉兒怎麽說,隻是促狹地瞧著她。


    白曉兒知道此刻隻會越描越黑,便沒了心思再解釋,索性低下腦袋不說話。


    春鶯不是秋月,自己同她算不得多熟。


    被個半生不熟的人瞧見這些,總歸有些不妥。


    也不知她會不會多嘴告訴旁人,若她告訴秋月,秋月再告訴白蕊兒,再傳到黃湘玉耳朵裏,事情不是越變越麻煩了麽。


    林致遠像是察覺到白曉兒的鬱悶,表情又變得淡淡的了,眼睛平視前方。


    這時車夫過來告訴他們,車輪方才撞到水坑的石頭,為此才停住。不過現下已經好了,可以走了。


    白曉兒幽幽地看了那車夫一眼,把個車夫弄得莫名其妙。


    不久後,馬車到了鎮上,直接駛進安府。


    等白曉兒下車,見府中四處亮著燈火,庭院尤如白晝,過往下人形色皆盡匆忙,心裏不免有點緊張。


    林致遠低聲對她道:“走吧,我們進去瞧瞧。”


    “嗯。”白曉兒點頭。


    穿過抄手遊廊,一路分花拂柳,轉過三道垂花門,就到了安家上房,也就是安老夫人的屋子。


    春鶯撩了簾子進去通傳,不一會兒鄭媽媽出來了,神情複雜地瞧他們一眼:“進來吧,老夫人在裏頭等著呢。”


    白曉兒和林致遠便跟她進去。


    屋內有著淡淡的檀香味兒,卻不見安夫人和秋芙姐兒。


    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坐在屋子中央的雕花梨木羅漢床上,身邊擁簇著幾個遍身綾羅的丫鬟婆子。


    老婦人麵皮白淨細膩,法令紋卻極深。


    她穿著青金色羊皮一斛珠的褂子,頭上圍著同色抹額,袖中垂下一串佛珠。


    信佛之人本該心慈,這安老夫人為給媳婦沒臉,居然罰秋月跪了一天一夜,想來是個心狠的。


    白曉兒想著,心中便有些抵觸。


    “老夫人。”


    她出於禮貌,對安老夫人福了一福。


    安老夫人竟瞧也沒瞧她,開口便問林致遠:“你就是林公子?聽說你那日治好了中了砒霜毒的小童,是也不是?”


    語氣冷漠,目光輕視,帶著上位者的倨傲,仿佛林致遠在她眼裏隻是一隻螻蟻。


    白曉兒心中氣極了,抬眼去看林致遠,林致遠卻雲淡風輕。


    “安家不愧滿門三進士,果然清貴至極,連帶著求醫都是這種態度。”


    此話一出,人人變色。


    安夫人身旁那個顴骨高聳的婆子厲聲道:“放肆,你可知我家老夫人是誰,竟敢這樣對老夫人說話?”


    林致遠嘴角含著一絲譏誚:“老夫人是誰與我何幹?我是大夫,救人才是本分,你若不想我治病,我走便是了。”


    “你……”


    婆子氣極,裏間的暖閣卻突然傳來女子的哭叫,伴著瓷器碎裂的聲音:“芙姐兒你怎麽了,你別嚇姆媽啊……來人呀,快去找林公子救命,快去呀……”


    白曉兒心驚。


    這聲音是安夫人的。


    芙姐兒……難道不好了?


    這時安老夫人麵色也變了,再顧不得其他,帶著丫鬟婆子匆匆進了暖閣。


    白曉兒看向林致遠,林致遠見她眼含乞求,看起來可憐兮兮的,一心軟便跟著進去了。


    暖閣裏站了五六個大夫,全是清風縣的名醫,裏頭便有那德仁堂的諸大夫。


    諸大夫見了林致遠忙道:“太好了林大夫來了,您快瞧瞧小小姐罷。”


    安夫人聽說林致遠來了,忙掙紮著起來,紅著眼睛,死死抓住林致遠衣袖:“林公子你行行好,一定要救我的芙姐兒啊……我和相公統共隻得這一點骨血,她若有個好歹,我有甚麵目去見我相公……”


    “夫人別擔心,林公子既來了,定會盡力的。”白曉兒出言勸道。


    “是呀夫人,咱還是讓林公子安心瞧病吧。”


    秋月也說道。


    安夫人這才放開林致遠,往後退開,好讓他為芙姐兒診治。


    安老夫人在一旁皺眉,剛要阻止,卻又不想當著外人的麵兒和兒媳婦起齟齬,想了想便忍下這口氣。


    不過瞧向林致遠的目光便更不善了。


    他這個年齡怕是拿脈都沒學會,也敢拿大學人瞧病。


    等待會治不了,自然就會露餡,到時自己就將他拿去衙門,治他一個招搖撞騙之罪,看他如何收場。


    ……


    芙姐兒的病很糟,麵色泛青,牙關緊閉,高熱不退。


    藥剛灌進去,就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為此枕上有一片淺淺的褐色痕跡。


    林致遠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番,又坐下來為她診脈。


    診完脈他問安夫人:“安夫人,可否問你幾個問題?”


    安夫人立刻道:“林公子請說。”


    “芙姐兒平日是不是容易出蘚,特別是到了飛絮漫天的時候更易發作?”


    “是,芙姐兒除了身上生疹子,有時還會咳嗽,所以我春日鮮少讓她出門。這段時日她待在家裏,便一直都沒發過疹。”


    林致遠聽了,便知芙姐兒得的是什麽病,當下取出紙筆,幾筆寫好藥方。


    “我先給她施針,再吃了這劑藥,想來就能醒了。”


    白曉兒見林致遠自開了藥方,沒拿他救命的冷香丸給芙姐兒,不由鬆了口氣。


    安夫人則如獲至寶,捧著藥方一疊聲兒叫秋月去抓藥,趕緊熬好了喂芙姐兒。


    此時除了諸大夫,其他大夫麵麵相覷。


    這安夫人莫不是瘋了,不問緣由便打算喂藥給女兒吃。


    難道真把這麽個半大的孩子當了神醫?


    簡直荒謬。


    安老夫人身旁那個高顴骨的婆子突然上前道:“夫人還請將藥方給其他大夫一瞧。”


    安夫人見婆婆臉色不善,猶豫片刻,便將藥方給了其中一位大夫。


    那大夫瞧了,不由得大驚:“這藥吃不得呀,如此虎狼之藥,芙姐兒小人家如何受得住……”


    其他大夫湊過來一瞧,紛紛道:“你這毛頭小子到底會不會看病?一副藥半兩附子,這是救人還是害人啊?”


    “就是就是,還是迴去多讀讀醫術再來吧,竟連這個都不曉得,也不知你師父怎麽教的。”


    方才還和鋸嘴葫蘆一般的幾個大夫此刻群情激昂,異口同聲指責起林致遠來。


    林致遠安靜地站在那裏,既不反駁,也不動怒。


    安老夫人素愛養生,也懂些醫理,當下怒道:“林公子,這附子莫說是芙姐兒,便是壯年男子服用最多不過三錢。你難道因方才和我起了齟齬,想害死我的芙姐兒?”


    林致遠眼眸微眯,沒有說話,眼角卻瞥見安夫人麵上的猶豫之色。


    他輕笑,伸手抽迴那藥方,對安夫人抱了抱拳,拉著白曉兒便走了。


    白曉兒猝不及防被他拉了出去,直到出了垂花門,冷風一吹才迴過神來。


    “林小哥,我們……我們這是迴去麽?芙姐兒的病還沒瞧完呀。”


    林致遠輕聲道:“她壞了我的規矩,我便不會再醫她。”


    “什麽規矩?”白曉兒追著他問。


    “三不救。”


    林致遠停下腳步,幾片梧桐葉恰好從他麵前飄過:“疑者不救,不遵醫囑者不救,看不順眼者不救。”


    他的聲音從未這樣冷漠過,像是來自某個遙遠的地方。


    白曉兒怔怔瞧著他。


    他還是他,清瘦文弱,麵上帶著少年的青澀和冷峭。


    然而就是這一刻,她卻感到了無形的壓力,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從他骨子裏破土而出,將他變成另一個人。


    疑者不救,不尊醫囑者不救,看不順眼者不救。


    白曉兒心尖微顫。


    林致遠卻突然牽起她的手,皺起兩道好看的眉:“迴去記得添衣裳,起風了,你的手很涼。”


    白曉兒愣了一會兒,剛想起要掙脫,他卻突然放開,撐開傘移了過來。


    “淋雨會著涼的。”他看著她說道。


    “哦。”


    白曉兒本有一肚子話要說,此時腦子卻突然亂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恰逢又有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被人迎了進來,他們便順理成章地被人遺忘了,就連出去也沒人問。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傘很小,因顧著她,便有不少雨點濺到林致遠身上。


    白曉兒見他半個身子都快濕了,過意不去,便說:“你過來一點吧,不然也會著涼的。”


    “好。”


    林致遠從善如流,兩人便挨得更近了些。


    天黑漆漆的,街旁的屋宇偶爾透出一點橘黃的暖光,路上再沒有其他行人。


    在這靜謐得近乎詭異的夜裏,鼻端是他身上清冽的藥香,白曉兒不知怎麽迴事,臉竟慢慢地熱起來,心也越跳越快。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想起他方才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心其實有點涼,並不比自己暖和多少,但卻讓她感到了暖意。


    她又想起第一次在山上遇見他,她從樹上摔下傷了腳,他背著自己行了一路。


    她趴在他背上,她的重量都在他身上,兩個人貼得那樣緊密。


    可那時為何不會像現在這樣緊張呢?


    白曉兒的心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不知為何,她突然好怕現在被人瞧見。


    她在想,若是碰上了認識的人,她該怎麽辦,怎麽解釋才能讓別人不誤會……


    林致遠像是察覺到白曉兒的異樣,突然低頭去看她。


    她發間有一片落葉,是方才在安府沾上的。


    林致遠覺得礙眼,輕輕撥開那片葉子,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東西落地的聲音。


    “白……白姑娘,你們……你們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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