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有個葡萄架,葡萄架下有個石桌,石桌周圍有四個石凳。


    西牆根下,有棵比擀麵杖粗不了多少的小柳樹,但方圓臥室窗前卻沒有夏小韻栽下去的那棵石榴樹。


    西廂房,東邊是廚房,進大門後左轉就是南屋,充當浴室,洗手間。


    門窗還是那種老式門窗--總之,方圓現在看到的家,就是夏小韻還沒有裝修過的那個家,絕對的一模一樣,透過正廳門口掛著的蘆葦簾子,隱隱能看到有電視機的閃爍光芒。


    西廂房內的燈亮著,天藍色的窗簾上,映出一個人影的上半身,看樣子好像坐在窗前台燈下看書,暫時還分不清是男是女。


    毛驢迴家後,就跑進了東邊廚房內。


    剛跑進去,就聽到錐的一聲叫,夾著尾巴灰溜溜的逃了出來,好像被誰踢了一腳那樣。


    方圓這才發現,東邊廚房內也亮著燈,還有飯菜的香氣從裏麵傳了出來。


    這麽晚了,是誰在廚房內做飯呢?


    方圓再看了眼西廂房窗戶上的那道人影,本能的想到了勞拉。


    夏小韻死皮賴臉的住進方家後,勞拉跟著沾光了,就住在西廂房,從來都沒提過要交房租的事--看在她長的那麽黑,又做得一手好飯的份上,方圓也就原諒了她。


    做飯,從來都是勞拉的事。


    那麽如果此時在廚房內做飯的是勞拉,西廂房內那個坐著好像在看書的人,又會是誰呢?


    難道說,就夏小韻那種能把味精當做鹽來炒菜的腦殘貨,學會做飯了,這是在鼓搗夜宵呢?


    可就算是這樣,勞拉也該在旁邊盯著才對,免得她把廚房給點著了。


    至於做飯的是勞拉,坐在西廂房窗前看書的是夏小韻--這比讓小夏去做飯,還要無法讓方圓相信。


    因為夏小韻從來都不會去勞拉房間裏,更別提會在人家屋裏好整以暇的看書了。


    方圓此時能想到夏小韻、勞拉倆人,完全是一種慣性思維,就像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接受這倆人住在他家了。


    “死毛驢,每次都是來偷吃,也不怕撐死!”


    就在方圓盯著西廂房那邊窗口發呆,忽視了跑來他腳下求安慰的毛驢時,有個女人的聲音自廚房內響起。


    有沒有正盯著在前麵走路的美女左右搖擺的翹臀看的正入神時,被你稱為哥們的家夥,卻突然在你耳邊大喊一聲,把你給嚇得一泄如注的‘驚悚’經曆?


    沒有?


    那就去想象吧,悲哀的你。


    有?


    好吧,那麽你現在就能體會到方圓在聽到這個女人聲音後,心兒肝兒齊顫抖,眉毛嘴角亂哆嗦的真實感受了。


    真像是過電那樣,靈魂都快要出竅了。


    哪個女人其實很普通的一句抱怨,能讓方圓驚成這樣?


    因為她是範穎穎。


    方圓的母親範穎穎。


    早就說過,母親的聲音,絕對是塵世間最最讓人無法忘懷的聲音了,這個一點都不假的。


    方圓已經有足足十五年沒有看到母親了,卻把她的音容笑貌,牢牢記在了心裏,至死都不會忘記!


    (水暗影發瘋自己去北朝找死,方圓被迫去救她的那個晚上,就曾經在神通快遞總部接到過範穎穎的電話,那是他父母失以來,他第一次聽到母親的聲音。


    現在是第二次,反應卻是比上一次還要強烈,因為那次是隔著電話呢,這次卻是隻要他走到廚房門口,就能看到她)。


    母親,怎麽會在家裏?


    她,什麽時候迴來的?


    既然她已經迴來了,那麽父親呢?


    短短一瞬間,方圓就想到了這些,卻全然忘記了這不是在他的家鄉,而是在距離唐王有萬裏之遙的俄羅斯卡門小鎮遺址,一個詭異的複製老城區內。


    廚房門口掛著同樣的蘆葦簾子,被人掀起,一個人從裏麵走了出來。


    院子裏是黑著燈的,視線不太好。


    不過方圓根本不需要任何的燈光,也能清晰看出這個人,就是他母親範穎穎。


    端著一個傳盤的範穎穎,年齡在五旬左右(就像所有普通的家庭婦女那樣子),不過頭發沒有花白,身材更是保養的不錯,看上去也就像三十許的妙齡小少婦那樣,腰間係著個藍圍裙,剛走出廚房就看到了方圓。


    她身子好像哆嗦了下(這是因為她忽然發現院子裏多了個黑影後的本能反應),接著脫口問道:“誰、誰呀?”


    她的話音未落,正廳門前上方的燈亮了。


    燈光也是昏黃的,不過已經足夠範穎穎能看清是方圓了。


    娘倆十五年沒見了,忽然看到兒子‘俏生生’的站在這兒後,範穎穎該不該在呆愣一下後,手裏的傳盤啪噠一聲掉在地上,再顫聲說:你、你是小圓?


    電視裏都是這樣演的。


    也是方圓潛意識內所想到的,隻是卻沒成為現實--範穎穎看清是方圓後,眉頭皺了下,嗔怪的語氣無比自然:“站在哪兒幹嘛呢,不聲不響的裝鬼嚇唬老媽呢?趕緊進屋,你爸迴來了,陪他喝一杯。你啊,這麽大個人都結婚三年了,就不知道找份正經工作去做?整天就知道在外麵鬼混,也就是小晨吧,要是換做別的女子,早就受不了你了……”


    範穎穎叨叨著,端著傳盤走向了北屋門口,抬腳挑起門簾,側轉身子小心翼翼的端著傳盤走了進去。


    她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她說我爸迴來了,讓我去陪他喝一杯。


    她說我已經結婚三年了,整天在外麵鬼混,正經工作都不做。


    她說小晨--那個在西廂房內的人,就是小晨,我的老婆嗎?


    方圓脖子仿佛生了鏽那樣,一點點的看向了西廂房。


    西廂房窗下那個看書的人影,已經不在了,不過也沒出來,看樣子應該半躺在了床頭上,這是擺明了聽到方圓迴來後不願意搭理他的樣。


    沒有幾個已婚三年、不嫌棄自己老公整天在外鬼混的媳婦。


    範穎穎說話的語氣,那個小晨聽到他迴家後的反應,都證明了她們始終跟方圓生活在一起,今天他這時候迴家,就跟往常那樣沒啥不同,當然不會有他現在的感受了。


    方圓現在是什麽樣的感受?


    他不想說--是說不出來,哪怕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文字大師,也描述不出他現在感受的萬一。


    我不是在做夢。


    我確實在卡門小鎮的遺址,看到了我的老家,看到了我的……母親。


    雖說這個騙局相當低劣(最起碼,老城區是在森林中,也沒有新城區),可卻很有趣,有趣到我也必須得把自己想象成已婚三年、仍然不務正業的浪蕩混子,在外鬼混一天後深夜迴家,被父母點著額頭的教訓一頓。


    方圓伸手,在自己大腿裏子上狠狠掐了下,疼的呲牙咧嘴後,才深吸了一口氣,吹著口哨走向了北屋門前。


    北屋客廳內的家具、擺設,都是夏小韻沒有住進來時的那個樣子,老掉牙的款式,那台二十一英寸的彩電,笨重的可以去夯土。


    簡單的來說呢就是,這兒找不到夏小韻丁點的影子、氣息。


    一個穿著黑色襯衣的中老年男人,坐在款式老舊的布沙發上,正在幫範穎穎從傳盤了往下端盤子。


    他旁邊的沙發上,還放著個滿是灰塵的草綠色帆布包,有專業地質隊員才會用的工具,從包裏露出半截。


    案幾上,還放著幾塊黑色的小石頭,在燈光下反射出璀璨的點點光澤。


    男人五十來歲的樣子,一張國字臉,刀削斧子劈出來的臉上,帶著堅毅的滄桑神色,一看就是個不拘言笑的人。


    不過他在看到方圓掀起門簾走進來,抬頭看了他一眼時,那目光卻包含著唯有‘父親’這個詞,才能展現出的神色,淡淡的問道:“怎麽這麽晚才迴來?”


    這就是方圓的親生父親方天明。


    如果方圓能跟他一直生活在一起的話,那麽他現在就該是這個樣子。


    方圓目光閃爍了下,語氣平靜的迴答:“那個啥,在外麵跟幾個朋友喝酒來著。”


    範穎穎拿起傳盤,走向屋角的酒櫃,隨口問道:“又是跟韓家那小子混一起了的吧?”


    韓家那小子,當然是方圓的發小韓斌了。


    “昂,就是他。”


    方圓吸了下鼻子,看著範穎穎從櫃子裏拿出一瓶白酒時,忽然有了種錯覺:此前十數年沒有父母的生活,其實是一場夢。


    其實,他一直在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沒有所謂的新城區,沒有夏小韻,沒有昆侖,沒有土豆老沒有……沒有在父母離奇失蹤後的這十數年內,他遇到的任何人,任何事。


    那些他親身經曆的過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都隻是一場夢。


    現在夢醒了,他又迴到了現實中。


    他已經結婚三年,娶了個叫小晨的女子當媳婦,不過還是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像所有隻能居住在老城區的年輕人們那樣。


    父親還在單位上班,今天剛出差迴來。


    父親雖然對兒子結婚三年始終遊手好閑的不務正業,很是深惡痛絕,可仍舊像他小時候那樣,很快就能原諒他,招唿他坐下來一起喝一杯。


    “來吧,坐下來陪我喝一杯。”


    方天明從盤子裏抓起幾粒油炸花生米,放在嘴裏嚼著,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哦。”


    方圓雙手搓了下,看也沒看,就用腳尖從門後挑出個小馬紮來。


    這個動作,他在十三歲之前經常做。


    範穎穎呢,也習慣了兒子這樣做,在他吃飽飯後,就會再把小馬紮放在門後,就像所有的母親,都知道自己兒子最愛吃什麽菜那樣。


    果然有個小馬紮在門後,方圓彎腰從腳尖上拿起小馬紮,來到案幾前坐了下來,跟父親麵對麵,就跟以前他們一家三口圍著案幾吃飯那樣。


    “你少喝點,我再去炒個芹菜。”


    範穎穎把一瓶白酒,兩個玻璃酒杯放在案幾上後,又隨手在方圓後腦勺上揉了兩下,又低聲抱怨著他不務正業,卻又顛顛的去給他們加菜了。


    “以後,少惹你、媽生氣。”


    方天明說著,拿起了酒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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