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是在船上吃的午飯,薛氏見青柳臉色不對,擔憂道:“要不要靠岸找個大夫看看?”

    青柳忙道:“不必了,娘,阿湛去找船家給我拿了提神的桔皮薑片,我聞過後就好多了,現在也不覺得難受,一會兒能吃兩碗飯呢。”

    薛氏笑道:“你要是吃得下,想吃多少都行。原本船家燉了新鮮的鯽魚湯,你既然不太舒服,那就不讓他端上來了。阿英,你去和船家說一聲,讓廚房再做個醋溜藕片,大家開開胃。”

    楊嫂子得了吩咐去了。

    青柳慚愧道:“又讓娘費心了。”

    “一家人,說什麽傻話。”薛氏道。

    興許是早上那頓飯吃了不幹淨的東西,又或許是船家的土方子真的有用,青柳吐過一次後,就覺得胃口一下子好了,就著開胃的嫩藕片和糖醋魚,真的吃了兩碗飯。

    飯後還和薛氏錦娘等一起在船板上吹風散步,也也不覺得頭暈惡心了。

    瑞哥兒也是第一次坐船,新奇得很,在船頭船尾跑來跑去,不時趴在船沿上看水裏的魚和浪花。

    薛氏眯眼看著兩岸不斷後退的草木,輕歎道:“當年我嫁給你們爹,也是坐船走這條水路,一晃三十年都過去了,兩岸的景色仿佛不曾變過。”

    青柳抬眼去看薛氏,她已經四十過半了,可看麵容,不過三十幾歲的模樣,麵上沒有什麽皺紋,歲月隻是讓她越發平和柔善。

    她道:“您和爹都這麽年輕,還有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的時候呢。”

    薛氏笑著搖頭道:“到時候瑞哥兒都大了,能夠成家立業,我和你們爹,就真成老頭老太太了。不過……也沒什麽不好的,人總有老去的一天,若兒孫都能在身邊,也就沒什麽遺憾的了。”

    她輕歎著,望向來路水天一色之處出了神,眼前好像還能看見三十年前,結著紅緞子、貼著紅雙喜的喜船,載著一名花樣年華的女子,載著滿船的喜悅期待與迷茫惆悵,駛向未知的遠方。

    青柳與錦娘對視一眼,都沒再說話,隻靜靜的陪她她身邊。

    傍晚,夕陽貼著江麵落下,餘暉染紅了整條江水。

    船家在一處碼頭靠了岸。因怕眾人在船上睡不慣,林老爺讓大家都下了船,在附近找了幹淨的客棧落腳,一夜無話。

    如此走了幾天水路,五月初三這日下午,青柳在船艙內,隱隱約約聽到外頭嘈雜的喧鬧聲。

    林湛走進來,道:“媳婦兒,咱們收拾一下,靠岸了。”

    青柳忙起身收拾手頭的綢緞與各色珠子。

    前天晚上他們在一個碼頭靠岸,岸上竟有許多賣珍珠、貝殼和珊瑚的散戶。打聽後才知,原來這裏已經靠海,翻過幾座山就能到海邊了,這些小販都是翻山過來的漁民,帶著拾來的海貨,來碼頭上販賣。

    雖好的珍珠貝殼早被商人收走了,留下的都是些品相不好的,要麽顏色不正,要麽個頭太小的,可正因此,價錢也便宜,林湛見青柳多看了兩眼,就花二兩銀子買了一堆給她。

    青柳拿迴來好好拾綴一番,又讓林湛鑽孔打磨,趁在船上閑極無事,照著做絹花的方法,做成了幾朵珠花。

    那些珍珠和珊瑚,她在鑽孔打磨的時候,將有瑕疵的地方都磨去了,有些形狀不整齊的,她就因勢利導,將之做成花絲或花蕊,或者直接就做成花瓣上的小蝴蝶小蜜蜂。

    做起來的珠花雖不是鋪子裏常見的中規中矩的模樣,卻有幾分意料之外的活潑與俏皮。

    錦娘今早來看她,一眼就瞧上一朵蜜蜂采蜜的茼蒿花,也不嫌棄那鵝黃的顏色太紮眼了,跟青柳要過去後直接戴在了發髻上。

    青柳見她喜歡,心裏越發高興,當下就拿了另一朵有小蝴蝶的茶花送給薛氏,那花兒現在正在薛氏頭上戴著呢。

    她收拾好,和林湛一起到了船頭上,大家都已經在了。

    青柳順著眾人的視線望向岸邊,麵上微微驚歎。

    不愧是省城,隻這一個碼頭,就勝過路上那些許多了。

    他們這艘船,在平安府的碼頭上算得上是大船,可是在這裏,與動輒數丈長寬、二三層高的巨大寶船一相較,就跟個孩子的玩具一樣了。

    林老爺與薛氏帶頭下了船,立刻就有兩個衣著體麵的家人迎上來,給眾人行了個禮:“見過姑奶奶、姑老爺、幾位少爺少奶奶,小的薛虎,得了老爺的吩咐,在此等候貴客。”

    薛氏盯著他看了看,道:“你是大管家的兒子?”

    薛虎立刻笑道:“是是,姑奶奶還記得小的?”

    薛氏道:“怎麽不記得,瞧著眼熟呢。你們二人久等了,船上有些行李,還得勞煩你們叫人搬下來。”

    薛虎忙道:“不敢不敢,您和姑老爺以及少爺少奶奶們先上岸,岸上有家裏的轎子等著,老太太、老爺、太太和小姐少爺們都在

    府裏侯著呢,您先去,一應行李稍後就到。”

    薛氏點了點頭,薛虎在前頭帶路,將他們迎到碼頭空地上,那裏一字排開停放著□□頂轎子,林家眾人一人一頂,瑞哥兒與錦娘一頂,一列人浩浩蕩蕩進了城。

    轎子外的喧鬧聲傳入耳中,青柳壓製著心中的好奇,隻從窗縫裏偷偷往外看了幾眼,見實在瞧不到什麽,便老實坐著。

    她在心裏又將薛氏交代過的話默念了幾遍,深吸幾口氣,壓下心頭的慌張。

    轎子在鬧市中前進了約一刻鍾,忽然轉過一個彎,周圍立時就安靜許多。

    又往前走了一段,越發的安靜,最後連人聲都不怎麽聽聞了。

    青柳偷偷掀起窗布一角往外看,果然轎子已經進了一條極空曠安靜的街道,街道兩旁不見商鋪,都是高大肅穆的圍牆,讓人見了就覺得敬畏。

    她放下簾子,感覺又走出一段路程,轎子才停下。

    青柳不敢貿然下去,等林湛過來掀開她的簾子,才知道已經到了。

    她握著林湛伸來牽她的手,低頭跨出轎子。

    林湛察覺她的手有些涼,捂在手裏搓了搓,輕聲問她:“冷了?還是哪裏不舒服?”

    青柳搖搖頭,“沒事,咱們跟上娘吧。”

    林湛便牽著她的手往前走。

    青柳雖有些羞意,可心裏卻因此安定了許多。

    她微微垂著頭,也不好四處亂看,隻覺得繞過好幾處迴廊,跨過數座院子,沿途聽見好多丫鬟婆子奔走相告,等她覺得腿酸了,才終於來到一處極寬闊的大院中。

    院子正屋門口守了兩個小丫鬟,見他們一眾人進來,立刻起來福了個身,打起網紗做的門簾。另一個看著活潑些的,蹦跳著衝進屋裏去,嘴裏喊道:“姑奶奶姑老爺來了!”

    自從下了轎子,薛氏的步子一直是帶著幾分急切的,眼下到了這裏,卻突然遲疑了下來。

    林老爺走在她身邊,並不催促,隻是跟著放慢了腳步。

    薛氏轉身看看他,又迴頭看著幾個小輩,拿著帕子輕拭著眼角,笑道:“走吧,隨我去見過你們外祖母。”

    遠嫁的女兒迴家來,親生的骨肉多年未見,母女兩個免不了抱頭哭了一頓。

    好不容易勸下,讓人打了水洗臉,薛氏窩在薛老太身邊,就如當初她還在閨中的模樣,轉頭對林湛幾人道:“湛兒鴻兒,帶著你們

    媳婦兒子上來見過長輩。”

    林湛帶頭,青柳站在他身邊,身後一步是林鴻一家人,幾人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個晚輩禮。又照樣見過薛氏的兄長薛老爺和太太錢氏。

    薛老太太見了林湛,又拉著他的手哭了一陣,薛氏見狀,忙吧瑞哥兒推出來,道:“娘,這是您的曾外孫子,小名瑞哥兒,您還不曾見過吧?”

    薛老太太便把林瑞拉到身前,愛惜地上下打量一番,又問了幾句話。

    瑞哥兒並不怕生,脆生生地迴她,童言童語天真可愛,把薛老太太逗樂好幾迴,立刻就愛得跟什麽似的,摟來自己身邊坐著。

    她又抬頭看了青柳幾眼,道:“這就是湛哥兒的媳婦兒?看著倒是個乖巧的模樣。”

    青柳忙上前一步,福了一福。

    薛老太太點點頭,倒也沒說什麽,照例交代了幾句長輩常說的話。

    青柳一一聽過,退到一旁林湛邊上。

    薛老太太在屋內看了一圈,對自家幾個小輩道:“都上前來見過你們姑媽姑丈和表哥們。”

    於是又是一陣見禮迴禮。

    薛老太眯眼看了一圈,道:“怎麽不見瑜哥兒?”

    太太錢氏忙道:“今日去了書院,剛才已經讓人去叫他迴來了。”

    薛老太太點點頭,“既然他姑媽迴來了,過兩日又是端陽節,就讓他在家裏歇兩天吧。”

    錢氏悄悄去看薛老爺的臉色,見他微微點了頭,才道:“好,我立刻讓人去跟夫子告假。”

    薛老太嗯了一聲,又道:“你們男人家在這裏,我們婦人說幾句體己話也不方便,晟兒,你招唿你妹夫和外甥去前邊書房坐坐吧。”

    薛老爺這麽大年紀了,還被他娘喚小名,也不覺得別扭,和薛老太行了個禮,帶著林老爺林湛等人出去了。

    薛老太又對錢氏道:“你幾個外甥媳婦兒也都累了,讓人帶她們去休息吧,一會兒晚飯再來我這裏。”

    錢氏點了點頭。

    薛氏道:“阿英,你們三人跟青柳錦娘一起下去休息,我在這裏陪娘說會兒話。”

    青柳跟著楊嫂子等人也退下,由府中的婆子丫鬟帶著往另一處院子走。

    沒走出多遠,就瞅見一個身影一路飛奔進來,到了近前,看清是個少年人模樣,青柳一見他的臉,立刻就愣住了,這名少年,麵容竟與林湛有五六分相似,瞧他

    神采飛揚的模樣,活脫脫就是十年前的林湛。

    那少年本已經跑過她們一群人,卻又停了下來,倒迴幾步,瞅了瞅青柳和錦娘,語帶好奇道:“這兩位姐姐是哪個院子裏的?怎麽從前從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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