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漫並沒有辯解,也沒有發怒,隻是抱著他的頭,輕輕用麵巾沾了溫水,揉搓著他的頭發。

    頭發糾結在一起,完全濕了水,她以十指當梳,慢慢梳理著他的頭發,然後再抹上洗頭香膏,慢慢揉搓出小小的泡沫。

    淡淡的香氣隨著熱氣漂浮在房間內,房間內隻有微微的水聲。

    這是個平靜的午後,風從窗外的荷葉上過,偶爾送來淡淡的荷香。

    席漫繼續不輕不重,不快不慢地揉搓著,繼而慢慢打著圈圈,按摩著他的頭皮,清除積壓的汙垢。

    溫熱從頭皮緩緩傳進申屠曄的心裏。

    這輩子,侍候他的人多得是,為他洗頭的人也多得是。

    他記在心上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母妃曾經也為自己洗過頭,唯一的一次,恰好在她自己洗頭之後。

    她披著一頭半濕的頭發,坐在陽光裏,陽光在她頭發上打上了彩色的小光圈,顯得格外恬靜。而他,剛剛與小太監在花園中嬉鬧完畢,滿臉是泥,很偶然地從她宮前過,見她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態,不由愣住了。

    “曄兒、曄兒?”她又驚又喜地叫住他,聲音格外的跳脫。

    他轉頭,看見她的眸子比頭發上的光圈更加閃亮。

    “是,母妃。”他有些不耐煩地答。為了彌補皇後的喪子之痛,他自幼在皇後身邊長大,對母妃,一向是疏遠而冷淡的,她常常遊離在他們熱鬧的生活中,不過是偶爾抬眼遠遠望見的一個剪影,或者恭恭敬敬低下的頭。她沒有抱過他,沒有拉過他的手,逢年過節,他奉了皇命,去她房間裏坐坐,她有太多話一時講不出,而他,一向隻是問候,再無他話。每次離開她的宮殿,他的心與腳步一樣輕鬆。

    “你臉髒了,幫你洗洗?”她攜了他的手。

    他幾乎為她溫熱柔和的手及她頭發彌漫著的香氣所魅惑,點了點頭。

    她的臉立時盛開了,緊緊攥著他的手,幾乎有些歡跳著似的走進宮裏去,大聲地吩咐宮人打水拿洗臉膏子。

    洗了臉,他反而覺得有些恍恍惚惚,抹過臉上的麵巾存留了一種香氣,卻不是她頭發上那種清朗的淡香。

    “你的頭發好香……”他幾乎如夢遊一般伸手去抓她的長發。

    “喜歡嗎?我幫你也洗洗頭發可好?”她帶著討好的笑容,緊張地望著自己,鬢邊的頭發微微顫動。

    “好。”不知為什麽,他喜歡那種香氣,也想要那種香氣。

    “好,好,好!”她非常誇張地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吩咐宮人趕緊又送來新的熱水。

    她坐著小繩椅,將自己反抱在膝上。他望見高高的殿頂十分鮮豔顯目的藻井,望見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光束中有無數小小的塵埃如小蛾在飛舞,忍不住微笑,心頭一角也軟軟的,癢癢的,仿佛有小蟲爬過。

    頭上忽然一熱,她用麵巾蘸了水,不住地揩拭著自己的頭發。

    她的動作生澀笨拙而過於用力,與平日侍候自己洗頭的宮人完全不同,他忍不住掙紮,想要從她懷裏起來,卻掙不過有力的手。

    一種講不明的惶恐也濕漉漉地湧過心頭。

    “你弄痛我了!”他忍不住咆哮。

    她的身體一震,繼而一呆。水從麵巾上墜下,濺在額頭,流入他的眼睛與耳朵。

    眼睛的刺痛,讓他又一次大叫起來。

    “對不起,我會小心的。”她忙不迭道歉。

    她慌裏慌張地為他拭去眼睛的水,繼而又去挖耳朵,完全失去了平素一個剪影似的清靜安逸。

    她並沒有為他塗上香膏來洗頭。

    因為他嫌她動作不夠輕柔,狠狠推開她的手,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跑迴了母後宮中,母後帶笑問起時,他隻說自己玩,弄濕了頭發,不知為何,下意識為她隱瞞。

    然而當天晚上他的眼睛又紅又癢,而且腫了起來。母後問過隨身小太監,立刻大發雷霆。

    從此,逢年過節,他不用再去她的宮殿問候。

    偶爾見到,也不過是遠遠的一麵,淡淡的目光。

    他起初曾有過內疚與不安,但是日子久了,內疚也漸漸如她的目光,淡了,空了。

    在席漫的手指按壓在他頭上的時候,很久很久以前那種淡淡的香氣又浮現在鼻前。是當年那種洗頭發的香膏嗎?年月依舊,他已經有點模糊不清了。

    發香荷香,在午後明爽的空氣中飄散。

    他鼻子有些酸酸的。王妃畢竟服侍人少,不小心竟讓水流進了他的鼻孔。

    她忙不迭道歉:“等等,下一迴絕對不會了。”

    心底深處似乎有頭猛獸湧了出來,他不喜歡聽見這種惶急的道歉,禁不住又要爆發,用力握了握拳頭,才控製住了。

    她不是母妃,不是。他在心底努力說服自己。

    從小到大,雖然與母妃不熟悉,他看慣了母妃在皇後及其他妃子麵前低眉順目的怯弱模樣,連對比她低級的妃子說話,臉上也堆著笑,哪怕在自己麵前,也一樣的懦弱,就連逢年過節母子相會說幾句話,也顛三倒四,話不成話。

    如果母後真是自己親娘多好!小小的他,曾經無限崇拜地看著母後在父皇麵前不卑不吭的高貴,哪怕父皇咆哮,也不過微微一笑,真正“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

    有兩位母親的模樣刻在心底,他真正喜歡的女子,早已經悄悄定了型,英氣飛揚,不軟弱,不輕易低首,任何艱難時候都應該高仰著頭。

    他尋尋覓覓,始終難如人願,驀然相遇,得到過,又失去了。

    然而,南南好幾次的挺身而出,漸漸洗去了身上一層柔軟的溫婉,露出內在堅硬的錚然——她,實在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與萬琪的外剛內柔剛好相反。

    想起萬琪,他忍不住從心底裏發出一聲歎息。

    上一迴出征,她奔馳千裏去探望,以至失去了孩子。

    這一迴凱旋,自己重傷歸來,她卻不知在哪裏。

    頭上又淋上新的熱水,衝刷著泡沫與汙垢。席漫的手繼續溫柔地按壓著,一圈一圈又一圈。

    申屠曄的心,仿佛也墜入了一個又一個圈中,圈中晃悠著母後、母妃、萬琪與席楠的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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