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太後六十生辰,一大早,周家大公子便與步家老爺結伴進了皇城。初一是群臣朝拜的日子,等到第二日才輪到各家命婦進宮,故而周家老太太的壽辰風光也不敢做得太足,怕有些宣賓奪主。

    因著近日的謠言,一貫最重臉麵的老太太精神有些不太好,雖對著眾賓客慈眉談笑,仔細看卻能看到雍容上一縷淡淡的陰雲。

    柳眉帶著阿珂送去一張百鳥朝壽圖,那前朝的精致刺繡看得老太太歡喜,賞下的迴禮也比旁人還要多。柳眉最愛打牌,尋了幾個夫人太太便去了閣樓。老太太一雙保養得宜的手隻是撫著阿珂手背,和顏悅色的誇讚:“這孩子,生得好生討喜。”

    阿珂心中冷諷,嘴上卻笑盈盈的說:“小輩祝老太太壽比南山,嫡子嫡孫滿堂!”

    話是好話,怎奈何聽起來就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滋味兒。

    周老太太笑容僵了僵,一雙睿慧的眼神隻是凝著阿珂不放。然而瞅著阿珂眉目彎彎的無害模樣,又看不出什麽別的意味,隻得附和道:“但願少銘早些圓了我的夢啊。”

    言語中透著對香火的渴求,卻又含著幾許威懾。

    周大夫人阮秀雲聽了心虛,擰著帕子笑道:“看母親急得,便是少銘依舊拖著,過上個四五年少鍾也該成了。母親長命百歲,五世同堂都不是問題。”說著,自顧自嗬嗬的笑。

    笑了半日卻無人附和,她又覺得好生尷尬,有一種被人隔離的感覺。那笑容微滯,哀怨地瞅了周文淵一眼,抿著嘴兒不再說話。

    周文淵歎了一口氣,隻是裝作沒看見。他性子耿直,最不擅長琢磨女人心思,原本從來不覺得二兒子有什麽問題,然而這些日子外頭漫天風雨的謠言卻不容他忽視。倘若阮秀雲一開始不對他撒謊,說甚麽從前不認識那智空和尚倒好;她撒謊了,他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相信她了。

    對著老太太施了禮兒,自去外頭招待喝酒的男客們。

    那廂阮秀雲的帕子便掐進了掌心裏,又將一切怪罪到阿珂頭上,總覺得這小妮子看起來不簡單。

    “呀,秀雲姐姐說到哪兒了?”一旁的步夫人何婉娟正在發呆,見周遭安靜,恍然迴神過來。

    她近日氣色很有些不好,自那淨海和尚死了以後,每夜佛堂裏都傳來木魚“扣扣”敲響的聲音,重重輕輕,像極了他們慣常幽會的暗號……是那和尚在勾魂麽?天知道這幾月以來,她被鬼魅折磨得多麽心力憔悴。那聲音聽得她心慌,然

    而卻又不敢與旁人說道,便隻得硬著頭皮前去看了一迴。

    佛堂裏光影幽幽,她進去,背後便摸過來一雙粗劣大手。她尚不及驚叫,整個兒便已經被另一雙手強摁在桌案之上。

    “大哥,我就說了她會來!”

    “……嘶,這淫婦騷情得狠,便宜了那倒黴和尚!”大手蠻力褪下她的裙子,嘴裏頭粗噶喘息,一柄穢物便從後頭進入,粗魯強要了她。那幽處裏尚不及潤醞,粗使漢子們滿身兒的酸臭,壓抑了不知多久的罪欲將她輪流欺負,欺得她險些都要窒息。她不敢叫,倉皇間一迴頭,卻看到原來是那兩個幫著扔抬屍體的馬夫,一瞬間隻覺得有如噩夢滅頂了。

    二個馬夫料定夫人與和尚有了一腿,因著拿了她半夜拋屍的籌碼,便商議著如何裝神弄鬼訛她一筆花哨。都是些粗野的久曠漢子,近了婦人的肉身哪裏還記得了錢財?馬夫們口中淫穢,動作間亦不堪至極,何婉娟夜夜被他二人輪流糟弄,她在人前好歹也是個高高在上的貴婦,哪裏受得了這些齷齪倫常?說又說不得,抗又不敢抗,心中悔恨,一連幾日下來,精神都有些兒恍惚了。

    阮秀雲抿了一口熱茶,瞅著何婉娟濃妝下依然微青的眼圈兒,意味不明道:“呀,婉娟妹妹的氣色怎的有些憔悴?莫非那淨海和尚死了,先前的法術也消失了麽?”

    她不知道智空到底是如何死的,早先知道他死的時候,心裏頭也是害怕,然而後來細細思想,又覺得其實是好事一樁。隻要人不是她殺的,便是果然被人認出他是智空又能如何?她一日不承認,他們就一日沒理由將她母子趕出去,周家的財產便還有他周少鍾的一部分。

    何婉娟這些日子思想過不知道多少迴,始終也想不出那魁梧碩壯的武僧怎麽就好端端猝死在了自己家裏?此刻聽了這話心中不悅:“看你,說到哪裏去了~那和尚死在荒野,又是從你們府上出去的,於我們步家何幹?隻是近日睡不好,有些氣力不足罷了,饒姐姐擔心。”

    一陣風吹來,陰陰萋萋的,將她發髻上的一隻玲瓏古玉金釵吹得叮咚輕響,仿佛是那暗夜裏招魂的陰鈴。撒了謊的她心中發悚,便不著痕跡地將它取下來,隻是看戲不說話。

    因著李燕何被四王爺請去宮中賀壽,今次的戲大家便有些興味黯然。

    老太太看了不多時便乏了,對著老二媳婦問道:“二爺怎的還不來?”

    林惠茹鼻腔裏哼了一聲,想了想,又陰陽怪氣地笑道:“托母親洪福,給了他

    一個殷實的好差使,如今在外頭逍遙著,哪裏還記得有這樣一個家?”

    周玉兒握著一根點炮仗的香火,蹬蹬地走進來:“對極,我爹又在外頭養了一隻母狐狸!說要是不答應他納進門,他就一輩子都不迴來!”

    “哧哧——”底下丫頭們紛紛竊笑,眾賓客臉上也個個意味不明。周二爺少年時玩兒清倌,如今那一個“母”字用得真個是精辟。

    “胡鬧,這個家豈能由他說了算?”老太太的麵色終於現出不悅。

    一旁伺候著的翠柳端盤子的手一抖,兩排牙齒暗暗咬了起來。好個負心的風流爺啊,說甚麽忌諱林惠茹的潑辣難纏,卻原來還是不夠愛她。枉她為他這些年墮去那許多胎兒,竟不如外頭一個花哨的肮髒賤婦!

    她心中恨起,素手撫上緊緊裹纏的腰腹,立定了心思今日要趁著人多將自己那將滿五月的胎兒公布。

    一方香宅之下,男人女人嬉笑怒嗔,真真假假。阿珂看著,便對著身邊的郝梅笑道:“周家果然人丁興旺,看這一家子熱鬧的。”

    “嗬,你莫要隻看表麵,這裏頭沒一個省心的。”郝梅不屑地撇了瞥嘴。

    她本是沒有資格出席今日宴席的,然而老太太想要看小子,她又步步不肯離手,何婉娟無奈,隻得將她一並帶了來。帶來了卻也沒人肯主動理她,今日來的可都是些世家貴族的千金太太呢。她便隻是靠近著阿珂,仿佛要證明自己終歸還是有人搭理的。低下頭,逗弄著懷中的孩子:“呐,小天賜將來當家了,可千萬別學那周家二爺呀。”

    又對著阿珂道:“你同意嗎?這天下的戲,都不如李燕何唱的好看。”

    “是啊,他真是絕了。”阿珂心不在焉的說。

    才睡醒的步天賜伸出小小手兒攀著阿珂的指頭,綿綿癢癢的,阿珂很不適。天爺,她真的對這個孩子膈應極了。便掃了一眼昏昏沉沉的何婉娟,假意關心道:“對了,我瞅著你們夫人近日怎的憔悴極了?”

    郝梅冷覷了一眼:“哼,怕是心裏燒著火吧?整日個盡尋思著如何搶奪我的兒子……呸,便是我果然死了,這孩子我也不肯舍了給她!”手腕上金鐲兒玉鐲兒叮鈴聲響,滿頭麵的鑲金戴銀,她央著男人將哥哥弄去照管捐糧了,自己的日子也闊綽起來。

    阿珂心知肚明,又有意無意道:“怕不是你們府裏頭還鬧著鬼呢。早先那和尚還沒死的時候,時常我從你院子裏出來,路過佛堂都能聽到貓兒一般的叫喚。那

    和尚死後斷了幾日,前日個我路過卻又聽到了,大冬天的也叫得恁歡。都說貓是陰物,夜裏常帶著幽魂遊走,你這廂孩子又小,還是小心些個為妙。”

    郝梅心裏頭便“咯噔”提了個醒兒,她隻當阿珂是個大咧咧不知人事的頑丫頭,見阿珂說得神叨叨,她的神思卻飄到了另一處。自小便是被世人輕賤的低等人兒,她哪裏信甚麽鬼神,那叫春兒的怕不是貓,根本就是個人吧……她便將阿珂的話默默存進了心裏。

    “哇——”一聲,孩子哭了。

    郝梅連忙將孩子捂在胸口:“哦哦~餓著了,天賜餓著了。”彎著腰兒,臀兒一扭一扭地走去後間給孩子喂奶。

    阿珂閑得無事,便也站了起來,準備去尋柳眉迴家。

    那外頭有矮瘦的小廝走進來,伏在二少爺周少鍾耳邊說了句甚麽。周少鍾原本沉靜的臉色忽然一白,少頃亦跟著站起,慌錯錯的擦著阿珂走了出去。他雖年幼,卻敦墩壯實,力道搡得阿珂險些兒栽倒在一臉恍惚的何婉娟身上。

    “呀,腳崴了。”阿珂笑著對何婉娟致歉。心中卻升起狐疑,不由領著杜鵑悄悄跟過去看。

    ——————

    雪後初晴,迴廊上幾家的千金小姐們正在捂帕嬌笑。正中坐著步阿嫵,著一襲鵝黃色連身長裙兒,搭著紫金的小短襖子,金釵玉環,粉頰朱唇,從來都是人群裏最出挑的絕色。見著阿珂來,丹鳳眼微一上挑,那笑顏便添了幾許冷色。

    阿珂領著杜鵑漠然走過去,千金們卻不肯讓道。那周家大公子生得俊逸非常,偏偏文中帶武,武中卻又含著男兒柔情,從來就是京城各家小姐們心目中的良人,倘若是金鳳一般的步阿嫵也就算了,哪裏甘心被這樣一個匪裏匪氣的平民女子將他的心偷去?

    一時間雙雙挑剔的眼神便在阿珂身上打量,竊竊私語著,默默冷視著,氣氛很有些冷瑟呀。

    “咳。”阿珂咳了咳嗓子:“小姐們都看夠了嗎?”做慣了男兒打扮,對著美人們不自覺總做出一副書生調笑的模樣。那眸子月牙兒彎彎,一點兒也沒有平民女子該有的怯赧。

    “哼。”步阿嫵心裏頭絞澀難言,兩排貝齒裏生生磨出二字:“賤人。”

    她是最有涵養的,從小讀著女訓女則,那肮髒的話兒她罵不出來,卻又真真恨極了眼前這個實在不知道好在哪裏的女子。

    當日少銘哥哥出差前,步阿嫵原是下了決心去袒露心扉的,然而走進那昏暗的公

    務房,房中女兒清香彌漫,那英武將軍正將青色長袍往身上遮蓋,分明臂上傷口血跡斑斑,他眸中卻難得的幾許柔情。

    這柔情,當年他隻給了那個小和尚啊,看得步阿嫵心中鈍痛……她以為他那般冷漠不知紅塵情愛,卻原來是還沒遇到那個讓他動情的人兒。

    然而那個女人能做的,她也可以!

    步阿嫵便去了外層的遮蓋,豁出去將少女的胴體往將軍身上緊攬。嘴裏頭嚶嚶啜泣:“我自懂事起,便想要長大了嫁作你嬌妻……從前你心中藏著那布衣小和尚,我便總以為終有一日能等到你放棄,你不理我也沒關係,冷淡我拒絕我我也還是等你……可是,少銘哥哥……你如今卻是在做著什麽?”

    她自小習舞彈琴,一抹嬌軀異常嫩軟,前頭兒兩座瑩瑩圓挺,後腰兒蛇般凹凸蜿蜒,那樣緊地裹纏著魁梧的將士,紅潤雙唇瘋魔一般捧著他清雋的臉頰親吻,他卻竟然絲毫不動情欲,隻默默由著她哭,末了將她滾燙的身子往身邊推開,扔下一件披風轉過身去:“對不起……我已經與她有了夫妻之實。這世間的女子,我既愛了,便隻愛她一個。”

    對不起?嗬,等了他十年,如今連矜持廉恥都不要了,末了竟然換迴來他一句“對不起”。自己哪裏比不過那個走鏢的匪女?沒有她漂亮麽?不比她柔情?還是不夠她潑辣?……竟然還有了夫妻之實!

    氣得步阿嫵迴去將將大病了一場,今次再見阿珂,想到他二人之間的生死綿纏一幕,心裏頭萬般嫉恨,胸口起伏著,半天兒隻蹦出來一句話:“你莫要得意,他如今要你,都不過因著你與那舊人太相似。終究,你還是做著別人的影子,你得不到他的心!”

    狠狠的,費勁了氣力。

    阿珂才要繞路走呢,聞言心中莫名一絞,少頃迴過頭來笑:“哦呀,多謝步小姐提醒~~然而我卻還忘了告訴你,若我不單純隻是相似呢?”

    “你……”步阿嫵瞅著阿珂的眼神,眼前忽地浮起多年前清寂古寺中的一幕——那布衣小和尚吃力拽著兩隻木桶走進來,一雙清冽的眼睛卻獨獨隻在她身上打量,他讚她“漂亮”,卻兩眼眯眯,眼裏頭藏著的盡是狡黠。那雙眼睛,月牙兒彎彎,亦如此刻……該死的,步阿嫵脊背一涼,猛然咳嗽起來:“你……什麽意思?你到底是誰?”

    “看,你不是猜到了嚒?”阿珂眨了眨眼睛,搖著扇子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tt淚目。。廢柴阿三謝謝小秋秋扔滴地雷,還有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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