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紹衡笑意更冷,“如此說來,我還要謝你了?”

    “那倒不必。”蕭旬打著哈哈,“隻是要你明白,我總不會害你的。”

    虞紹衡漠然轉身。

    蕭旬連忙起身追了上去,“有話直說,這是何意?”

    虞紹衡也就直言相告:“告辭,後會無期。”

    蕭旬蹙眉,懊惱慨歎道:“忠義不能兩全,果真如此。”

    虞紹衡語聲淡漠之至:“蕭大人理應效忠皇上。”

    蕭旬卻是強行攔下虞紹衡,“左右我也裏外不是人了,你想必也已猜出了梗概,既如此,我也不妨直言相告,去房裏細說。”

    **

    虞紹筠迴府之後,便被夏荷請到了正房。

    葉昔昭遣了房裏的丫鬟,抬手示意虞紹筠落座,之後取出了玉璧,放到桌案上,緩緩推到虞紹筠麵前,“今日無意中從你房裏看到的,與我說說,這是誰送你的?”

    虞紹筠並不為此忐忑,略略沉吟後道:“我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我這麽說,大嫂相信麽?這東西我拿在手裏也覺得不踏實,總想著與大哥說明此事呢。隻是總是害怕大哥又與我發火,認為是我招惹別人在先,這才遲遲不曾提及。”

    葉昔昭神色一緩,“那麽,能不能先與我說說?”

    虞紹筠略一遲疑,點了點頭,將這玉璧的由來說了,末了又道:“蕭旬初次夜入侯府,見過這物件兒,談起那個人,也如那人隨從一樣稱其為七爺,卻未道出名諱。”

    “七爺……”葉昔昭目光微閃。

    “我思來想去,也想不出這人是誰,或者是我聽錯了?”虞紹筠疑惑地看著葉昔昭,“大嫂想到了什麽?”

    “我久居內宅,能想到什麽?”葉昔昭漫不經心地笑著,“名門子弟行七之人,不曾聽說,最有名的一個出自帝裏天家,似乎也不大可能吧?”而心裏,卻已能確定那個人就是皇上。隻有那個人是皇上,一些匪夷所思之事才能得到解釋。

    說者雖是故作漫不經心,卻不妨礙聽者將話細細斟酌。虞紹筠慢慢變了臉色,紅唇微啟,卻是欲言又止。

    思量半晌的結論,也與葉昔昭一樣,已能確定那個人就是微服出巡的皇上。

    如果在迴京的路上不曾在涿郡逗留,是不是就不會遇到皇上?

    如果沒有遇到皇上,是不是就不會有蕭旬夜入侯府的事情了?

    如果沒有這些事情,是不是就不會走到如今無人上門提親的地步?

    不!

    虞紹筠猛地搖了搖頭,這件事的關鍵並不是她有沒有遇到皇上。

    隻憑借皇上初次見她就留下了信物,便認為皇上對她一見傾心,那未免是自恃過高、自作多情。

    宮中女子無數,哪一個不是國色天香,換句話說,皇上什麽樣的女子沒見過?他不可能輕易對任何女子動心。

    皇上想要的,必定與靖王相同。男人之間,權衡的是大局,較量的是權謀。

    而她,不過是侯門的附屬品,是旁人籠絡她大哥的一個可以利用的物件兒罷了。

    室內陷入了良久的靜默,直到丫鬟輕手輕腳地進門掌燈,兩女子才驚覺已經入夜。

    虞紹筠笑了,看在葉昔昭眼中,是比哭泣更讓人心酸的笑。

    “紹筠。”葉昔昭轉到虞紹筠身邊,手勢帶著安撫落在她肩頭,“有什麽心裏話,與我說說好麽?正如你曾對你二嫂說過的話,我們是一家人,有什麽事一同商量。”

    虞紹筠抬頭凝望葉昔昭,語聲輕緩:“我以往還傻兮兮地認為你可憐,到今日才知,你才是最讓人欣羨的——我大哥是為了情意強取豪奪。可旁人呢,他們決定一個女子的一生,隻是為了權謀。而被那種人明爭暗奪的女子,也如你一般,不得不屈就,甚至要顯得受寵若驚。”

    “……”葉昔昭聽得出,虞紹筠已經看清了局勢,抬手撫了撫她的頭發,“如今曉得這些,還不算晚,我們並不是全無退路。”她始終不能確定的,是虞紹筠想不想入宮,畢竟,官宦之家的閨秀,有的願意為情意掙紮一生,有的想要的卻是榮華富貴。

    虞紹筠卻是緩緩搖頭,“女子出嫁之後,要麽為人正妻,要麽為人妾室,運道好的隻需勤儉持家,運道不好的便要與人勾心鬥角。嫁人在我看來,著實是自掘墳墓,區別隻在於墳墓是大是小,是華麗是簡陋。如今有個最體麵的去處,我為何要反對?我高興還來不及。”

    “……”葉昔昭聽得這樣一番說辭,全然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她從不知道,虞紹筠竟是這般看待終身大事。這些想法是怎麽形成的?是不是因為她與虞紹衡初成婚後,給虞紹筠的影響太惡劣了?

    虞紹筠站起身來,語聲略顯得輕快了一點,“旁人把我當個籠絡重臣的物件兒,我把他也當個光耀門楣的物件兒不就成了?”

    葉

    昔昭卻生出擔憂,“為何我會覺得,你這是氣話?”

    “就算是負氣所說,也真是我心跡。”虞紹筠站起身,“我先去娘房裏,讓她權衡輕重。等大哥迴來,我會找他細說分明。”

    葉昔昭握住虞紹筠的手,“是否與太夫人說明,還需三思。太夫人得知此事後,你可知道她會做出什麽決定?”太夫人若是知道這件事,並且認可她們的猜測,那麽,結果隻有一個——老人家會為了大局讓虞紹筠進宮,放棄別的任何途徑。

    虞紹筠語聲轉低:“那個人必是皇上,這一點你應該先我一步就想到了。隻是我當局者迷,到今日才轉過這個彎。除了皇上,誰能支使得了蕭旬?除了皇上,誰能讓蕭旬連與我大哥的情分都不顧?他若是皇上,誰還能違背他的意願?我要的就是娘先一步知情,在我大哥做出舉措之前規勸他不要意氣用事。我幫不了你們什麽,能做的不過是不給你們平添紛擾。”

    “可是——”葉昔昭反手握住虞紹筠的手,因著心中的心酸難忍,語聲有了濃重的鼻音,“你這傻丫頭,我此刻要問的是你到底願不願意進宮,你還沒看出來麽?你如果自心底不情願,盡可讓你大哥幫你尋到退路。紹筠,進宮的確是意味著光耀門楣榮華無限,可是那裏麵的日子,任誰一想也知道有多難熬,那是你的一輩子,你不可不深思。”

    “人活一世,除了生死,有什麽算得大事?有什麽事需要反複思量?”虞紹筠凝住葉昔昭,“大嫂,當初你選擇嫁給我大哥,又思量了多久?”

    “……”那件事葉昔昭別無選擇,根本不需費思量。

    “這都是一迴事。我知道你是好心,我感激。”虞紹筠笑得可憐兮兮的,“到這時才知道你的好,終究是晚了些。”說著輕輕抽迴手,“我走了。”

    “我送你過去,在房裏也坐不住。”

    兩個人一起走出廳堂,恰逢虞紹衡與蕭旬進到院中,俱是停下腳步。

    “等著。”虞紹衡對蕭旬說完,轉而對葉昔昭、虞紹筠道,“進去說話。”

    在羅漢床上落座之後,虞紹衡抬手示意虞紹筠到近前說話。

    虞紹筠遲疑地走過去,垂著頭,手不安地交疊在一起。

    方才遇事果決的女孩,忽然就變得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子。葉昔昭看到這情形,心裏愈發難過。兄妹兩個,明明是手足情深,卻是不能有個親昵的樣子。

    虞紹衡語聲平靜:“我已明白來龍去脈。你眼

    下有兩條路,一是等待聖旨應詔進宮,二是稱病避一避風頭,日後從長計議。”

    虞紹筠瞥過玉璧,低聲問:“那位七爺就是皇上?”

    “對。皇上立意要你進宮。”

    “你知道不是我的錯就好了。”虞紹筠低頭看著地麵,“還是……還是順其自然吧,早晚都是一迴事。”

    葉昔昭別開臉,視線沒有焦距地看向上方虛空,淚水卻猝不及防地滑落。她悄然轉身,去了寢室。

    “不是一迴事。”虞紹衡見妹妹是這樣的態度,索性也不再詢問她,喚蕭旬進門。

    蕭旬沒精打采地走進來,先是詢問虞紹筠,問的與虞紹衡一般無二。

    虞紹筠給出的迴答也未變。

    蕭旬看著她的眼神多了一點不忍,之後對虞紹衡道:“不論怎樣,這件事要緩一段時日再說,不能依著皇上的性子讓紹筠從速進宮。稱病吧?做出個樣子來。以防萬一,我找兩個人陪她一段日子,將宮裏的規矩、大事小情全部讓她做到心中有數。”

    虞紹筠則將話接了過去:“皇上要是知道你做的這些事……”

    “死在皇上手裏,總要比死在弟兄手裏體麵些。”蕭旬先是開玩笑,隨即才安撫道,“皇上剛迴宮,多少政務要等著他處理。再者,明日開始,朝堂將有一番擾攘,皇上在這關口上,也不會急著要你進宮,我能拖多久是多久。”

    虞紹筠點了點頭,隨即眼中現出一絲促狹笑意。她料定這廝是被她大哥申斥甚至修理了一通,否則,現在才不會這麽細致地跟她解釋。

    蕭旬先是瞪了虞紹筠一眼,之後語帶笑意:“你這心是真寬。”

    虞紹筠撇一撇嘴,“又不能為了這麽點事尋死覓活——既是要活著,自然要高高興興的。”

    虞紹衡看向虞紹筠,笑了,笑得悵惘落寞。站起身來,說道:“此事就先如此,明日我再找你說話,今夜還有要事。”

    “那你快去,我與大嫂說說話。”

    虞紹衡的手落在虞紹筠肩頭,輕輕拍了拍,這才與蕭旬一起出門。

    **

    相府,跨院。

    葉昔寒步調緩慢地進到房裏。

    許氏正在燈下做繡活,見他進去,問道:“今日沒去與唐鴻笑飲酒?”

    葉昔寒笑了笑,坐到許氏身旁,“今日他對我避而不見,很是忙碌的樣子。”

    許氏放下繡活,指了指一旁一疊衣物,“是新作的幾件中衣、寢衣,旁的丫鬟都曉得。”

    葉昔寒沮喪地明知故問:“這是何意?”

    “我今晚迴內宅,收拾一番,明早迴娘家去住一段時日。”許氏給他倒了一杯茶,“你沒喝醉我就放心了。早些歇息。”

    葉昔寒握住了她的手,“不許走。”

    許氏對他所有的耐心早已耗盡,此時的目光透著冷漠,“你如今連家門、手足都不顧了,隻為著一己愁悶,終日與心懷叵測之人來往,這樣的夫君,我寧可不要。”之後掙紮著要收迴手。

    葉昔寒鬆開了她的手,卻抱住了她身形,“別急著不要我,再等些時日,行麽?”

    “不行。”許氏語聲輕而堅決。

    “你看這樣行不行,”葉昔寒更緊地抱住了她,下巴抵著她肩頭,“日後晚間你睡在寢室,我睡在外麵的大炕上。再等些時日,若是我出了差池,也不會拖累你,與你和離就是——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你我成婚已經幾年了,這麽久都守著我熬了過來,難道就不能再忍一段日子麽?”

    “成婚幾年——”許氏一說起這個,險些就落了淚,“是,你我都成婚幾年了,你卻讓我覺得越來越陌生。起先你心裏有別人,我知道你苦,由著你鬧,便是你納妾我都不吭一聲,想著不論你那份殤痛多久才會消散,我都等得起。可自從昔昭成婚之後,你都做了些什麽?我已嫁了你,知道娘家人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但是起先昔昭什麽都不聞不問,我也隻得忍著不說。可眼下呢?昔昭盼著你成器上進些,你卻還是當成耳旁風——與你一母同胞的隻有她,她難道還會害你不成?這一世,到頭來,能與你相互扶持的,隻有她與侯爺……你、你卻是從未想到過這些,換了誰能與你過得下去?”語畢,她已紅了眼眶,強忍著才沒落淚。

    “別難過啊,”葉昔寒慌了起來,手覆上她臉頰,“我這些日子也不是沒想過你的不易,知道你這幾年跟著我一天福也沒想過……別急著拋下我行不行?再等些時日,我會給你個交待的。”

    許氏詰問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做什麽事為何這般拖遝?不能當即就做出定奪?”

    “這個……”葉昔寒此時滿腹都是對葉舒玄的抱怨——有這麽對待兒子的父親麽?這簡直就是存心要讓他盡失一切!可這種抱怨是沒用的,他很快斂起這種情緒,轉而索性開始耍賴,“我不管你怎麽想,反正我是不能眼睜睜看你

    離開。說了不讓你走,就不論怎樣都不會讓你離開!”

    這樣的言語,看在許氏眼中,隻是覺得他愈發的幼稚可笑。靜默片刻,她漠然迴道:“你不讓我離開,我走出這院落自然是難上加難。我再耗費一段時日便是,隻盼著你說到做到。”

    葉昔寒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當即笑著放開她,“我定會說到做到!你放心!”

    許氏理都不理他,徑自轉入寢室,悄無聲息地歇下了。

    葉昔寒獨自對著案上燈光,神色慢慢轉為凝重。

    自前兩日起,唐鴻笑就開始推脫著不見他了。留意著唐家動靜的人也告訴他,這兩日諸多言官進出唐家。

    這是不是意味著唐鴻笑受了靖王唆使,要上奏彈劾相府了?

    真如此倒好了,他也能早些結束這般猶如身在地獄的日子。

    他需要做的,唯有耐心等待。

    他熄了燈光,在黑暗中倒在大炕上,闔了眼簾。

    **

    翌日大早朝前,蕭旬告知鍾離燁兩件事:第一件,虞紹筠昨日迴府後,夜間病倒了,病症疑似京城附近一處爆發的時疫;第二件,因著虞紹筠病情嚴重,又在初時不曾發覺,與家人一席用飯,怕是會殃及家人,是以,永平侯為著百官及聖上龍體,告病在家休養,今日無法上大早朝麵聖。

    鍾離燁自然不能相信,滿帶懷疑地看住蕭旬:“當真?”

    “微臣若有半句謊言,任憑皇上發落。”

    “等朕得了閑再發落你!”鍾離燁趕著去往金鑾殿,沒工夫理會蕭旬,甩下這句話,大步流星地走了。

    蕭旬滿意一笑。

    鍾離燁本就不大高興,上朝升座龍椅之後,愈發地惱火了——

    以左右都禦史、右僉都禦史唐鴻笑為首的言官,齊齊彈劾葉舒玄。而這隻是個開頭而已。接下來,諸多朝臣附議,請他治葉舒玄的罪,並且不少人將虞紹衡也擺到了台麵上,說永平侯也難逃幹係。

    重臣被彈劾是金殿上司空見慣之事,可被這麽多朝臣言官聯手彈劾就不對勁了——陣仗也太大了。丞相也好、兵部尚書也好,都是他委以重任給予信任的人,這些人卻是一副完全容不下他們的樣子,說起來是丞相、兵部尚書玩忽職守,其實意味著的……是要架空他倚重的臣子的勢力,也就是要架空他吧?

    而同時被這陣仗弄得心生狐疑生出不安的,還有唐鴻笑、

    宋青山。他們準備了足夠的證據,想在彈劾葉舒玄時一舉得成,卻是全然沒料到,憑空添了這麽多的“幫手”。

    帝王心思,為官一段時日後都能猜出幾分。鍾離燁惱火至極的,也正是讓他們惶恐至極的。

    帝王說一個人理應被重用,大多數人都要讚同,少數人表示反對是在情理之中,帝王不會因此不高興,反而會更加心安。因為帝王要用的是獨當一麵的人才,卻非完人,那人有些瑕疵並非壞事。

    可是,帝王說一個人理應被重用且已重用了一段時間之後,大多數人都跳出來說這人一無是處,他會非常惱火——這在另一方麵來說,是太多人質疑他看人用人的眼光。他不會因此而厭棄重用之人,隻會憎惡讓他臉上無光的人們。

    今日這情形,恰恰屬於後者。

    鍾離燁翻閱著唐鴻笑呈上去的奏折,看著上麵列出來的葉舒玄的罪證,半晌漠聲問道:“右僉都禦史這是要大義滅親了?奏折上所言句句屬實?”

    唐鴻笑明知情形不對心慌得厲害,卻是有心反悔也晚了,隻得誠聲稱是。

    鍾離燁霍然起身,將奏折重重摔在龍書案上,“如此,朕便命人著手徹查!丞相當真有罪,朕定當追究其罪責!右僉都禦史彈劾丞相的罪狀,若有一條為捏造,休怪朕嚴懲不貸!”

    這話細細分析起來,就能看出鍾離燁其實已經藏了偏袒之心。官員們的腦子轉得都不慢,自然能聽出蹊蹺。

    葉舒玄因此愈發氣定神閑。

    唐鴻笑愈發預感到自己大禍將至。

    鍾離燁又談及虞紹衡:“彈劾永平侯難逃幹係之人,拿出切實證據。妄加揣測便胡言亂語之人,自行去領二十板子。”

    “……”沒人敢應聲。

    鍾離燁視線遊轉在群臣之間,瞥過靖王時,略做停頓,勾出一抹冷屑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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