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


    北京城東城,走在街巷裏,總能聞到一股若隱若現的桂花香。尤其是大戶人家集中的南薰坊、保大坊、仁壽坊、澄清坊,這股花香氣息顯得格外芬芳馥鬱,沁人心脾。


    但是轉到朝陽門大街一帶,就被人來人往以及煙火氣息給衝淡了。尤其到了黃華坊原智化院和武學一帶,撲麵而來的是煤煙味和各種美食的香氣。


    智化院現在成了朝陽門小學,對麵的原武學和祿米倉,現在改成了朝陽門集市,專賣日用雜貨。


    河南的瓷器,山西的瓦罐,保定的大缸,灤州的鋤頭鐵鍬,太原的鐵錘釘子,章丘的鐵鍋鐵勺,上海的棉布毛巾。


    現在又多了天津的搪瓷臉盆、碗碟和茶杯,還有天津暖水瓶,擺在商鋪裏,門口掛著一塊大木牌子,上麵用粉筆寫著粗體大字。


    “天津搪瓷廠牡丹牌盆碗杯新近到貨,欲購從速!”


    “天津暖水瓶廠蓮蓬牌暖水瓶,十二時辰水保熱,不熱原價退貨!”


    這幾家商鋪裏擠著一堆人,喧鬧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


    “給我來六個臉盆!”


    “沒看到店家貼的紙嗎?每人限購三個!”


    “我給我家裏人多帶三個,不行啊!”


    “不行!你們這些人,把貨全買沒了,再加價賣出來,奸商!”


    “你說誰奸商!”


    “誰搭腔誰就是奸商!”


    “你丫的想找抽是嗎?”


    “來啊,有本事來打老子!三百米外就是派出所,看是你快,還是治安隊快!


    打啊,你打啊!六百米外就是朝陽門衛生所,今天要是不把我打進去,你丫的就是小媽養的!”


    “好了兩位,都是來買東西,不是來置氣的,都是街麵上的,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置氣呢!


    一人三個,夥計,來給這兩位客官各拿上三個搪瓷臉盆,選花色最鮮豔的。請,那邊交錢。”


    這邊的紛爭平息了,那邊又鬧了起來。


    “暖水壺怎麽這麽貴啊!”


    “客官,這暖水壺裏麵是玻璃的,本身就很貴,加上保暖秘術,所以就更貴了。”


    “那也不能貴得這麽離譜吧,都快要趕上一套景德鎮瓷器了。也就給水保個暖,多大的用處,幹嘛賣得這麽貴?


    便宜些!”


    “不好意思,便宜不了。客官,現在天氣暖和,暖水壺還正價賣,到了天冷,就要漲價了。”


    “嘿,你這店家油鹽不進啊,做生意哪有不還價的?我在這巴拉巴拉費了半天口水,你一文錢的價都不讓,太不盡人情了吧。”


    “客官,還價是你的權力,一圓你還到一分,我們也無話可說。可我們也有不讓價的權力吧。


    大明國律上,沒有哪條寫著客官還價店家就必須讓價的。”


    “嘿,你這店家還真是,到你家買個東西,還跟我扯起王法來了。”


    有顧客不樂意了。


    “前麵的,你買不買?”


    “我買不買關你什麽事?”


    “你不買就上一邊去,不要耽誤別人買。”


    “嘿,哪裏沒夾緊,把你給漏出來了?”


    “你太奶奶沒夾緊,把你爺爺我漏出來了!買不起就哪涼快那待著去,不要在這裝什麽大尾巴狼!”


    “你怎麽說話的!”


    “我用嘴說話的!不像某些人,用批眼子說話!”


    “瑪德,信不信老子粹你?”


    “不信!借你八個膽也不敢!


    現在吉林、炎州正缺人手,你這樣尋釁滋事的,檢法廳和司理院巴不得越多越好,從重從快從嚴。


    現在又開通了天津到龍口的飛剪船,麻溜滴就把你送去炎州勞動改造幾年,為建設新大明做貢獻!”


    “好家夥,這人嘴巴真利索,說得那人一聲不敢吭,灰溜溜的就走了。”


    “你不知道啊,這暖水壺就是在各衙門裏流行開的。衙門裏用習慣了,家裏也想添置一個。來買暖水壺的,不是衙門裏的人,就是家裏有坐衙的,能是善茬嗎?”


    “原來如此!”


    朝陽門集市一大半是這樣的商鋪,靠黃華坊街有一部分是餐飲區。


    現在京師集市都是這樣的配置。


    專門古玩字畫的琉璃廠集市,專賣絲綢花布的舊太倉集市,專賣糧食的東便門集市,專賣書籍文具的朝天宮集市,專賣金銀首飾的鼓樓集市,出入口都會有一個餐飲區,有大有小,十幾家到四五十家腳店,賣各種吃食和茶水。


    大家在這些集市逛一圈,逛累了,餓了渴了,就找一家坐下來吃東西喝茶。


    朝陽門集市的餐飲區有一家飯店,茅五家羊雜店。店麵不大,羊雜卻做得特別地道,備受歡迎,就連許多達官貴人,也喜歡來這裏吃食。


    十一點半還沒到,茅五家羊雜店裏外二十張桌子坐得滿滿當當。


    桌子都不大,最多能坐四五個人。沒吃早飯的食客們早早來這裏,來上一碗羊雜湯,再來兩張燴餅或炊餅,要麽加三兩麵,把早飯中飯一並解決了。


    食客們吃著熱氣騰騰的湯和麵食,嘴裏還抽空閑聊幾句。


    “聽說了沒有。”


    “啥事?”


    “盜王貝從容落網了。”


    “啊,貝從容居然被抓了!這可了不得。”


    “這位貝從容,據說是盜神朱國臣的徒弟,飛簷走壁,厲害著呢!”


    “兩位,貝從容我聽說過,盜神朱國臣又是誰?”


    “朱國臣是嘉靖年間京畿有名的神偷。神出鬼沒,來去如風。當年還擺了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一道。”


    “還有這事?能不能詳說一二。”


    “當年這位朱國臣潛入陸府,偷了府上的金銀珠寶。陸炳不敢聲張,隻是一日與五城禦史閑聊時提及此事。當晚朱國臣潛入陸府,對陸炳說道,我叫你不要聲張,你怎麽還說出去了。


    陸炳喏喏不敢語,朱國臣嘻嘻一笑:五城禦史又如何,能奈我何?我今日不殺你。說完躍牆就走了,不見蹤影。”


    “怎麽可能!陸炳是誰,錦衣衛都指揮使,世宗皇帝的寵臣,文武百官誰不畏懼三分。


    一個毛賊還敢在他的頭上蹦躂,打著燈籠上茅廁!傳言,市井胡編亂造的傳言。”


    “這世上,江湖上能人異士多如牛毛,你不信就算了。”


    “我還真不信了。朱國臣這麽牛筆,怎麽不把嚴嵩殺了!”


    “你這是抬杠”


    “兩位,不要置氣,閑聊幾句而已。對了,貝從容也是朱國臣一樣的人物?”


    “那倒不是,貝從容就是偽裝得好,平日裏冠帶騶從,出入闊綽,又通曉經義詩詞,自稱是四川舉人,與官宦士林交往,沒人懷疑。


    隻是不知如何在鎮撫司眼裏露了馬腳,派人去四川做了什麽背調,很快就揭了底,然後警衛軍去抓他。


    挺警覺的,外麵動靜一不對,馬上就跑。兩人高的院牆,手一伸就過去了,如履平地。可是外麵警衛軍四五把線膛槍候著,咣當兩槍,腿被打斷了,落入法網。”


    “諸位,最近官府動作很頻繁啊,鎮撫司還有各地警政廳,把各處的偷盜劫匪,拉網清剿。


    直隸有名的響馬窩子任丘縣,河北胡撫台親自坐鎮,調了三四千警衛軍、京營騎兵和天津的海軍陸戰隊,一夜間鏟了二十三個窩子,端了十九家響馬,抄了十五家當地豪強鄉紳。”


    “還有豪強鄉紳?”


    “響馬搶來的東西,誰給銷贓?當然是這些豪強鄉紳。他們把響馬藏在自家的莊子裏,搶來的贓物轉賣出去,三七分,鄉紳拿七,響馬拿三。”


    “好家夥,這些豪強鄉紳比響馬還要狠。”


    “沒錯了。山東那邊,不要說豪強鄉紳,縣裏的警察都跟山上的響馬就是一夥的。”


    “這事我聽說了,濟南曆城、泰安,青州沂水、蒙陰,縣警政局的警官,把過往商隊的消息遞給山裏響馬,那邊搶了,這邊給遮掩。


    沒想搶了少府監商號的一支商隊。少府監啊,這可捅破天了,商業調查科的人一查,全露餡了,山東巡撫、布政司、刑曹、濟南郡、青州郡,從上擼到下。


    然後調了陝甘總督長史梅國楨為山東藩司,署理巡撫。”


    “梅國楨梅克生,這位我聽說過,也是頭上長角的主,跟著霍公、曹公南征北戰,殺伐決斷。”


    “沒錯了,他一上台就調兵進剿各地響馬,斬殺了兩三百人,俘獲近千人。


    然後順藤摸瓜,報信的、銷贓的、窩藏的,誰都別想跑,一口氣抓了兩三千人,其中地方豪強鄉紳有上百家。”


    “嘿,怎麽哪裏都少不了他們啊。”


    “這些人在鄉裏一手遮天,作威作福慣了。這下好了,不是滿門抄斬,就是合家流放西北。”


    “活該!山東前兩年連興大案,孔府牽連出多少人,還不知收斂,居然還敢勾結響馬山盜,劫殺商旅,該殺!”


    “我聽過過往的客商說,現在各地都在進剿山匪水盜,清理地痞混混,山西、河南、陝西、安徽、湖廣、江西,甚至廣東的飄馬,也是狠抓了一批。


    抓了一批就在集市上公開審理,該殺的直接牽到河灘上殺了,一點都不客氣。還把那些罪不至死的地痞偷盜,牽到法場上,一起陪斬。”


    “一起陪斬?”


    “對,我有個親戚河南彰德郡的,跟我們說起,就是去年秋冬之際。


    所有案犯一起公審判決,再一起押上馬車遊街一圈,最後一起綁在河灘上,跪在死刑犯中間,喀,左邊的人頭落地,喀,右邊的濺你一臉血。


    他說當時許多地痞偷盜,陪斬完後一身惡臭,屎尿齊流,腿軟得走不動道,還是警衛軍架著他們上馬車。”


    “哈哈,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再作奸犯科了。


    這些地痞偷盜,最煩人不過。大惡沒有,小惡不斷,偏偏這惡又跟大家過日子息息相關,就跟沾了一身屎的蒼蠅,猛地往你嘴裏鑽。”


    “就是要嚇死他們。現在《刑律》改了,有累行犯重判的新律。”


    “累行犯重判?”


    “對,就算你是小偷小摸,頂多杖幾下,罰些錢的小罪,三次以上就要重判,判得極重。好像最重的送西北、東北勞役十五年。”


    “嘶——!”


    旁人聽了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這樣論下來,反倒江蘇的海青天成了菩薩了。”


    “這話怎麽說?”


    “巡撫江蘇的海青天,治下宴清,辦得最大的案子就是抓到了一群白龍掛和水老鴉。”


    “什麽白龍掛和水老鴉?”


    “白龍掛就是偷米賊。他們以長白布為索,跨牆而出,把官私米倉的大米偷運出來,故而叫白龍掛,橫行在常州、蘇州、滬州等地。


    水老鴉就是一群舟猾,在河道上敲詐勒索過往客商。故意在船上與人爭吵,然後裝作落水,許久不出,同伴就拉著那人索命。


    過往客商被嚇住了,掏錢私了。不想落水之人,潛行二三十裏,在看不到的他處上岸,等著分錢。多行於揚州、京口、瓜州等漕運、河運繁華地帶。


    海青天嚴打了幾次,白龍掛和水老鴉幾近絕跡。”


    聊了一會,眾人感歎道。


    “皇上聖明,去年連連下詔,嚴令各地整飭地方治安,確保百姓安居樂業,交通順暢,工商通達。”


    “確實要整飭。自嘉靖四十二年,各地工商大興,又風調雨順,百姓們手裏有了餘錢,日子是越來越好過了。


    作奸犯科的歹人也跟著興起,敲詐勒索,危害地方,就該嚴打,好讓百姓安居樂業。”


    “沒錯。不僅要打這些嘍囉爪牙,還要連根拔起,把後麵給他們撐腰的縉紳豪強,貪官汙吏,一並收拾了。”


    突然有人陰陽怪氣道:“可惜,打了這麽多豺狗惡狼,真正的老虎卻一隻都不敢打。我看啊,也不過如此。”


    眾人側目一看,原來是位書生,一臉的疾世憤俗。


    嗬嗬,這種人啊,看什麽都不順眼,旁人做得再好,他也能挑出刺來。


    你問他有什麽好建議,他一臉世外高人,不屑地答道:我隻負責挑錯,解決問題這種小事俗事,就不要煩他。


    這種人啊,少搭理,你越搭理他越來勁。


    茅五家羊雜店偏僻不顯眼的角落,一張桌子上坐著兩位年輕人,看服飾普普通通,跟一般的書生儒士差不多。


    但是舉手投足間,自透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


    “剛才那位窮酸書生的話,有點意思。”


    “什麽意思?”


    “建綏兄,你說潘應龍會不會打老虎?他膽子一向大得很,手段也高明。”


    “打老虎?他也得找得到真正的老虎,楊兄有什麽好擔心的。”


    “潘應龍此人,心思深沉,不得不防。上半年他整飭地方治安,現在又跳出來,搞了個風雷行動,你說是為什麽?”


    “簡單啊,上半年整飭京師治安,因為端午萬壽節。下半年搞風雷行動,就是要榨取更多的賦稅,好完成一年的稅賦任務。”


    “有道理”


    突然有位隨從急匆匆地跑來,湊到兩人跟前,輕聲道:“小侯爺,楊公子,剛接到消息,修齊廣和趙俊海被抓了。”


    兩人臉色齊刷刷一變,“因為什麽被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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