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衝張居正笑了笑。


    張師傅,不是朕不想跟你談,這是天意。


    朕身為天子,也要遵循天意啊。


    看懂朱翊鈞眼神裏的意思,張居正一肚子的忐忑不安,卻隻能無可奈何與趙貞吉一起行禮告辭,由內侍領著離開了西苑。


    走在前往南華門的路上,張居正心神不定地問道。


    “孟靜兄,皇上原本要找你談什麽?”


    “談我大明律法。自太祖皇帝編撰禦定《大明律》後,定下祖製,不得修改。”


    張居正瞥了一眼趙貞吉。


    避重就輕,這招我也會。不過大家都是老狐狸,就沒有必要揭穿。


    張居正輕輕應了一聲,“祖製?”


    真要是按照祖製,四位資政,還有自己這位內閣總理都得提請辭職,然後去太廟向太祖皇帝請罪。


    趙貞吉也輕輕笑了笑。


    兩百多年,太祖皇帝的祖製,已經沒有太多殺傷力了。何況現在的皇上,權柄威勢不輸太祖皇帝。


    他說要改,就算太祖皇帝活轉過來,也隻能幹瞪眼。


    趙貞吉繼續說道:“我大明太祖之律令,早創於吳元年,更定於洪武六年,整齊於二十二年,至三十年始頒示天下。


    日久而慮精,一代法始定,中外決獄,一準於三十年所頒。太祖皇帝製定的大明律,繼承了北齊以來的重罪十條,以及隋唐以來的八議。


    編修三十年,《大明律誥》包括《大明律》七篇四百六十條,《欽定律誥》一百四十七條,還定下祖製,子孫世代不得修訂。


    故而太祖皇帝後,曆朝主要是‘編例’,即將一些典型判例進行匯編,以判例作為定罪量刑依據。弘治十八年,編定《問刑條例》二百九十七條。


    正德年間,增四十四條。


    嘉靖年間,增二百五十八條。


    弘治和嘉靖年間,朝廷編定《大明會典》,援引為行政法典。加上洪武年沿襲下來的律令,有二百八十五條。


    繁浩如海,錯綜複雜,有的還互相抵觸,簡直就是一團亂麻。司法審判,無從援引。


    皇上設律政院,請石麓公為首的律政大夫,重新編修《大明六律》,說是違背祖製,但大家還是一致支持。”


    張居正說道:“前隋文帝時修《開皇律》,煬帝時修《大業律》。前唐高祖是修《武德律》,太宗時修《貞觀律》,高宗時修《永徽律》。”


    兜圈子,扯閑篇,我也會。當年我還是江陵神童,博學強記。律法方麵的典故,我也讀過不少。


    “大明一部《大明律》用了兩百年,早就該修了。與時俱進,方為良政。”


    說到這裏,張居正不由地想到科試之事。


    科試之事要不要與時俱進呢?


    此前皇上跟自己談科試,可自己不想談。


    現在自己想跟皇上談,他又不想談了。


    這就麻煩了。


    依著皇上的性子,不讓海瑞在江南鬧得天翻地覆,就不會罷休。


    偏偏海瑞又是孤身一人敢殺一路的剛直執拗的性子。


    一個不怕把天捅破,一個恨不得把天捅破,這對君臣雙劍合璧,江南能有安寧?


    江南被捅破天了,還不得我這個內閣總理去擦屁股?


    還有科試之事,到底怎麽改?


    出了西苑南華門,趙貞吉要迴都察院,張居正要迴內閣,兩人的馬車在門口等著。


    張居正遲疑一下,忍不住拉住趙貞吉。


    “孟靜兄,你知道海剛峰去東南,身負什麽皇命?”


    趙貞吉雙手一攤,“叔大兄,伱知道多少,我也知道多少。”


    看到張居正一臉憂慮,他想了想說道:“叔大,楊金水、胡汝貞等人,都是從東南起家。而今上海等地工商大興,最近又成立了工商聯,皇上還破天荒地題詞、賜服,在西苑接見合畫。


    連在一起,我們可以大致看出,皇上在江南,要做什麽了。”


    張居正腦子叮的一聲,仿佛銅罄聲敲響。


    “騰籠換鳥!”


    趙貞吉意味深長地說道:“前漢高祖聽從劉敬之計,遷六國貴族以及豪強充關中。而後文帝、景帝、武帝等漢帝皆遷關東豪強,入關中守長陵、陽陵、茂陵。


    此乃強本弱末之法,打著奉祖陵山園旗號,以強京師,外銷奸猾。


    自嘉靖四十一年起,東南實屬皇上龍興之地,乃皇上之根本。想必皇上也要行強本弱末之法。”


    張居正歎了一口氣,“猜測皇上的手法,估計是殺一批,流一批,再遷一批,進而騰籠換鳥,讓從龍之士,替守東南。


    隻是看江南的通報和奏文,佛道刹觀、私印禁書,還有侵占田地,可能會讓江南官紳世家傷筋動骨。


    但張某怎麽也看不出,事態會如何到了讓恩師有托孤之意?


    看不透啊,看不透。”


    趙貞吉心裏猜到了些,但他不好說出來,隻能勸慰道:“叔大,且看看,想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張居正長歎一聲,無奈地拱拱手,與趙貞吉告辭,鑽進馬車裏,轉去內閣。


    唉,攤上這麽一個皇上。


    以前當他的老師,心累;現在做他的國相,更累。


    西苑紫光閣,胡宗憲和譚綸很快被召來。


    緊急的軍事事宜,朱翊鈞找他們兩位商議就迅速定下,胡宗憲奉詔迴戎政府開始執行,需要內閣協助的,由兵部尚書譚綸迴去協調。


    緊急又重大的軍事事宜,除了他們兩位,朱翊鈞還會把戎政府五位都督,或都督同知、參謀局都事一並召集進西苑,開會商議。


    “汝貞公,二華先生,坐。李春,你把緊急軍情念念。”


    “遵旨。”司禮監秉筆太監兼管西文字房李春拿著幾份軍情文書念了起來,“朝鮮觀國政使司來報,朝鮮國王上書,請求入朝覲見皇上。”


    朝鮮屬於剛剛平定,境內還有零星亂賊,處在扶上馬、送一程的“觀國政”時期。


    又身負監視日本動向前沿基地,大明在境內駐紮了大量水陸兩師,所以朝鮮過來的奏文題本,直送司禮監西文字房,抄送戎政府。“朝鮮國王好好的怎麽要入朝覲見?”朱翊鈞問道。


    “迴稟皇上,”胡宗憲答道,“朝鮮觀國政使吳君澤的稟文說的很清楚,完全是朝鮮甫一安定,又陷入黨爭,朝鮮國王不厭其煩,同時又為了解決自身危機,這才起了入朝覲見的心思。”


    胡宗憲細細一說,朱翊鈞這才明白,朝鮮君臣剛進王京漢城,滿城的殘垣斷壁還沒收拾好,聞訊聚集起來的朝鮮士子文官們,就在明軍工程營搭建的木屋棚子裏吵了起來。


    百廢待興,多少官位等著大家分。


    能從兩年多民亂熬到現在的,都自詡是朝鮮忠義之臣。為老李家守了兩年多的節,現在終於複國了,必須犒勞重賞。


    於是這群忠義之臣為了議政府的官位吵得麵紅耳赤,當場上演全武行。


    領議政和左右議政、左右讚成、六曹判書,以及“無關緊要”的高級武職由明國上使指定,這無可非議。


    但是憑什麽你能做大司憲,雞兒大嗎?


    那你又為什麽能做承政院都承旨,就憑你頭發多嗎?


    兩三百位朝鮮僅存的文官士子,天天吵,夜夜鬥,還分成北人、南人、東人、西人和江華等黨,就像鬥雞一樣,鬥紅了眼。


    王大妃沈氏,即上一位朝鮮國王的王妃也不甘寂寞,在後宮開始指手畫腳。


    我吃了這麽多苦,我的親戚也跟著吃了這麽苦,現在優待一下,又怎麽了?


    現任朝鮮國王李昖,是上一任朝鮮國王李峘的侄兒。當初能即位,是奉王大妃沈氏的旨意,大義壓下來,李昖也直唿扛不住。


    鬥了幾個月,朝鮮朝堂上鬥了一鍋粥。地方恢複民生的政事,全部甩給觀國政使司衙門。


    吳兌帶著葉夢熊,考試選拔朝鮮寒士,簡任為地方官員,朝鮮人不夠,就從國內選拔秀才和公學學院學子。


    然後在聚集逃民,開荒種地,恢複民生。


    朱翊鈞一聽,心裏樂了。


    居然還有這等好事!


    朝鮮碩果僅存的士子文官們,全聚在漢城朝堂鬥雞,吳兌和葉夢熊可以趁機把朝鮮各地民政接管了。


    現在朝鮮軍隊完全掌握在明軍手裏,要是地方民政也被逐漸掌握接管,就可以實現全麵大明化。


    日本這個逆子,可以慢慢燉爛了再收拾。


    但是朝鮮能收就收。


    現在又天賜這等大好的機會。


    兩年多的民亂,各地豪強世家、儒生士子大部分死於亂軍之手,部分投降苟且下來的又以從賊罪名,被官軍斬殺。


    現在朝鮮本地豪強世家僅存的兩三百名阿貓阿狗,不著急去收拾地盤,聚攏民心,卻被朝堂上一頂頂耀眼的官帽迷花了眼,窩在漢城內鬥。


    鬥吧,使勁地鬥吧,等你們鬥明白了,就發現一切都晚了。


    等胡宗憲介紹完詳情,朱翊鈞馬上說道:“現在大明已經收複大同江以北地區。原本給了朝鮮君臣恢複國體的機會,可他們不中用啊。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大明就笑納了。


    密令觀國政使司,以恢複民生為借口,全麵教化,收攏民心,爭取五到十年,把朝鮮國變成朝鮮布政司。


    汝貞公,戎政府的諜報偵查局要全力配合。嗯,朕也會傳旨給楊金水和宋公亮,叫少府監和錦衣衛也全力配合。”


    “遵旨!”


    胡宗憲和譚綸毫不遲疑地地應道。


    把朝鮮國變成朝鮮布政司,這又是一樁滅國設省的天功。


    皇上用這樣的天功來考驗大明官員,哪位官員經得起這樣的考驗?


    胡宗憲還想著能不能在致仕前進封國公,創國朝曆史。


    譚綸也想著能不能進封縣公。


    李春問道:“皇上,那朝鮮國王入朝一事?”


    “照常安排。”朱翊鈞猜得到李昖的心思。


    現在連王大妃都下場,他的王位本來就是撿來的,萬一朝政鬥得激烈,有人另辟蹊徑,求著明國粑粑,另立新王,白撿一份從龍擁立之功,那他不得白瞎。


    所以二話不說,先把大明粑粑的粗腿抱緊了再說。


    李春繼續說第二份軍情。


    “蘭州來報,甘肅巡撫、青海宣慰使徐渭,青海宣慰使司兵馬使霍靖,兵馬副使霍邊聯袂啟奏。自春二月下旬起,我西海營兩個騎兵師,一萬三千騎兵向青海用兵。


    三月未完,盡收青海土默特部部眾以及牧場。


    四月,克結古(玉樹)、雜曲卡(石渠)、德格等城;五月,克館覺(貢覺)、甘孜、昌都等城,理塘、巴塘、道塢(道孚)聞檄而降。西海營左師前衛團前抵至打箭爐,遙望四川雅州”


    青海、川西、甘南以及烏斯藏等吐蕃舊地,早就是大大小小土司各自為王。


    俺答汗派三四千土默特騎兵過來,就能稱王稱霸。


    甚至幾十年後四五千蒙古騎兵,能直接衝到拉薩,幹翻了藏巴汗和噶舉派,把格魯派扶上位。


    霍靖、霍邊率領的一萬三千騎兵,不僅是蒙古右翼精銳之師,還裝備了大明精良兵甲,又有甘肅、陝西糧草補給,打起這些大小土司來,簡直就是風卷殘雲。


    “徐渭還奏報,甘孜設拉院住持索南嘉措喇嘛,不僅遣使向我軍請降,還請求入朝覲見。”


    嘿,朝鮮這邊要抱緊朕的大腿,青海川西那邊也有人要抱朕的大腿,東西並進啊,幸好自己有兩條大腿。


    胡宗憲補充道:“皇上,徐渭奏報,索南嘉措身為格魯派住持,在青海、川西一帶影響甚大。籠絡他,可助國朝收攏青海、川西等地。”


    “那就傳旨,準索南嘉措入朝覲見。再密令徐渭,青海川西甘南,以及烏斯藏等地,還有什麽影響力甚大的僧俗首領,一並召集入朝。


    朕合著一起把他們都召見了。


    而且有這麽多人坐在一起,朝廷也好跟他們把價錢談好。”


    單獨談不好談,大家湊在一起,互相殺價,才好談價錢。


    胡宗憲和譚綸對視一眼,哭笑不得,“遵旨!”


    把緊急軍情處理完,胡宗憲和譚綸告辭離開,朱翊鈞坐在屋內繼續翻閱奏本。


    翻開一本奏本,原來是浙江布政司的奏本。


    朱翊鈞忍不住抬起頭,看了看南邊。


    海公在蘇州的那出大戲,開鑼了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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