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貞吉和張居正心裏在琢磨著。


    不敢不琢磨。


    皇上的權謀是祖傳的,經世宗皇帝親手調教過的。凡是做過世宗皇帝臣子的,心裏都還有一塊算不清麵積的陰影。


    這還不算,皇上的權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尤其是他最善布局,堪稱國手,往往一子布下,旁人要很久才能看明白。


    久而久之,皇上的任何舉動,臣子們都要用心想一想,好好琢磨一番。


    朱翊鈞卻沒有給他們琢磨的時間。


    “大洲公,張師傅,戚繼光、霍冀、李成梁、馬芳、蕭文奎、麻祿都陸續迴京敘職,他們攻滅降服蒙古右翼的軍功,資政局議定了嗎?”


    “迴皇上的話,資政局議定,戚繼光應進縣公,霍冀、李成梁、馬芳和蕭文奎當封侯,麻祿等人當封伯。”


    封爵授勳是皇上特恩,不需要朝議。


    “戚繼光進萊陽縣公,霍冀進寧鄉侯,李成梁、馬芳、蕭文奎各由伯進封侯爵,麻祿封高陽伯。祁言,叫司禮監擬詔,傳戎政府,正式頌布天下。”


    “遵旨。”


    朱翊鈞拿著茶水漱了口,吐在銅盆裏,又在溫水裏用毛巾把手臉擦拭幹淨。


    “張師傅,大洲公,我們出去走走,消消食。”


    “是。”


    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裏,走在前麵,張居正和趙貞吉一左一右跟在身後。


    “京師的天氣,越來越熱。各處衙門官吏們,冒著酷熱處置政務,著實辛苦。迴頭朕跟楊金水說一聲,從內庫裏撥一筆銀子,以防暑費用發給京官們。”


    張居正馬上說道:“臣代在京官吏,謝過皇恩浩蕩。”


    “張師傅行考成法,大家肚子有怨言,朕知道。


    能安撫就安撫一下,但規矩就是規矩,又哭又鬧,可以適當給顆糖,想以此把考成法蒙混過去,那朕叫他這輩子什麽都不用吃了!”


    “皇上聖明。”


    “順天府通判署慎法院審理林有才一案,張師傅有知道嗎?”


    “臣知道。”


    “張師傅,你能理解朕為何要把此案大張旗鼓,還叫太常寺跟進此事,好生宣教一番。”


    張居正看了趙貞吉一眼,繼續答道:“皇上,臣妄意猜想,皇上以此案立為都察院司法改革的典範。”


    “司法改革,是大洲公一直在做的事。不過這隻是其一。”


    其一?


    那還有其二。


    這其二是什麽啊?


    張居正老實答道:“皇上,臣愚鈍,想不出皇上的其二是什麽。”


    朱翊鈞站定腳步,轉過頭來看著張居正,“張師傅,林有才是吏,是雜途出身的小吏;毒殺他的黃懷璧等人,是官員,都是正途出身的官員。”


    吏與官!


    張居正臉色微微一變,剛才一直天高雲淡的趙貞吉,也不由地動容。


    皇上這一招一箭雙雕的計謀,玩得真溜。


    朱翊鈞信步走到湖邊的亭子裏,張居正和趙貞吉連忙跟了進去。


    “張師傅,任何鬥爭,我們首先要搞清楚,我們的敵人是誰,朋友是誰。搞清楚這兩點,就會事半功倍。”


    張居正正色道:“臣懇請皇上指點。”


    “洪武三年七月,殿中侍禦史尋適及禦史王子啟、胡子琪等分任廣西按察使和按察僉事,太祖皇帝訓令,‘嚴明以馭吏,寬裕以待民。’洪武九年九月,福建參政魏鑒、瞿莊笞奸吏致死,太祖皇帝不僅沒有責怪,反而賜璽書嘉獎,‘君之馭臣以禮,臣之馭吏以法。吏詐則政蠹,政蠹則民病,朕嚐痛之。唯仁人能惡人也。’”


    朱翊鈞掃了張居正和趙貞吉一眼,繼續問道:“張師傅,我朝吏員來源,你可知?”


    張居正答道:“皇上是在考臣。


    國朝吏員來源兩處,一是僉充,二是罰充。僉充即是從民籍百姓僉充吏役。《大明會典》有雲,‘凡僉充吏役,例於農民家身無過、年三十以下能書者選用。’


    罰充,則是各級官學諸生、舉人及官員因故罰充吏役或貶謫為吏。洪武十八年正月,禮部奏準,天下歲貢生員考試不中者再試,再試而不中者,罰為吏。


    洪武二十七年,命生員凡食廩十年而其學無成效者,罰充吏。


    永樂年間,禮部引奏北方歲貢生員入學十年考不中試者,例當充吏。正統年又定,生員入學六年以上不諳文理者,廩膳生悉發為吏,增廣生罷黜為民當差。


    監生為充吏,舉人及教官充吏。下第舉人試用為教師,洪武三十一年,寄監的下第舉人進行考試,考中者四百餘人,按名次除授府學教授、州學教諭以及縣訓導,不中者近百人,罰充州吏目。


    弘治年間定,凡參加鄉試的生員、儒士、監生,以及參加會試的舉人,因舞弊而被搜檢暴露者,皆罰充吏”


    朱翊鈞讚許地點點頭:“張師傅製定考成法,對我朝官吏舊製下過一番苦功夫。”


    “皇上謬讚,臣欲行周全之法,自當追溯前因後果,以求萬全。”


    朱翊鈞轉過身去,看著湖麵,“洪武四年,太祖命天下吏人與倡優一般服皂衣,與官、民區分開來。


    當年開科舉,中書省奏請諸生、俊民、吏胥皆得應舉。太祖皇帝明詔,吏胥心術已壞,不許應試。《大誥》及其續編、三編中,更連篇累牘地斥責吏的禍害。


    由此可見,國朝自立朝以來,對吏歧視和不信任。世人也以充吏為賤。每每讀著這裏,朕扼腕歎息。”


    張居正和趙貞吉默然無語,他倆聽出朱翊鈞話裏的大致意思,不過還想聽到更多的更深的思考。


    “張師傅、大洲公,國朝官員,多半是科試正途出身。東華門唱名方為好男兒。詩詞歌賦,治經文學,手到擒來。


    高談闊論、指點江山,一個比一個厲害。


    但實際上呢?


    真正能料理民政,理繁剚劇者聊聊無幾。


    最後國朝一切政務,具體辦集者皆為吏員。這些不被看得起的吏員,成了國家意識和國家權力的貫徹者,是一切國家事務的實際執行者,也隻有他們才在最直接與百姓民眾打交道。


    萬眾百姓眼裏,什麽是煌煌天威?各衙門的吏員就是。”


    張居正和趙貞吉默然無語。這是無可奈何的實情。


    朱翊鈞喟然歎息道:“國朝上下賤視吏員,可吏員卻可以自尋富貴。


    他們可以利用官員昏庸無能而大行己者,或有所作為,或從中作弊。也可以與官員勾連一體,或同為國為民謀利,或共貪贓枉法。


    成化年後,吏員成了一些科舉無望的讀書人,營生無門的農家子弟謀求生計的出路,世代相傳。於是開始花錢求充。


    東廠有稟文,嘉靖四十三年,想求充吏員,先納白銀三十兩才能參加考試,考試合格獲得為吏資格,以守缺頂補,還需向官吏交頂頭銀、替頭銀數十到數百兩不等,方可早日頂編。


    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張居正突然心頭一動,理解皇上為何當初堅持要通過考試,補錄吏員入吏部官籍名冊,廢除其賤職,與官員同等待遇。


    朱翊鈞繼續說道:“吏員罰充,功名被褫,前途無望,於是一心一意謀私利。吏員求充,花了上百兩銀子的本錢,自然要想方設法尋迴本息。


    偏偏朝廷上下實務悉數操持在他們手裏,可以瞞著上司官員幹壞事,可官員隱私卻瞞不住他們。


    官風不正,吏治敗壞,兩者相輔相成。


    張師傅、大洲公,朕補錄吏員,把官吏合為一體,就是要把官風吏治合成一起,統一管理,一並整飭。”


    說到這裏,朱翊鈞語重深長地說道:“張師傅,你大行考成法,不是在跟什麽浙黨、晉黨做鬥爭,其實是在跟一個龐大的官僚集團做鬥爭。


    被伱的考成法所逼,他們都被動團結在一起,甚至你的楚黨,恐怕也有人心生二心。因為這是在侵犯他們的切身利益,他們必定要奮起反擊。


    此時,張師傅,我們要分清楚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先把我們的朋友變得多多的,隨著我們實力越來越強,我們的敵人會逐漸減少,朋友也會越來越多,最後勝利終究屬於我們。”


    張居正眼睛一亮,“皇上是叫臣,籠絡吏員以製衡那些抗拒考成法的官員?”


    此時的他心裏翻江倒海。


    他徹底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當初皇上不顧朝野上下的強烈勸阻,執意把吏員補錄入官籍,然後官吏同製,原來就是為了今日這一步。


    雖然官吏同製,但曆史遺留依然存在,官員和吏員的人為割裂還在。


    皇上現在叫我利用這種割裂,用吏員去對付官員。


    趙貞吉心裏也是一樣的波濤洶湧,暗歎朱翊鈞的深謀遠慮。


    有了這步棋,張居正的考成法就全活了,完全不用擔心了。


    他在旁邊撫掌叫好:“皇上聖明,此計甚妙。


    考成法,無非是立限考事、以事責人。各衙門一切實事,皆由吏員操辦,最不怕考察辦事成效的,就是吏員。”


    張居正看著朱翊鈞,眼睛裏全是敬佩:“趙公說得沒錯,縱觀此前各衙門的考成成果,實務吏員考成不合格者,十不過一;正途官員不合格者,比比過半。


    現在皇上開恩,把吏員補錄為官籍,仕途同一。官員考成不合格,吏員補上,反正此前實務大多都是他們做的。


    如此一來,臣就不怕那些官員要挾了。要是考成不合格,臣敢把一衙門的官員全部送去學習班,叫吏員遞補。”


    趙貞吉在一旁繼續附和道:“皇上英明,給張相指出一條以吏製官的明路。


    不管正途還是雜途,能辦差做事就給仕途。不管科試還是補試,能選出可用之才,都可以一試。”


    科試!


    張居正敏銳地聽出趙貞吉話裏有話。


    現在皇上把中樞地方各衙門的吏員全部補錄成功官籍,又補錄數千宗室子弟充任官吏,加上國子監、諸多學院培養的人才,根本不缺人手做事。


    發起狠,他找理由把科試停上幾年,一點都不會耽誤朝政國事,可天下讀書人卻會動心眼。


    科試暫停,但考入國子監、金台白塔等學院還能入仕當官,那他們會毫不猶豫投身去報考國子監和新學學院。


    皇上說得對,程朱理學在國朝興盛,不是它真的掌握了天理大義,而是太祖皇帝規定,學它能做官。


    張居正遲疑一下,決心想跟皇上開誠布公談一談,把科試改革之事好好談談。


    張居正想談,朱翊鈞卻不想談,至少現在不想談。


    他對張居正說道:“張師傅,朕想跟大洲公聊聊司法改革的事情。”


    話說得很明白,張師傅,你可以告退了。


    張居正鬱悶了,想談的心情反倒更加急迫了。


    “皇上,臣有些關於科試的想法,想向皇上啟稟。”


    朱翊鈞嘴角浮出淡淡笑意,眼睛眨了眨,“張師傅,不著急,過幾日朕再與張師傅好好談一談。”


    張居正猛地明白了,皇上是在等江南的消息傳迴京裏來。


    我就知道,這個海黑子一出京就沒有好事。


    他此次去江南,飄忽不定,玩起了兵法,還把老奸巨猾的恩師嚇得要向自己托孤,肯定是大鬧東海去了!


    海瑞大鬧東海,皇上手裏就能抓到不少底牌,到那時再來跟我談


    那還談個毛線。


    可是皇上擺明了要等江南水落石出再跟自己談,難不成自己還敢硬拉著他談不成?


    真不敢啊。


    張居正內心深處,真的有點害怕這位學生。


    嚴嵩、徐階,段位比自己高多了,都被他來迴地折騰,自己能不怕嗎?


    李春匆匆跑來:“皇上,戎政府急報!”


    戎政府急報,那是有緊急軍情。


    張居正看了朱翊鈞一眼,知道今天真的談不成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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