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王嶽的質問,許讚汗透衣衫……他早就知道王嶽的大名,此刻真正麵對王嶽,才感覺到了他的犀利和敏銳。


    百萬漕工,的確是個大事,但是相比之下,經濟中心的轉移,南北交流的方式,陸海轉化,背後帶來的利益轉移,那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要知道這個所謂百萬漕工衣食所係,不光在大明朝有效,而且效果還將持續幾百年,無人敢動,最後還是在西方絕對優勢的海上力量麵前,才徹底潰敗,連同其他舊時代的糟粕,一起煙消雲散。


    所以說,僅僅靠著內部改革,就想撼動這個集團,實在是太難了!


    “王大人,你以為下官是存了私心,為了私利。下官不敢辯駁,也無須辯駁。我大明立國一百多年,能在這條運河沿岸做生意賺錢,誰沒有一點本事?你所言的權貴,他們的商行經營著南北的土產,他們的票號給商人借貸,幫著他們經營。他們雇傭了成千上萬的民夫,給了這些人一口飯吃!”


    “王大人,容我說句過分的話,沒有這給權貴在,百萬漕工,就會落到漕幫的手裏。白蓮教,彌勒教,摩尼教……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沒有徹底消失,王大人,這些年,運河上下,鬧出來的事情,所在多有,彼此盤根錯節,積重難返。若是驟然撼動漕運,不用人動手,也是後患無窮啊!”


    “你打算以海運替換漕運,這些商行票號,大可以把店鋪開到沿海港口,天津,膠州,哪都可以。但是他們走了,那些普通的雇工怎麽辦?他們的家小,父母親人,全都靠著這條運河活著,他們總不能也跟著一起去海港吧?”


    “朝廷不給他們活路,這幫人就會鬧事,南直隸,山東,順天……兩千裏運河,處處烽火,遍地狼煙……你王大人有多大的本事?能夠鎮壓過來?萬一到了那一天,又該怎麽收場?是血流成河?還是山河破碎?”


    “漕運誠然不如海運好,可是為了百萬生靈,為了大明江山,稍微委屈一下,保住運河,保住漕運,徐徐圖之,這才是正辦啊!王大人,我不信,你能看不明白這一點!”


    許讚侃侃而談,道理不停往外冒。


    王嶽漸漸陷入了沉思,不再說話。


    這下子朱厚熜都愣住了,不會吧?能有人把王嶽說得無語,這個許讚有點東西啊!


    “漕運之事,的確非同小可,朕會仔細酌量,你先去休息吧。”


    許讚連忙點頭,辭別皇帝。


    從禦帳出來,這位長長出了口氣……看樣子有希望擋住,如果成了,自己也就問心無愧,對得起那幫人了。


    說到底都是欠人家的,不光是他欠人家的,連他爹都欠人家的。


    要不是這幫人幫忙,哪能坐上吏部天官的寶座!


    有把柄在人家的手裏,就要替人家辦事,這個官,還不知道是給誰當得!


    許讚晃晃悠悠下去,一副劫後餘生的慶幸模樣。


    隻是他沒有料到,自己完全猜錯了……“王嶽,你怎麽不反駁?難道你無話可說了?”朱厚熜好奇問道。


    王嶽嗬嗬一笑“陛下,話都已經說明白了,臣還費吐沫幹什麽!許讚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是那幫權貴綁架了百萬漕工,然後反過來以百萬漕工,綁架要挾朝廷,陛下想想,是不是這麽迴事?”


    朱厚熜深吸口氣,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這個許讚,簡直該死!貌似忠心,實則奸詐!其心可誅!其心可誅!”天子大怒,他對著王嶽,氣哼哼道:“朕無論如何,也不會受他們的要挾,你說吧,朕要怎麽破局?”


    王嶽笑道:“陛下,要破局也不難,關鍵是把百萬漕工和那些靠著運河大發利市的人切割開,隻要人心在我,就不愁解決不了問題。”


    朱厚熜皺著眉頭,沉吟片刻,似有所悟,卻還是沒有抓到重點。


    “你說仔細點,朕要怎麽辦?”


    王嶽淡然笑道:“隻要陛下肯屈尊薑貴,真正去麵對漕工,也就不愁找不到解決辦法了。”


    ……


    天子在到達淮安之後,一沒有遊山玩水,二沒有觀賞名勝古跡,三沒有品嚐美食,四沒有勾搭妹子……跟人家十全老人,那是半點沒法比。


    朱厚熜在到達淮安的第七天,邀請了十幾個漕工,過來座談……陪著朱厚熜一起的,隻有兩位臣子,一個是王嶽,一個就是秦本昌。


    至於擺在大家麵前的,隻有幾盤水煮蠶豆。


    “你們不要覺得是陛下摳門,這都是秦禦史提議的,他說這東西擺著順眼,瞧著親切,吃著還管飽,你們說呢?”


    王嶽打破了沉默,秦本昌憨厚笑道:“王大人,俺是窮苦人,這些漕口的兄弟們,也都是窮苦人,窮苦人有窮苦人的過日子方式,大家夥說是不是?”


    有幾個漕工情不自禁點頭,黝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是啊,俺們這些人,就喜歡這個!”


    秦本昌笑道:“瞧瞧,我沒說錯吧!隻要大家夥能吃上水煮蠶豆,就不會亂!”


    這一句話,算是點了題!


    王嶽笑道:“請你們過來,就是想跟大家夥談一件事情……那就是漕運改海運……為什麽要改,主要是漕運效率太低,而且伴隨著清丈田畝,想要征集幾百萬石的漕糧,會麵臨困難,沒有辦法,不得不從別的地方打主意。”


    這事情說來有趣,在清丈田畝,將農田交給百姓之後,市麵上的糧食竟然會變少……過去是那些大戶壓榨百姓,隻留給他們一點口糧,其他的糧食,除了囤滿自己的倉庫之外,就是拿到市麵上銷售。


    而農田一旦分散給所有百姓,大家夥就會優先滿足口糧,至少要吃個七八分飽……然後才能拿出來銷售。


    所以說整頓財稅,減輕百姓負擔,這事情並不像看起來那麽容易,而是有很多後果,必須要顧及。


    王嶽稍作解釋,就把重點放在了百萬漕工的安頓上麵。


    “我相信大家夥都是通情達理的,有什麽要求,隻管提出來,朝廷一定會想辦法,盡量滿足大家夥的要求。”


    王嶽說完,等待他的不是熱烈迴響,而是長久的沉默,這些上了年紀的漕工,一個個眉頭緊皺,都不願意開口。


    他們一輩子都靠著漕運過日子,一把年紀了,讓他們改行,也著實難為人了。


    打破沉默的還是秦本昌。


    “朝廷不是沒有想過大家夥,王大人跟我講了幾個方案……這其一就是清丈田畝,讓那些大戶把隱匿的田拿出來,你們願意迴鄉耕田,可以拿到一塊田地,不多,但是也能夠一家人吃喝了。”


    聽到有田地拿,這些人終於來了精神,頻頻點頭,還有人趴在地上,“多謝大老爺,多謝青天大老爺!”


    秦本昌一臉苦笑,這就是百姓,隻要還有一點活路,他們就滿足了。


    “大家夥先別急,還有幾項安排……碼頭建設,海船招募水手,這些大家夥有興趣,朝廷也會優先安排。”


    “再有一項,朝廷最近在修建有軌馬車,要鋪設軌道,你們願意做,也是可以的。”


    “至於最後……針對家庭困難的漕工,朝廷會給一些口糧,比如每個月一石,連續給十個月,或者一年,給大家尋找新的生計一些時間。”


    秦本昌說到這裏,扭頭看向王嶽,還有補充嗎?


    “是這樣的,我臨時想到朝廷擊敗了安南,即將在那邊興建屯田,凡是漕工弟兄,如果有興趣,也可以去安南謀生……總而言之,朝廷不會不管大家夥。”


    這些漕工最初都覺得要被判死刑了。


    可是隨著兩位大人的介紹,給他們的選擇還真是不少!


    雖然不敢說能大富大貴,但是還是有口吃的,更何況守著運河,不也就這樣嗎?


    漸漸的,一些人的心活泛了,雖說他們恐懼變化,但是最起碼還有口糧保證,也不是不能一試。


    談到了這裏,朱厚熜也終於開口了,“朕身為天子,萬民君父。可以在這裏向你們保證,朕絕不會害自己的子民。漕運改海運,也不是要為難大家。朕知道改變不容易,但是朕想請你們大家夥體諒,能夠配合朝廷……至少,朕要讓你們蠶豆吃飽,若是朕食言了,你們可以進京,去敲登聞鼓,去質問朕,為什麽失信於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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