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燈火通明的夜晚,我與趙曉雲金鳳仙李紅椒一幫革命小將喧嘩在一所早已停課的學校裏鎮紙潑墨奮筆疾書、口誅筆伐美帝蘇修的大字報時兩個臂戴袖標手拎步槍的機幹民兵走到我麵前說:“毛得福(表兄安東掩人耳目嘩眾取寵的化名),弩箭人民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鄭朝西請你去一趟。”

    “是嗎?”我義氣風發臨危不懼背後的賊心開始冒汗,我含笑將筆遞到趙曉雲手上說,“看來委任我當敢死隊長的時刻到了。”

    “那不一定。”兩個民兵中的一個民兵臉上含著奸善莫測的笑意。

    獎狀錦旗、標語口號掛滿牆壁的革命陣營燈光如晝旌纓浮動,軍民聯手男女合作的革委會成員分別相對列坐兩側,主任鄭朝西雄踞偉人畫像殷切俯視的高椅。

    我登堂入室後將左腳往高案麵前的空椅上一踩先聲奪人:“什麽事?”

    主任鄭朝西身披黃呢軍大衣、頭戴紫毛風雪帽、目光烔烔鼻孔一哼:“你是什麽人,從哪裏來,來弩箭公社幹什麽?你的革命眉目和革命豪情是真還是假?”

    我的迴答聲音不高眾耳能詳:“主任,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門題。我是真是假我的證件上麵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

    鄭朝西在案上拍了一掌:“這種年頭的證件還不如假話,你的證件從哪裏來的騙得了誰?”

    我沒看一眼分坐兩側的嘴臉,但我知道神情各異五光十色的眼珠堆在我的身上;於是我情急之中想起那早已改名換姓的二伯安壁恭,說:“鄭主任你說話得注意敵我矛盾和階級立場,我是真是假是敵是友你可以打電話到某某軍政處向毛愛國首長核實清楚,你問他是否有個名叫毛得福的革命小將是他部下,就說我與他是在滇西打擊李大土司的戰鬥中結下的生死友誼;否則他的部下精兵猛將成千上萬他一時無法記起我是誰。”

    “好吧,如此辨別是非就像風吹雞毛輕而易舉。”鄭朝西拖著一串竊竊私議走進內室。

    “我看八成有假,如此乳臭未幹嘴上無毛的小家夥能搞什麽滇西土司打擊戰,他爺爺還差不多。”“我看難說,如今這世道長江後浪推前浪,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倘若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我看他鄭老西如何下台。”“別吵別吵,是真是假稍等片刻準見分曉。”“就是嘛,是真是假有啥稀奇,真真假假都為革命。”

    “誤會誤會,天大的誤會。”革委會主任鄭朝西眉開眼笑的大步走來緊握我的雙手,就像故友重逢分外熱情;“首長說毛得福同誌是戰火紛飛槍林彈雨中舍身忘死投遞情報的少年英雄,是久經考驗百練成鋼的青年老革命;歡迎啊歡迎,歡迎你到弩箭公社來發展聯絡革命群眾;弩箭公社的革命人民覺悟高級、素質良好,弩箭人民的革命曆史前赴後繼淵源流長,早從春秋戰國時期開始、這裏的人民就製造了富如山集的弩箭支持曆史人民的革命戰爭;二十世紀伊始,這裏的人民又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向前赴後繼壯烈犧牲的革命烈士貢獻了無以計數的棺木;因此,這裏的革命基礎得天獨厚無以論比,毛得福同誌到此開展工作真是高瞻遠矚誌在千裏。剛才誤會多有得罪,還望得福同誌肚大量寬多多包函。”

    “哪裏。”我熱情而不無傲慢的迴答,“鄭主任嚴肅認真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實在令人敬佩,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要串聯十億革命同胞共同推翻壓在勞動人民頭上的三十座大山,為實現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

    迴想那些日子,小姑黑妞強迫我刻苦磨練的毛筆書法使我在異鄉弩箭街那片大字報的汪洋大海裏真是嶄露頭角顯盡風騷,那是我一生中唿風喚雨輝煌浪漫的時光也是我畢生難忘雖苦猶甜的日子,說來我真是萬分感謝一代偉人締造了那段史無前例未載豐碑的歲月。

    那段日子,我氣勢奔湧剛勁豪邁的揮毫丹青龍飛鳳舞烈馬馳騁在弩箭公社的大街小巷、校舍公府之間,穿梭遨遊在男女平等攜手革命的心扉之間,碧波蕩漾在黃花閨女雲英未嫁的笑靨之間,揚眉豔羨在五尺男兒少年先鋒指手劃腳交口稱讚的言語之間。手捏劍毫揮大字、蕩滌人間塵埃飄伏,手握小筆寫文章、做盡掐頭去尾無中生有栽髒陷害的阿諛奉承事。

    革委會主任鄭朝西對我旁敲側擊打草驚蛇的那番突擊審查究意出於什麽用心我無從得知也無心揣測,但我暗中感激那番有驚無險的審查促使我一個怕見陽光的幽靈搖身變為逢人垂羨眾目景仰的騷客的同時,又暗中歎惋眾星捧月般前唿後擁、朝暮相隨的人流給我的“覓蹤行動”帶來諸多不變。於是,我經過省時度勢的慎密思考之後決定在伺機探訪饅頭凹之前首先利用公開合法的身份興師動眾大搖大擺的造訪威鎮順意街的刁家大院。

    那些日子的革委會主任鄭朝西在我能文善武經天緯地的將帥風采映襯下、成了手無兵卒冷坐衙門的光杆司令。

    那些日子,弩箭街一帶昔日裏耀武揚威欺行霸市的流氓地痞、各行各業頗負盛名的三教九流(昔日的棺木製造商、綢緞商、鹽商、米商、貨商。鼓吹弩箭興邦棺木濟世的老叟婦孺、崇教善信的狐男寡女、僧尼道巫,土改時期農會幹部、黨員骨幹、先進民眾)圴被我的革命潮流卷進了因果報應麵壁反省的汪洋大海(懸梁、跳井、因惡慣滿盈罪孽深重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革命的勝利喜訊捷報頻傳)和押上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曆史審判台(豬拱豬、狗咬狗、指桑罵槐彼此栽髒相互陷害的鬧劇在坦白從寬抗櫃從嚴的審判席上屢見不鮮,妻揭夫嫖、夫斥妻淫,子控父盜、娘訴女娼、淫婦索賠奸夫賴債的醜態在義正詞嚴賞功罰罪的口號聲中層出不窮)。

    那天早上,我統率英姿颯爽朝氣逢勃的革命小將們押著痿瑣不堪噤若寒蟬的三教九流、牛鬼蛇神口號喧天氣貫長虹的從革命委員會的大門外浩蕩而過,我搐意歹毒的眼睛心滿意足的看見了革命委員會主任鄭朝西那顆窺視在門板縫中的人頭。早飯的時候,我讓巾幗司令金鳳仙給鄭朝西打去電話。

    “鄭主任嗎?”金鳳仙的眼睛離不開我的嘴臉,“鄭主任呀,毛司令(表兄安東被他的小將們擁戴為司令、他委任趙曉雲為副司令、委任金鳳仙為巾幗司令、委任丁玉蓮為後勤部長)今天發出最新指示,據悉順意人民公社那裏還有許多美蔣特務蠢蠢欲動,還有眾多牛鬼蛇神尚未肅清和部份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還在走,以及許多頑固透頂的當權派還在當權,因此毛司令英明決策、要把革命的燎原烈火燃燒到順意的地方去;問鄭主任有什麽革命的意見?”

    電話裏的鄭朝西大有受寵若驚的慊鄙意味:“沒有意見沒有意見,我的意見就是盡快讓革命的烈火把全世界燒成焦土,然後盡快實現共產主義;金司令,你代我請示毛司令批準我一同出征好嗎?”

    金鳳仙見我不悅就說:“不用了鄭主任,毛司令要你做做鮑書記的思想工作(那時的弩箭公社黨委書記鮑天招已被隔離審查),勸他開動腦筋認清形勢,爭取早日站到革命隊伍一邊來,不要執迷不悟自取滅亡。”

    “你的革命措詞簡直絕妙。”

    我的褒獎讓巾幗司令金鳳仙眼泛晶波兩頰緋紅。

    “前進,各民族英雄的人民,偉大的共產者領導我們繼續長征,萬眾一心奔向共產主義的明天;前進!前進!前進!我們千秋萬代高舉毛澤東旗幟,前進!前進!前進進!”

    紅旗飄揚歌聲嘹亮的行軍路上,兩輛綠色卡車(小將們從軍分區要來的,因為那時提倡軍民漁水情)載著一張張年青的笑臉、通紅的心,一雙雙希望的眼睛、革命的火苗,跟在吉普車(小將們從縣委會搶來的、因為那時造反有理)後麵朝著順意公社揚起風帆奮勇向前。

    “翻越那道斧劈刀削山險地峻、蹩死馬跌死牛的山口、往下再行二十裏就是順意。”在坑窪不平彎拐曲折的盤山路上,副司令趙曉雲指著一處峰刺藍天怪石嶙峋的山丫口對車裏的人——身為司令的我說。

    巾幗司令金鳳仙將手摸在我的腿上,她不無憂心地說:“要不要叮囑後麵的司機集中精力謹慎駕車,否則黑壓壓兩車革命戰士的安危則宛若懸在空中的鏡片。”

    “那有什麽。”副司令趙曉雲在我右側搖頭擺腦悠哉樂哉,“死有輕如鴻毛重於泰山,為革命的光輝事業而死死得其所;再說如此眾多的俊男靚女、未來伉儷死在一起永不分離,成為千古絕唱的風流佳話豈不快活;要是有誰僥幸成為死亡的叛徒,那飛來的豔福豈不左擁右抱得天獨厚?”

    司機身邊的軍政部長李紅椒迴眸一笑:“如果蒼天如此撮合的話,那能夠背叛死亡的精英一定是我,那種時候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你們知道不?”

    巾幗司令金鳳仙的手有意無意的往我的左腿內側移動:“紅辣椒,我知道你在那血肉橫飛慘不忍睹的時刻唯一能想的就是讓所有的男性,不、司令除外的所有男性還剩一口氣,一口精力充沛光芒四射的氣,讓副司令最先斷氣卻死不瞑目,叫他眼睜睜的看著你如何如何卻無能為力。”

    “你是什麽話?”副司令趙曉雲幸好沒看見大衣遮蓋的那隻手,“你這不存心讓理想崇高的革命戰士奸屍嗎,那你們女戰友豈不成慰安婦了?你說呢紅辣椒?”

    軍政部長李紅椒不置可否的再度迴眸:“金鳳凰,那種時刻你想幹什麽?”

    巾幗司令如是說:“我希望女戰友們都安然無恙逃離死亡之穀,隻有我一絲不掛的奄奄一息;最好是麵呈微笑的躺在碧綠如綢舒坦柔軟的青草地上,男戰友們會鮮活在我的周圍摔斷了腿。”

    巾幗司令的手摳得我撲哧一聲笑了:“貪得無厭,活著想當司令,臨死卻想做女皇。”

    “統率一彪奸屍殘兵。”副司令的身子似乎有些欠安。

    我在吉普車快翻丫口的時候終於吐出了一路的沉思:“是不是該給鄭朝西那老東西壓壓火了。”

    “早該壓了。”副司令趙曉雲不加思索。

    巾幗司令金鳳仙問:“那鮑天昭呢?”

    我說:“都一樣。上級首長指示,要我們以風卷殘雲吹枯拉朽的速度極快肅清一切當權派。”

    軍政部長李紅椒說,“司令、我也這麽想,可賞功伐罪興師無名呀。”

    “哪會無名。”我說:“我似乎聽人說起過、對了,是參謀長說鄭朝西曾在三年前奸汙過一位叫刁什麽來著的女生,不知可有此事。”

    “是刁一。”副司令證實,“那已是家喻戶曉眾所周知的事,無奈那時他們重權在握一手遮天,加之刁一本人又死活不肯出麵指控;娘的,弩箭山水一道明媚靚麗天姿國色的風景竟在鄭朝西這摧花大盜的橫行之下悄然消失。”

    巾幗司令哼了一聲說:“誰讓刁一那婊子身為反動家庭的女兒竟自不量力的成天妝媚做秀招蜂惹碟。”

    我說:“刁一是什麽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鄭朝西的所作所為嚴重毀壞了我黨在革命群眾中的尊嚴。”

    我腿上的手終於縮了迴去。

    軍政部長義憤填鷹:“無論刁一是美蔣特務還是反動地主,鄭朝西的施暴就是對我們女性權利的侵犯。”

    我擺脫糾纏一身輕鬆:“你們是知冷知熱、習慣氣候的本地人,該站起來伸張正義主持公道了。”

    “當然。”軍政部長點頭,“我馬上著手擬寫材料;可是司令,鮑天招也絕非遵紀守法、廉政愛民的賢良之輩,這根毒草的材料怎抓?”

    我說:“馬上會有,鮑天昭不是曾在順意街逛過幾年嗎,我們今日興師前往、力圖功破的保壘就是鮑天招的心髒。”

    副司令一伸母指:“司令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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