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東方威尼斯小橋流水人家的長巷盡頭與表妹卓群揮別上路的那天、正是我向小姑黑妞許諾宏願的周年紀念日,那年我將滿十七歲。

    表妹卓群在小橋流水人家的長巷盡頭送我啟程的時候麗水金沙的曼妙景致拂柳成蔭輕風帶雨,她的眼中淚光隱隱:“三思啊,釘子;由此一去天高地遠,人的一生看不到盡頭。”

    我說:“都想過了,可是還有更重要的事總在眼前走動。熔煉自己吧鏢子,安家的子孫都這樣;我走了。”

    表妹卓群在我身後說:“無論走到哪裏都得拚呀釘子,代我到黑風寨去看看我母親呀、釘子,告訴她相信自己的女兒吧。”

    我的腳步在擺脫校園的路上似駒奮踢疾步如風,沒迴望一眼口號震天紅旗飄揚的學府和臨風站立心係遠方的表妹卓群。

    其實,那時候我表姐刁一避難藏身的角落與我和表妹卓群苦求功名虛度時光的學府駐地並不遙遠,而那時候我為謀取一紙步行萬裏的通行證明而繞道迂迴我的故鄉都市風花雪月,因為風花雪月人傑地靈的某種角落藏汙納垢的隱居著一類私刻公章偽造證書的世外高人。而就在那天,我與我一見悚然永生銘記的天涯麗人在風花雪月的土地上陽春遇雪失之交臂。

    我用一牧被世間俗人視為古董或文物的半開銀元從一位跛足浪人手中換到一紙我風雨兼程必不可少的《證明》之後我隨意走進一家院中盛開著木槿花的旅館,迎麵可見的牆上橫寫著“千萬不忘階級鬥爭”的大字標語。

    真正使我兩眼雪亮、精神倍增的是大字標語下方的辦事窗口匍匐著一個景隔一線天花有別樣紅的女郎背影,那個正在從事住宿登記的背影身穿淡紫色調碎米花紋的單薄衣裙,飛肩而下的秀發油光閃爍金絲翠亮。

    那個與紅色時代不倫不類的背影使我在木槿花盛開的樹下駐足不前,就在那時那個背影轉身朝著木槿花盛開的旅館院中樹下/我的眼中步態涼爽目滿清輝的走來。天!我童年夢中的偶像喊醒了我。

    我頭腦清醒目光自若的發現,她與我擦肩走過的瞬間、她的眉間飛過一絲不易警覺的詫異之光(數年以後的一枝寒梅說,她那時也警覺了我表兄安東臉上的詫棄之光),她的目光像逃脫烏雲的太陽在我身上匆匆爬行的同時我火花崩裂般的眼神驚恐萬狀的燃燒了她的胸部、頭戴八角軍帽的巨人像章在她雪峰崢嶸的胸前坦露著雪山草地萬裏征程的輝煌畫卷(表兄安東說,他多年以後一直在想,他當時與她匆匆一別的原因主要是她胸前的像章,而她說她當時與他一言不語失之交臂的原因主要是我的身上沒有像章袖標之類的飾物,因為飾物的作用絕非誘人生津錦上添花)。她被目光拖去的身子披著我心中那片斑駁零星的陽光,陽光映照著木槿花清新的氣味。

    “你老盯著人家的屁股看什麽看!”那個身著草綠青年妝手戴紅袖標的服務員用風花雪月白族口音說出的漢話令我陡然明白我的背影早已擋住了大字標語下方的窗口。

    我保持發呆的口氣,用我的背影對窗裏的服務員說:“你對著我的脊背叫什麽叫,你難道沒見這女的像美蔣特務來著?”

    白族漢語女高音:“你看坑人不淺無事生非的反特電影看多了吧你,人家懷揣某某軍區的印章、證明人家是走南闖北步行萬裏的孤膽英雄串聯先鋒、是頂天立地前赴後繼的革命者。”

    我說:“得了吧你別胡扯,革命者能穿美蔣特務啊蘭小姐一樣的衣服?”

    白族漢語女高音:“你夠了吧同誌,這階級鬥爭的警惕性嘛也得軟硬兼施欲擒故縱,極度敏感麻木不仁都不可取,否則會惹倒黴的;你要是對剛才的女同誌持警惕態度你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人家那副做派是喬妝改扮誘敵深入的懂嗎?就像《孤膽英雄》裏的解放軍曾泰搖身一變成為富家闊少去勾引啊蘭小姐一樣,就像《紅色娘子軍》裏的紅軍黨代表洪長青喬妝改扮成南洋華僑去救吳瓊花一樣,戰士責任重婦女冤仇深你懂嗎?對你說了半天你的證明……喲!原來你也是某某軍區政治處的串聯天使活動精英呀,看來革命人永遠是年輕,革命事業共產主義一定能夠千秋萬代永垂不朽。”

    “你真聰明。”我用少年得誌人中之王的口吻慢不經心的轉動著始終向外的眼珠,“那位地下英雄幾號房,姓甚名誰多大年齡,來自哪裏去往何處?”

    白族口音的漢語如是迴答:“她是找人的,她說她奉命跟蹤一個名叫西路的人;她署名一枝寒梅,性別女,年齡檔案空白無痕;來自冰天雪地春光迷離的雅魯藏布,去往群雄心儀獨路難行的巴山蜀水。”

    ……

    饅頭嶺北麓的荒丘在我眼前、金色田園的盡頭像一團團不甘寂寞偏又頹廢的乳房滿目凋零的時候,一條石板瓓珊曲折無常的小巷引我摸索而進。

    那是一個茅屋與瓦房競相簇擁彼此排斥的村莊,就是在我旅途夢中忽隱忽現千姿百態、曆時半年之久的饅頭凹、表姐刁一童夢初醒睜眼逢兇的物事;三次易家四麵楚歌的港灣,五更夢醒六親無靠的風口,七歲逃荒八方兇險的客棧,筍影如林裙擺飄飛的駐地。那是稻籽沉甸豐獲在即的金秋九月,我輾轉反側險像環生的步履載滿我小姑黑妞寢食難安晝夜不寧的牽掛走進那座曾幾何時鮮花盛開的村莊,那座名叫饅頭凹,地處兩山之間人心深處的村莊。

    饅頭凹村莊上空的炊煙和夕陽西下的沉靄在我搜捕塵情謹小慎微的眼中飄渺聚散多日之後我胸有成竹地懷揣著偽造的《證明》走進那座村莊。和多年以後道貌岸然豪情奔放的農民企業家安東先生相比,那時的我是個玩弄政治瞞天過海的美蔣特務江洋騙子,是個白日縱歌黑夜落草的陽光英雄月色幽靈。那時的我私刻公章偽造證件的營生手腕花樣繁多層出不窮,我憑借隨遇捏造眉目斐然的證件和即興發揮朗朗上口的政治術語革命辭令從陰森恐怖的官方窗口春風化雨地獲取源源不斷的全國通用糧票和人民銀行原宗正版的鈔票,我用銀妝素裹誘人生津的糧票和鈔票在弩箭街的國營食堂宴請弩箭街的古稀老人和革命小將,我用珠光寶氣婀娜多姿的糧票布票肉票和鈔票購取大量的煙酒布料和餅幹蛋條以及午餐罐頭換取農婦牧童、姑娘小夥的笑口常開,並從酒足飯飽煙霧纏身的口中撈取弩箭興幫棺材濟世的輝煌詩篇和我表姐刁一豔驚朝野裙衩琳琅的風流韻事,從他們幻像迷離溫飽思淫的零言碎語中收集有關表姐刁一和饅頭凹之間的糾葛資料,以便摸索饅頭凹的房前屋後是否潛伏著風吹草動、窗閃簾搖的耳目。

    正當我在萬事俱備的竊喜中伺機向饅頭凹整裝待發的時候,一件純屬意外、有驚無險的怪事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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