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的歡快鈴聲在客廳響起。

    “喂!程安之!我的手機落在家裏啦!我現在打車快到小區門口了,你給我送下來呀!”七春的大嗓門在電話裏響起。

    “遵命女王大人!我就下來啦。”我一邊穿上外套,一邊從沙發上拿起七春的火紅外殼新款手機,順便看了一下鍾才八點半,昨晚一夜無夢,都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出的門。

    我到小區門口的時候,看到七春正在出租車後座上向我張牙舞爪的揮手,她身邊還坐著一個姑娘,戴著誇張的大流蘇耳環塗著豔紅的唇膏衝我笑,我感覺有些麵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看著她們的車開成了賽車般唿嘯而去,我不由想到最近我和她都各自早出晚歸,竟然很少在一起談心,連彥一迴來的事都沒來得及和她八卦,心裏湧起了一陣淡淡的失落感。

    反正已經出門了,我想了想,決定幹脆去風安堂一趟。

    去前沒有給封信打電話,倒是在路邊小店買了一枚紐扣電池。

    風安堂的空氣裏永遠彌漫著淡淡的草藥清香,帶著微苦的警醒,染在來來往往的人們的衣襟上,鑽進毛孔裏。

    我很喜歡中藥的還沒有煎熬前的這種氣息,封信的身上就有著這樣清淡的味道,寧靜悠遠,古樸明慧。

    我進去的時候看到小岑正在一間診室的門口幫忙喊號,大廳裏病人很多,正是最忙的時間。

    封信周一到周六幾乎是全天出診,但是即使經常工作到下班後,仍然遠遠無法滿足慕名前來的病患。

    我準備偷偷看他一眼就走,免得耽誤他工作,卻意外的發現他的診室門口今天並沒有掛他的牌子,掛的是另一個名字:封柏南。

    那是封老爺子的大名。

    封老爺子現在已經很少坐診,封信一向孝順,如果不是有特別走不開的事,比如要去外地開會或出診,他都不會讓爺爺來替班。

    我瞅個空子拉拉小岑,她正在和一個意欲插隊的病人百般解釋,一扭頭看到我,圓圓的臉蛋頓時綻開了花。

    我說:“人呢?”

    她會意的朝診室裏努了一下嘴,依稀能看到封老爺子一頭飄逸的銀發。

    “不知道!”她朝我喊了一嗓子:“好像說是去妹妹那了。”

    這時我好像看到封老爺子抬了一下頭,不知道是不是看見了我,我心虛的朝邊上閃了閃,想了想,對小岑說:“我來幫你

    看著號,你去藥櫃那幫忙吧。”

    我一邊把著門按掛號次序核對病人的身份,一邊饒有興趣的觀察著每個人的表情。

    抱著孩子的愁苦父母,操著外地口音的麵黃婦女,教授模樣的老人,充滿希望的年輕夫妻。這小小的診室門口,仿佛是一個濃縮的世界,上演著各種心事,輪轉著悲歡離合。

    我想起自己得的那一次莫名的午後低燒,所有的儀器都無法檢查出確切的病因,一次次的燃起希望卻又跌迴絕望,幾乎在短短的一個月裏,磨滅了人的所有意誌與堅強。那種地獄般的經曆,不是身臨其境的人,大概永遠也不能想象。

    也就是那時,我輾轉於無數病友間,在現代化的大醫院裏如遊魂般飄蕩,才知道,原來這看似人類已經上天入地的時代,依然有著那麽多無法攻克的疾病,無法解釋的症狀。

    在我的病始終無法確診的那段時間裏,我不斷的被醫生們推來推去,在各門診間反複做著無意義的重複檢查,那時我其實不怕死,我怕的是失去最後的希望。

    隻要有一個醫生,願意溫柔的接待我,告訴我他還會努力,他不會放棄,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而現在,這些滿懷著希望而來的病人,在他們的眼裏心裏,封信,是不是就是那一線希望?

    來到這裏的人,很多都是被現代醫學拋棄,宣告無解的病人,他們抱著對生命的最後一線掙紮找到這裏。中醫長久以來被質疑被邊緣,卻又總在人們生命的關鍵時刻,承擔著那一線生死幻滅的責任。

    我第一次重新審視起封信的職業。

    他從來都不是平凡的人,所有的選擇看似平靜,對他來說,卻都總有背後的驚心動魄。

    依稀間,仿佛看到多年前那衣衫單薄的少年,以頭抵地,寂然失聲。

    我眼眶發熱。

    大廳裏突然傳來了一陣喧鬧。

    排隊的病人和家屬都騷動起來,一個個伸著脖子朝外看。

    然後就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扶著一個消瘦幹巴的老太太顫顫的走了進來,老婦人的手上緊緊攥著一卷東西,深紅的布麵和金黃的穗子,竟似一麵錦旗。

    男人扶著老太太小心的挪動。

    剛到診室門口,就見老太太雙膝一軟,直直的跪下了,同時形如雞爪的手將錦旗抖開,渾濁的哭喊聲帶著濃重的外地口音響了起來。

    周圍的

    人都亂了,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我趕快伸手去攙老太太,沒想到這老人看似瘦小,力氣卻不小,執意跪著,把錦旗高舉過頭,如同行古禮一般,雙膝紋絲不動。

    封老爺子也出來了,看老太太哭得傷心,一邊矮身親自去拉人,一邊聽那個中年男人翻譯老太太的話。

    原來老太太患有近十年的失眠症,失眠是常見病,但老太太症狀之嚴重,令她幾乎生不如死。十年來,她每天都要借助大量安眠藥才能勉強睡個兩三小時,而且有強烈的畏冷症狀,連夏天都要蓋棉被。

    這樣的病,不是絕症,但卻如同附骨之蛆,一點點將人啃噬逼瘋。

    一次次求醫,一次次絕望。

    她老伴已逝,生無可戀,多次試圖自殺,兒女不得不輪流陪守。

    兩個月前,在c城工作的兒子聽同事談到風安堂的封信,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將老太太接來一診。

    第一次問診時,年輕的封信在老太太眼裏,幾乎沒有任何信任可言。那麽多名醫都看不好的病,怎麽可能在這樣一個年輕人手裏出現轉機?

    老太太原本就是爆脾氣,當日見到封信後幾乎當場大鬧醫館,覺得兒子愚弄了自己,存心折磨她。

    是封信的誠懇勸慰打動了老太太,他一次開出十二副藥,讓老太太一定試一試。

    十二副藥後,奇跡出現了,老太太的睡眠竟然真的有改變,雖然仍然要吃安眠藥,但睡眠時間有明顯増長。

    之後老太太繼續問診過兩次,一個月後,她幾乎可以脫離藥物入睡,畏冷症狀也基本消失。

    中年男人含著眼淚訴說著,我注意到周圍的病患有些也偷偷的抹了眼淚。

    也許病中的人,最能懂得病過的人的心情。

    那些對別人來說仿佛路邊新聞的經曆,對身在其中的人,卻是日日生不如死的絕望與疼痛啊。

    老太太一直跪在地上哭喊著一句話。

    邊上有人聽懂了,說她喊的是“封醫生我不用死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溜到封老爺子麵前,捧著從小餐廳打來的飯菜很狗腿的叫爺爺。

    順便瞄了一眼牆上掛滿的各種錦旗,各種“封醫生”“封信醫生”的字樣,看得我心花怒放。

    封老爺子剛剛用假牙啃完一塊排骨,樂嗬嗬的瞅我:“小程丫頭,剛才就看到你了。”

    我說:“看您忙

    ,我就一邊呆著。”

    老爺子嘿嘿嘿:“來找封信?”

    我搖頭:“來陪您下會兒棋。”

    聽說老爺子好中午來一局,隻是段數太高,殺得醫館無敵手,所以沒人陪他樂了,寂寞得很。

    果然一聽說來一局,封老爺子立刻雙眼放光,排骨也不啃了,碗一推叫嚷起來。

    我也匆忙扒了幾口飯,把棋盤擺好。

    看老爺子手癢難耐的樣子,我趁機說:“封爺爺,您水平這麽高,要是我僥幸贏了一局,您能不能獎我點啥?”

    封老爺子雙眼一眯。

    我暗想自己是不是太現形了。

    停了三秒,老爺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邊笑邊毫不客氣的開局。

    “丫頭,你贏我一局,我就告訴你一件你想知道的封信的事!”

    我大喜過望:“來了!”

    一個半小時後。

    我愁雲慘霧,老爺子鬥誌昂揚。

    原本想著從小被老爸當陪練多少有些基礎,沒想到老爺子酷辣狠厲,竟殺得我沒一點兒勝算。

    眼看到了下午的出診時間,老爺子神采奕奕,毫無倦色,我喪誌的告饒。

    封老爺子各種意猶未盡,跟個小孩兒要糖果似的纏著我說晚上再去他家陪他來兩局。

    我佯做苦悶狀搖頭:“不來了,跟您下棋太絕望了。”

    老爺子不甘心:“丫頭我下次讓著你點。”

    我說不要。

    看我意誌堅決的收拾棋盤,老爺子小急起來。

    眉毛胡子都抖了抖,他抓了我的一隻手道:“封信今天到封尋那去了!”

    我說我知道。

    他撓撓頭,看看門口已經在催促的病人們,下定決心般一拍大腿。

    “晚上再陪我玩幾局,贏不了我也送你一個事兒!”

    我立時笑得陽光燦爛。

    “那我在外麵等著,五點陪您一起迴去!”

    轉身出去時,聽到老爺子在身後一聲笑歎。

    “小程丫頭,你啊,看著傻,其實比誰都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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