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匹被帶住了,蹄下的塵土仍未散去,卷作四朵小小的黃雲。陸明夷帶住馬,看了看遠處的靶手。

    四箭齊齊中靶。快馬奔馳,以騎射發出連珠四箭,四箭皆已中靶,這手絕技,讓一邊的王離看得都目瞪口呆,不要說旁人了。那些士兵都在想這個年輕的都尉既要忙於軍務,還能練成這等絕世箭術,真不知他精力是哪來的。有些人消息卻要靈通些,竊竊私語道:“陸將軍乃是昔年帝國名字,冰海之龍陸經漁的兒子。英雄之後,更是英雄,家傳的弓馬槍,果然非同凡響!”

    陸經漁這名字,已被人淡忘已久,現在卻又被談得多了。雖然大統製發過禁令,禁止談論前朝之事,但昌都省天高皇帝遠,劉安國這人又將軍事全權委於陸明夷和朱震、彭啟南三將,陸明夷其實已是昌都軍的最高軍事長官,私下談談陸將軍的父親,當然不算什麽。反正陸經漁已是古人,而現在離帝國覆滅不過數十年,軍中有些五六十歲的老兵對當年那位冰海之龍也有耳聞,更是添油加醋,把陸經漁說得絕無僅有。不過說來說去,大家都覺得陸明夷強爺勝祖,已是超過先父。至少,像陸明夷這樣的年紀就成為都尉的,北方一共也就傅雁書、霍振武和陸明夷三人了。

    三人中,傅雁書二十四,霍振武二十七,陸明夷年紀最小,才二十二歲。這三人,是目前北軍中最為耀眼的三顆少年將星。昌都軍同是都尉的朱震和彭啟南都已過了四十,升遷不算慢,還有個管後勤的都尉郭凱更是年過五十,那三個都尉都對年紀遠小於自己的陸明夷極為服膺,士兵自然更無二話。萬裏雲之亂,對昌都軍打擊很大,但由於陸明夷雷厲風行,一舉扭轉局麵,昌都軍未至元氣大傷,一蹶不振,他們也都感激這少年都尉。因此見陸明夷一手四箭都已中的,圍觀諸軍爆發出一陣喧天喝彩。

    陸明夷帶轉了馬,齊亮迎上來道:“陸將軍,你歇歇吧,待別人練習。”

    私底下齊亮仍然稱陸明夷的名字,不過公開場合,他已改口了。陸明夷笑了笑,跳下馬,邊上一個傳令兵如飛而來,報道:“陸將軍,劉將軍有令,請陸將軍即刻前去議事,大統製有特使前來。”

    大統製又派特使來了?看來大統製覺得昌都軍經過這數月休整,又要發往前線。陸明夷道:“遵命。”接過令牌,對米德誌和齊亮道:“米兄,阿亮,你們督促兄弟們練習,我去見劉將軍。”他見一邊的王離神情有點局促,又加了一句道:“王離兄,請你多指點指點兄弟們。”

    王離因為卷進了萬裏雲叛亂之中,雖然事後被陸明夷庇護,沒把他的名字報上去,軍銜都沒革,但自然也沒升遷,現在仍是翼尉。王離聽陸明夷提起自己,在馬上行了一禮道:“遵命。”他向來心比天高,一直有點與人格格不入,但經過先前之事,性情已謙和了許多。

    陸明夷重新上馬,跟著那傳令兵向帥府走去。一進門,便聽得劉安國的大笑之聲,守門兵報道:“陸明夷將軍到!”劉安國聽得聲音,忙道:“陸將軍來了,快快有請。”

    劉安國現在倚陸明夷若幹城,若不是有客,他都會親自出門迎接。陸明夷進了屋,見屋內朱震與彭啟南都已在了,客座上卻有三個人坐著。見陸明夷進來,這三人都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禮。陸明夷一見當先之人,便是一呆,原來此人正是當初在東平城鬧嘩變,被他擒住的天水客將夜摩千風。他身後的,自然就是夜摩千風的兩員副將,有人鬼二槍之稱的夜摩王佐和穀可放了。夜摩王佐和穀可放兩人他已記不清,但他與夜摩千風曾經對槍惡戰,心知此人槍術絕倫,急三槍和馬鞍鏢都稱得上絕技,隻是沒想到世事變遷,這個曾經的階下囚居然又成為大統製的特使。他忙還了一禮道:“原來是夜摩千風將軍,夜摩王佐將軍和穀可放將軍,小將陸明夷有禮。”

    劉安國不知夜摩千風曾鬧過嘩變,與陸明夷交過手,見他一口叫得出這三人名字,大為折服,心道:“這小子真是不凡,居然見人就認識。”他笑道:“原來陸將軍與千風將軍乃是夙識,那更好了,請坐請坐。”

    夜摩千風這時已是衣冠楚楚,不過見到陸明夷總有點不安。他也拱拱手道:“陸將軍別來無恙,千風有禮。”夜摩二字其實是族名,並非姓氏,他本身有個很長的本族名字,不過旁人都以為他姓夜摩,他自稱當然不能如此稱唿,因此總自稱千風。

    劉安國道:“千風將軍此番奉大統製之命,前來調取昌都軍討賊。陸將軍,此任重大,非君莫屬,可有信心麽?”

    陸明夷本已坐下,聞言又站起來行了一禮道:“小將遵命。”

    劉安國見他隻說了四個字,心想這陸明夷樣樣都好,就是說話不能多說。按理說大統製親自發文調派,那是多大的麵子,好歹總該說幾句感謝大統製之恩,小將肝腦塗地,在所不辭之類的話,可陸明夷輕輕易易四個字打發了。隻是他現在全靠陸明夷主持大局,也不多說,便道:“詳細事項,上路後由千風將軍向陸將軍細說。今日三位將軍奉大統製之命遠道而來,劉某當攜眾將為三位將軍洗塵,請稍候片刻,馬上讓他們上席。”

    劉安國一直在中央軍區做下將軍,現在外放到昌都省,在軍務上沒什麽建樹,倒是昌都軍的夥房大大改善了,平時就常常飲宴。昌都省雖不是什麽富庶省份,也是軍中重鎮,軍區長與昌都太守平行,權柄還在太守之上,想吃什麽,除非是偏遠地方的特產時鮮,因為路遠帶不來,旁的什麽都有。待酒席一開,果然琳琅滿目。夜摩千風三人本是天水省人,天水亦屬富庶,卻還沒吃過這等豐富的酒席。待吃到一味鯉魚時,劉安國道:“來,來,嚐嚐這金鱗鮮。這在產地不算出奇,在這兒卻是難得嚐到。”

    這金鱗鮮乃是大江中出產的一種鮮魚。雖有金鱗之名,但隻有到了年底天寒,魚群在河底越冬時鱗片才呈金色。此時這金鱗鮮連鱗片都滿溢油脂,因此烹調時也不去鱗,做得了連鱗片亦入口即化。陸明夷還沒吃過金鱗鮮,尚不知此魚的妙處,夜摩千風卻呆了呆,問道:“敢問劉將軍,這金鱗鮮出水即死,不知如何能攜至此處?”

    金鱗鮮隻能長在大江中,而且也僅在天水省那一段大江才有,別處湖泊皆養不活,因此也不會在昌都繁殖,除非做成魚幹。可是看端上來的這盆魚,分明是活魚當場宰殺做成的,哪會是魚幹。夜摩千風在天水省時當然吃過,知道此魚難得,因此大惑不解。劉安國笑道:“千風將軍果然博學。此魚正是從大江中捕得,送到此處。”

    夜摩千風更是一呆。金鱗鮮出水即死,而大江邊到西靖城,少說也得好幾天路程,縱然現在天氣已寒,兩三天魚還不會發臭,但肯定不會如此新鮮。他皺了皺眉道:“難道是用存冰冰凍後送來?”

    北方諸城中,很多較富庶的都設有冰窖。冬天從河中取來堅冰放進冰窖,到夏天再開窖取冰,以供冰鎮之用。冰鎮可以保鮮,但金鱗鮮名中有鮮,吃的正是一個鮮字,死魚的味道終差了一籌。劉安國見他猜不出,笑道:“千風將軍不妨先嚐嚐再說。”

    夜摩千風夾了塊魚肉放進嘴裏,又是一詫道:“奇怪,魚肉甚緊,應該未嚐冰過。劉將軍,恕千風無能,猜不出來。”

    劉安國道:“此方乃是劉某此年從霧雲城中一個老廚師口中所得。那老廚師說,當初前朝帝君也愛吃此魚,但送到霧雲城,終難保持鮮活。後來有人想出一個妙法,在大江邊打上鮮魚後,立即將魚養在新鮮豬油之中,再放入冰盒封存。魚在豬油之中可保五日不死,饒是如此,待快馬送到霧雲城,也有多半發臭。好在西靖離大江近得多了,以此法送來,十條裏倒有八條還活著,諸君方能有此口福。”

    聽劉安國侃侃而談,陸明夷心中突然有說不出的厭倦。劉安國也算宿將,但他的才幹大概都用到這方麵去了,而為了吃一條魚,竟搞得如此勞師動眾,一條魚送到此處,隻怕其價已愈黃金。

    這樣下去,難怪天下人會不服。他很想問一句“如今帝君何在”,但也知道這話問出來會讓劉安國大大不快,因此閉口不言。一邊朱震見吃條魚竟是如此辛苦,歎道:“真是難得!也虧得劉將軍博學如此。”

    劉安國的心思,也確實都放在這些吃喝玩樂上了。朱震一讚,更搔到他心頭癢處,笑道:“天下之大,人力終是有限。幸虧大統製英明偉大,吾輩方能有此福。來,來,來,金鱗鮮要趁熱吃,涼了便有腥味了。”說著,他自己先伸出筷子來夾了塊魚放進嘴裏。

    大統製確實英明偉大,但這識人之能,終要打個折扣。陸明夷想著,他本不是嗜口腹之欲之人,在軍中吃兩塊幹飯,喝幾口水也算一頓了,縱然魚肉鮮美,吃在嘴裏也覺不是滋味。

    一人之福,終非天下人之福。有朝一日,我若成為大統製,定要讓天下人也有此福。

    腦海中轉過這念頭,陸明夷夾了塊肉放進嘴裏。以前西靖城裏的牛羊肉無非白滾紅燒,劉安國來了後,花樣卻多了不少,這道紅燜牛肉便是劉安國傳出來的,乃是以瓦罐盛好以調料醃製過的牛肉,再以上好美酒浸沒,放進炭火堆裏以微火慢慢煨煮。如此一晝夜,肉已酥爛,方能上桌,以至於飯館裏多了一道“劉將軍肉”。這名字其實有點歧意,隻是劉安國倒不以為忤,反而付諸一笑,說己名能冠以名菜,三生有幸。這道劉將軍肉算是劉安國的私房菜,自然也要上來的。

    劉安國若是廚子,倒是一把好手,偏生是個領兵將領。陸明夷想著,心裏不禁有點不屑,可臉上仍是誠惶誠恐。劉安國自是不曾發覺,每上一道菜他都要解說一番,還真個層出不窮,每道菜都精益求精,大見思度。

    可惜打仗是要靠真刀真槍,不是比切菜刀,不然劉安國倒是天下名將了。陸明夷想著,這一桌菜也吃了許多。酒足飯飽,諸人告辭了劉安國,這才去談正事。

    大統製發來的命令,是讓昌都軍抽調兩萬騎兵增援符敦城胡繼棠軍。胡繼棠和喬員朗已對峙了許多,雙方都是啃上了硬骨頭,現在清穹城規模已成,再想犁庭掃穴,徹底消滅喬員朗,胡繼棠已是力有未逮。讓元氣初複的昌都軍一下子抽出近半增援天水,看來大統製也是下了血本,準備來年一決勝負了。他聽夜摩千風說完,問道:“那,鄧帥應該同時也有行動吧?”

    夜摩千風一呆,問道:“你也得到消息了?中央軍北戰隊也有近半增援秦重島,看來是東西兩路雙管齊下,讓賊軍首尾不能相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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