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鳴雷唱完了一段,又彈了一小段過門,接著唱道:“身既歿矣,歸葬山阿。人生苦短,歲月蹉跎。生有命兮死無何。魂兮歸來,以瞻山河。”

    這一段更為淒楚,卻也越發悲壯,鄭司楚隻覺胸中的烈火似要裂胸噴出。四周盡是累累墳塚,唱著此曲也更應景。所謂人生苦短,歲月蹉跎,人生有命,一切似乎都無可奈何。但唯有家鄉難忘,便是人死作鬼,終要迴到家鄉去。不知不覺,鄭司楚隻覺眼中已有點濕潤。這五羊城,不正是自己的家鄉麽?無論如何,這些戰死的年輕人都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家鄉,那又有什麽不值得?自己縱然身死,換來的是家中親人的平安。這些日子他一直茫然,隻覺任何戰爭都毫無意義,人活著也毫無意義,但此時卻想著:“隻是為了家,為了家啊!”

    他的鐵笛本來就放在袖中,不知不覺掏了出來,湊到嘴邊。這時宣鳴雷已開始轉入了第三段,待琵琶聲一起,鄭司楚的笛聲也同時響起。《秋風謠》本來就是笛曲,鄭司楚又吹得最熟,笛聲一起,真如利劍出匣,氣衝牛鬥。這時宣鳴雷放聲唱道:“身既沒矣,歸葬山麓。天何高高,風何肅肅。執幹戈兮靈旗矗。魂兮歸來,永守親族。”

    永守親族。這四個字,正是這一曲《國之殤》的一切吧。鄭司楚望著母親的墳頭,看出去已是模糊一片,淚水不住地流淌下來。母親已經逝去,但人生代代相傳,永遠窮盡。任何人都會離開這個世界,而離開這個世界的,也在永遠守護著自己的親人。他吹著笛子,心中卻在想著:“媽,你沒有走,你永遠都在守護著我。”

    淚水淌落,滾燙如火,一曲終了,餘音仍然嫋嫋不絕,被天風吹散。鄭司楚放下笛子,隻覺雖然紅日當頭,卻如天已入暮,四野盡是狂風唿嘯。他對著母親的墳跪倒,放聲痛哭起來,隻覺心頭無比委屈和辛酸。本來,應該是自己守護母親,但如今卻是母子已成隔世,母親在永遠守護自己。他從未如此忘情地痛哭過,現在隻想放聲一哭,把平生的淚水在一瞬間流盡。

    他正在痛哭,卻覺肩頭一痛,宣鳴雷放下琵琶,重重打了他一拳,喝道:“鄭司楚,好男兒流血不流淚,你不是說你不再哭了麽?”

    鄭司楚猛地跳了起來,喝道:“不錯,我不會再流淚了!”說罷,也是一拳向宣鳴雷打去。他本已哭得肝腸寸斷,這一拳打出去力道雖強,卻並不快,可是宣鳴雷閃也不閃,受了鄭司楚一拳,身子一晃,一拳又打過來,喝道:“既然不哭了,那擦幹眼淚,好好活著!”

    鄭司楚又吃了一拳,卻似不覺疼痛,喝道:“我會好好活下去!一定會!”說罷,又向宣鳴雷打了一拳。雖然不是生死相搏,但兩人出手都毫不留情,“砰砰”連聲,兩人你一拳,我一拳,也不知互毆了幾拳。一邊和宣鳴雷互相打著,鄭司楚心中卻在想:“不錯,要活,要活下去!”

    母親去世後,鄭司楚已全然不覺生有何趣,直到此時,才覺得人還是要活下去,隻為了守護活著的人。他兩人一邊打,一邊互罵,罵著罵著,宣鳴雷忽道:“你這混蛋,搶了我的小師妹!”吼罷,一拳打過來還特別重。鄭司楚一愣,馬上還了一拳,也罵道:“你這混蛋,先把小芷搶走了!”旁人若在這時聽得,隻道兩人是因為爭風吃醋而鬥毆了。他二人都是軍人,本領出眾,拳頭也重,不一會,打得身上衣衫散亂,盡是淤青,力量也小了,打上去的聲音漸輕,嘴上倒是越吼越響。不過兩人也從來沒有什麽仇恨,說到底,無非是一個搶了小師妹,另一個搶了小芷是最大的仇恨,想罵點新鮮的都罵不出來。正當宣鳴雷打了一拳,鄭司楚想還以顏色,宣鳴雷忽地退了一步,叫道:“不打了,酒還沒喝完。”

    他算是求饒,鄭司楚卻不依不饒,有如頑童般上前又是一拳,喝道:“你還多打了我一拳!”打完這一拳,見宣鳴雷沒還手,隻是在喘粗氣,心裏有點後悔,便道:“行,喝酒。”

    兩人都已打得筋疲力盡,坐到酒壇邊。好在兩人打的地方沒在酒壇邊,酒壇和碗都沒有破。宣鳴雷倒滿了兩碗,自己先喝幹了,叫道:“真是爽快!”見鄭司楚也喝盡了碗中酒,他又道:“鄭兄,你說你再不會流淚,是不是破了誓言了?”

    鄭司楚不禁語塞。若不是宣鳴雷這般憊賴,他也不會忘情一哭。可是誓言終是破了,他歎道:“以後,我想淚水已經流盡了吧。”

    “那你還要不要退伍了?”

    鄭司楚又迴答不上來。本來他覺得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可是現在卻覺得自己輕賤生命是如此可笑。他歎道:“縱不退伍,我也不想打仗了。”

    “若有一天,敵軍兵臨城下,馬上就要取你首級,你仍然隻肯袖手旁觀麽?”

    這個問題鄭司楚還是答不出來。他想了想道:“希望不要有這一天吧。眼不見為淨,我真不願見到人死。宣兄,我殺過不少人,現在隻想洗掉手上的血腥。”

    宣鳴雷歎道:“如果可能,誰願意手上沾滿血腥。但人生在世,總是身不由己,好比你是中原人鄭司楚,我是狄人宣鳴雷一般。如果我們生在前朝,可能會在戰場上決一生死。”

    如果生在前朝狄人尚是敵人的年代,說不定自己和宣鳴雷真會決一生死吧。那時也不會知道對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總之是敵人就是了。鄭司楚道:“軍中有你們在,已經足夠了,反正也不缺我一個人。希望,我不用再上戰場。”

    宣鳴雷見說來說去,鄭司楚還是不想征戰,心中暗歎。不過現在的鄭司楚總算精神起來了,雖然身上被自己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他道:“好吧,我幫你去請個長假。不過,一旦我有難,你鄭將軍千千萬萬不要腦袋冬烘,死都不肯來救我。永守親族,好歹我也能算你的親族吧。”

    其實宣鳴雷既不是鄭司楚的親人,也不是同一族。可是鄭司楚卻覺眼前這人正是自己的兄弟,若他有難,自己無論如何都會出手。他點點頭道:“我答應你。”

    宣鳴雷長舒一口氣,笑道:“就怕你到時還對我搶了芷馨懷恨在心,一聽我有難,張嘴就說:‘活該!’”

    鄭司楚斥道:“豈有此理!”伸手又倒了碗酒。正要給宣鳴雷倒,宣鳴雷一把搶過酒壇來道:“等等,給我!”

    鄭司楚不知他要做什麽,宣鳴雷奪過酒壇,舉起來湊到嘴邊大口灌下去。這壇酒鄭司楚本就喝了不少,剛才又倒出好幾碗,隻剩小半壇,宣鳴雷氣都不喘,一口氣全都下了肚。他酒量甚宏,不過平時喝酒喝多了要發酒瘋,這時小半壇酒喝下去,兩眼卻越發明亮。喝完了酒,他將酒壇一摔,喝道:“喝酒真是誤事,從今日起,我再不喝酒。若違誓,有若此壇!”

    鄭司楚本來要喝,聽他發了這毒誓,詫道:“你不喝酒了?”

    宣鳴雷抹抹嘴道:“不喝了。你不肯上戰場,接下來我一個人肯定更要吃緊,省得因酒誤事,反正芷馨老罵我是酒鬼。”

    鄭司楚聽得了,將碗中酒喝盡了,將碗一摔道:“那我也不喝了。”他對酒雖不若宣鳴雷那樣無之不歡,卻也是個好酒之人,隻是現在覺得喝了酒實是在逃避,終無益處,何況宣鳴雷這等嗜酒如命的人都能戒酒,自己又如何不能?隻是宣鳴雷說出口,又有點後悔話說得太絕,笑道:“好,那等我們勝利之日,再開戒痛飲吧。”

    鄭司楚知他終究舍不得戒酒,不由笑了笑。可是眼角瞥到母親的墳墓,心中又是痛楚,低聲道:“迴去吧,別讓人擔心我們。”

    宣鳴雷道:“是。小師妹準要擔心你了。對了,鄭兄,你真要把小師妹送迴去?”

    鄭司楚道:“這豈有假。戰爭,本來就不該殃及平民。”

    “申公也已同意此議,不過說目前尚非其時。”

    鄭司楚暗暗歎了口氣。他也算定申士圖現在是不會把傅雁容馬上送迴去的,肯定要等到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對申士圖,他不能多說什麽,申士圖是個幹練之人,而且秉性也算忠厚,治理廣陽省多年,威望極高,播及周邊諸省,不然高世乾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不會鐵了心要倒向再造共和一方了。可是申士圖畢竟隻是政客,對他來說,利益高於一切。他道:“同意就好。”

    宣鳴雷沒在說什麽,心中卻在暗歎鄭司楚這人真不解風情,隻道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小師妹卻未必領情。不過這些話也不用多說,他向鄭夫人的墳走去,行了一禮道:“伯母,我們迴去吧,鄭兄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你放心。”說罷,走向馬車,跳了上去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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