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楚拿起紙道:“陳二哥,我念給你聽吧。‘阿三吾弟:近日鄉間一切安好,老母身體康健,今年收成也不錯,豐衣足食,不用掛念。你在軍中,天涼之時要多穿衣服,飲食起居皆需小心,凱旋之日,早早還家,不要多在異鄉逗留。’”他心想那陳阿三定然也識不了太多字,若是寫得太文了,他會看不懂,因此有意多寫口語,隻是積習使然,寫著寫著,就總有幾個文縐縐的字眼。阿二在一邊聽得聚精會神,聽他念完了,又讚道:“楚先生,你寫得太好了!”

    鄭司楚道:“這樣寫,阿三兄弟看得懂麽?”

    “看得懂看得懂。”陳阿二想了想,又道:“對了,楚先生,麻煩你再寫上,汪家的大姑娘挺好的,一直都在等著他,平時也常來幫我照顧老娘,讓他別嫌棄人家臉上有幾個麻子……”裏麵老婦嗔道:“什麽麻子!阿二你又瞎三話四,汪家大姑娘挺好看,你自己都還沒找到親事呢。”想必那汪家的大姑娘與陳阿三有婚約,陳阿三一直嫌汪家大姑娘不夠好看,有點不樂意吧。鄭司楚順手又寫了幾句,道:“就這麽寫:‘汪氏之女,秉性嫻淑,猶在家中相盼與吾弟聚首,吾弟不可辜負,切切。’行不行?”

    雖然這兩句有點文,陳阿二也聽懂了,點頭道:“好,好,楚先生你寫得真好!”他搓了搓手,把手上的泥巴搓掉了些,從懷裏摸出幾個錢來道:“楚先生你是不是要進城去?”

    昨天鄭司楚隻想著離群索居,永遠逃離這個世界,但現在已不再這麽想了。他點了點頭道:“是啊。”

    “那能不能請楚先生你代我寄出去?這兩天農忙,我實在沒空進城……”

    鄭司楚不等他說完便道:“沒關係,我順便給驛使便是。”

    陳阿二見他不收錢,急道:“那怎麽行?怎麽好讓楚先生你破費!”說著把手中的錢往鄭司楚手裏亂塞。鄭司楚推托不掉,隻能握在手中。陳阿二見他收下了,這才道:“楚先生,你是從哪裏過來的?”

    這話鄭司楚倒不好迴答。他順口道:“我是從之江省來的。”心想這也不算假話,自己確實是從之江省送了傅雁容過來。陳阿二聽得他從之江省來,睜大了眼道:“之江!哎呀,聽說那邊正在打仗,真是難為你,連個行李都不帶就逃了出來。唉,還是廣陽好,以後就住廣陽吧。一打仗,什麽都保不住了。”

    在陳阿二心目中,不打仗的地方都比別處好吧。鄭司楚心頭更是茫然,心想自己也已領兵征戰了許久,從來沒想過百姓其實並不願打仗。說什麽解民倒懸,說什麽為了守護共和,對百姓來說,一切都是空的,打起仗來,田裏沒了收成,親人也會丟失性命。他喃喃道:“是啊,希望早點別打了。”

    陳阿二聽他附和,連連點頭:“就是。我說,打仗做什麽,刀槍又不生眼睛,大家好說好商量,有話坐下來慢慢說,不是挺好?唉,官府的事,我們鄉下人什麽都不懂。”

    他說的,似乎就在直斥申士圖舉旗之非了。鄭司楚更坐不住,站起來道:“陳二哥,天也不早,那我也該進城去了,這信我一定寄出去。”

    陳阿二千恩萬謝了一番,鄭司楚道:“我去辭別一下伯母,就動身吧。”

    陳阿二見他要拜見母親,領著他進去道:“媽,楚先生要走了,他說要來看看你。”

    一進內室,鄭司楚見床上坐著個瞽目老婦。這老婦聽得聲音,顫顫地要下床,鄭司楚忙過去扶住她道:“伯母,您不用下來,我得走了,請您保重。”

    老婦道:“先生,你可真客氣,給阿三的信就麻煩你了。阿二,你送送楚先生。”

    陳阿二答應一聲,領著鄭司楚出去。鄭司楚見陳阿二的老母竟是個盲人,心頭惻然。本來他兄弟兩個,總有一個可以在家照顧母親,現在一個當兵去了,陳阿二既要在田裏勞作,又要養母,真個辛苦,怪不得現在還沒有成婚。他心不在焉,走到門口時被鋤頭絆了一下,陳阿二忙扶住他道:“楚先生,當心點!”裏麵的老婦聽得聲音,高聲道:“阿二,你是不是又亂放東西了?早跟你說了,東西用好就收拾起來,別亂放,你總是不聽……”陳阿二答應一聲,苦笑了一下道:“楚先生,走吧。”

    他們走出門,忽聽得老婦在裏麵道:“阿二,走路當心點,別跌跤!”

    陳阿二又答應一聲,小聲道:“楚先生,讓你笑話了,老娘年紀大,腦筯也有點糊塗了。”

    鄭司楚眼眶裏卻有點濕濕的,心想:“天下的母親,都是一般。我小時候出門去玩,每迴媽都要關照我一聲別摔跤了。”聽得陳阿二說,他把頭扭到一邊,“嗯”了一聲,卻是生怕陳阿二看到自己的淚水又要淌下來。

    走到村口,陳阿二道:“楚先生,你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看見大路了,往南就進五羊城了。我也不能再送你,對不住了。”

    鄭司楚道:“陳二哥,你迴家照看伯母吧,我就走了。”

    陳阿二應了一聲,向他招招手,轉身迴去。看著他的背影,鄭司楚眼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直流了下來。他抹了抹眼,心道:“不管怎麽說,陳二哥過得再辛苦,他終究還能與母親住在一塊,而我再也看不到媽了。”

    想到這兒,剛擦掉的淚水又流了下來。這迴他也不去擦了,一路向南而行,任由臉上的淚水流淌。

    媽,這是我最後的淚水了,從此以後,我再不會流一滴眼淚。

    他想著。

    我要盡快結束這場戰爭,讓天下的母子都能團聚。

    雖然立下了這個誌向,鄭司楚卻更加茫然。結束戰爭麽?到底該怎麽結束?南北雙方都不肯善罷甘休,就算自己被稱為後起第一名將,又怎麽能讓雙方罷手不鬥?戰火仍將燃燒下去,一個人在這一片燎原戰火中,比一粒微塵還要不如。他想著,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當初聽到的那兩句蒼涼的唱詞:“百萬貔貅方鑄得千秋業,呀,這也不是江水,是流不斷的英雄血!”

    英雄麽?任何一個英雄背後,都是堆積如山的屍骨。鄭司楚看了看天空。白雲慵懶,飛過天際,一切顯得如此安祥和平。可是,他知道,遠方戰火正在燃燒,而且很有可能燒到這裏來。

    陳二哥,伯母,原諒我,我什麽也做不到!

    鄭司楚的心裏更加的痛苦。這痛苦如刀,如針,如火灼,甚至,比母親去世時的痛苦更甚。

    他剛走進五羊城,門口已有不少人了。現在五羊城雖是後方,便申士圖有過命令,要諸門盤查進出之人,以防北軍細作。雖然現在申士圖正在前線,後方的官吏仍不敢怠慢,執行得不折不扣。他排在一群等著進城的人中,正待過關,忽聽得申芷馨的聲音響了起來:“司楚哥哥!”

    申芷馨正坐在一邊翹首張望。昨天鄭昭獨自迴來,鄭司楚卻失蹤了,她嚇了一跳,問出了什麽事,鄭昭也不肯說,隻說任由他去好了。鄭昭乃是長輩,又是鄭司楚的父親,而她已經成婚,更不好多說什麽,隻是畢竟擔心他,因此一早就在城門口候著,沒想到鄭司楚果然迴來了。一見鄭司楚,她喜出望外,急急迎了出來。守門官也認得鄭司楚,見申芷馨迎出來,他也連忙過來,連聲道:“鄭將軍!”心道:“剛才我都沒看到,申小姐不會怪罪我吧?”因此特別殷勤,趕緊讓人備車好送鄭司楚迴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火明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燕壘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燕壘生並收藏地火明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