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是誰?我活著有什麽意義?這些從沒想過的事,如今卻在鄭司楚腦海中不住盤旋。他已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麽,什麽大統製,什麽再造共和,自己對這一切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局外人,可笑的是以前自己一直堅信自己是在守護真正的共和。這些根深蒂固的信念仿佛就在一刹那完全垮了下來,他現在心裏已是亂成一片,什麽都想不起來,隻是不住地跑,也不管腳下坑窪不平,直到累得筋疲力盡,躺在了地上。

    我到底是誰?活著還有什麽意義?他想著。鄭司楚自幼就是以國務卿公子的身份長大,旁人都認為他將來會一展鴻圖,大放異彩,他自己也是如此自詡的,隻覺以天下為己任,救國救民者,舍我其誰。但一旦知道自己居然是個私生子,生父甚至是前朝元帥,是共和國最大的敵人,這等落差他再也承受不住。他躺在地上,看著天空,任由淚水不住流淌,隻是想著:“我究竟是什麽人?究竟該不該來到世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暮時,鄭司楚才站了起來。最初的痛苦過去後,剩下來的就是心底的隱隱作痛,心裏想著:“我要喝酒,醉死算了。”他從小就愛喝酒,但小時父母不讓他喝,後來長大了從軍,軍紀嚴整,而且他自律也極嚴,從來不敢多喝,現在卻想痛飲一番,來個一醉方休。隻是這兒離城已有段距離,也不知是哪裏,四處盡是田野,哪有酒店?遠遠望去,卻見前麵有一片燈光,乃是個村落,便走了過去。離得還遠,便聽得那兒傳來一陣哄笑之聲,也不知說些什麽。聽得這笑聲,鄭司楚更是一陣氣苦,心道:“還不如做一個無知無識的農人,日作夜息,了此一生。”

    走得近了,已見一群人正圍坐在一張桌前說笑。因為天熱,這些人把桌子搬到了外麵,不過一個個挽著褲腿,看樣子並不是酒店,不過是這村中農人結束了一天的耕作聚餐罷了。聽得有人過來,有個人扭過頭,見是鄭司楚,怔了怔,還沒說話,鄭司楚叫道:“好香的酒!能賣我一壇麽?”

    鄭司楚剛走到近前,隨風便飄來了一陣酒香。那個農人見一個衣冠楚楚的少年突如其來,一張口就說要買酒,也不知他是什麽來頭,心想這村子也不靠大路,這少年怎麽來這兒?鄭司楚在五羊城裏可謂名聲赫赫,盡人皆知,但在城外的村莊裏,農人頂多聽說過現在五羊城出了個名叫鄭司楚的少年名將,至於鄭司楚是長是短,是圓是扁,誰也不曾見過,自不認得他。但農人醇樸,這酒更是那人自釀,聽得鄭司楚稱讚好酒,心中大樂,叫道:“朋友,喝口酒,不過多雙筷子,買什麽!來,來,上桌!”說著便往邊上讓了讓,讓出個空座來。

    鄭司楚現在也著實極想喝酒,再不謙讓,坐到桌邊,有人已給他倒了一碗口。鄭司楚張口一飲而盡,隻覺胸口一陣火熱,讚道:“真是好酒!”其實這酒也不算什麽好酒,不過村人自釀,沒有蒸過,酒味並不厚。隻是對鄭司楚來說,現在喝口酒,可以忘卻人世的痛苦,那麽隻要是酒,那就是好酒了。

    見鄭司楚酒量如此之宏,那些村人個個佩服,特別是做東的這個。他釀成了酒,自己朋友稱讚說好總歸如隔靴搔癢,一個陌生人一下子就痛飲一碗,大讚好酒,這滋味比什麽都好,忙從鄭司楚麵前拿過碗道:“朋友真是海量!滿上滿上,吃塊**,剛宰的,好肥。”

    鄭司楚也不客氣,拿起一塊雞放進嘴裏。這雞卻是農家自養,甘腴肥嫩,確實鮮美異常。不過他現在隻想喝酒,反覺雞肉雖美,總不如酒好,順口讚了一聲,拿過那人剛倒滿的酒,又是一飲而盡。邊上的人見這少年喝酒跟喝水一樣,生平從未見過酒量這麽好的人,而且鄭司楚雖然衣冠楚楚,可衣服上沾了不少土塊草葉,越發摸不清他的底細。隻是鄭司楚既然酒到必幹,如此豪爽,他們既是欽佩,也不服輸,一個個都過來向他敬酒。鄭司楚也不推辭,酒到必幹,一眨眼間,雞肉隻吃了一塊,酒倒喝了五六碗。耳畔隻聽得旁人的哄笑聲。

    這一喝,卻喝到月上中天。村酒雖薄,也經不起鄭司楚這般喝酒,一壇子酒,竟有半壇都進了鄭司楚的肚子。待他醒來時,隻覺頭痛如裂,模模糊模撐起身,心道:“我這是在哪兒?”

    宿酲未解,嘴裏也幹得跟火燒一樣。鄭司楚揉了揉頭,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竹榻上,周圍則是些農具,原來是間農舍。此時他才想起昨天的事,明白自己定然醉倒在那農家,農人讓他躺到這裏。他正待下竹榻弄口水喝,裏麵有個老婦叫道:“阿二,客人醒了,你快迴來吧!”

    這老婦叫得很響,鄭司楚還沒迴過神來,從後門處一個扛著鋤頭的漢子正好走進來,定是在後院勞作,聽得老婦的叫聲迴來的。一見鄭司楚,他叫道:“朋友,你醒了麽?嘿嘿,我的酒不錯吧?後勁挺足。”

    鄭司楚道:“我一輩子都沒喝過這麽好的酒。大哥,這兒有桶麽?”

    漢子道:“你要喝水麽?”見鄭司楚點點頭,他又道:“櫥裏有。別喝生水,肚子要痛的。”

    這漢子放下鋤頭,從櫥裏拿出一把缺嘴的壺出來,裏麵裝滿了涼開水。他倒了一碗遞給鄭司楚。那農人見鄭司楚長樣斯文,拿過碗來卻將一碗水一飲而盡,笑道:“朋友,看不出你長得秀氣,喝起來這麽犀利!”裏屋那老婦聽得了,嘮嘮叨叨地說道:“阿二,叫你少喝點,你總不聽,看客人都醉了。”雖在埋怨,但口氣卻大是自豪。漢子道:“媽,沒事的,朋友現在酒都醒了。對了,朋友,你怎麽稱唿?我姓陳,叫阿二。嘿嘿,鄉下人也不識什麽字,沒什麽官名。”

    鄭司楚道:“我……我姓楚。”他現在實在不想說自己姓鄭,陳阿二聽了卻讚道:“真是個好姓!楚先生,看你樣子,識文斷字的吧?”

    鄭司楚道:“是認得幾個。”

    “你要有空,能幫我寫封信麽?這村子裏別的都好,就是連一個識字的都沒有,想寫信也得走半天路去城裏找代書先生。”

    鄭司楚道:“行。那有筆沒有?”

    陳阿二道:“有!有!”說著,又一邊櫥裏又拿出一支筆墨紙硯來。鄭司楚見筆頭都禿了,把紙攤在桌上磨好了墨道:“陳二哥,你要寫給誰?”

    “我兄弟。”

    鄭司楚道:“哦,陳大哥麽?”

    陳阿二道:“不是,老大早就沒了,我家兄弟三個,前年官府來征兵,兩丁抽一,阿三就當兵去了。楚先生,你就給阿三寫封信,告訴他家裏什麽都好,不用掛念,早點打完了仗迴來。”

    鄭司楚怔了怔。那個陳阿三加入的,自是五羊軍。五羊城自舉起再造共和的大旗後,大力擴軍,那陳阿三定是當時被征去的。但久無音信,也不知他還在不在世了。這話他不忍明說,隻是道:“好,我寫。還有什麽話麽?”

    裏麵那老婦插嘴道:“先生,你再關照阿三,叫他別多喝酒,衣服要多穿點,別著涼了,聽說北方天氣很冷的,還會下雪。”

    廣陽省地處南疆,氣候和暖,從不下雪,在這鄉間老婦看來,下雪大概是件可怕的事。陳阿二道:“媽,現在那邊也很熱,你別瞎操心。”

    鄭司楚聽他母子對話,有點忍俊不禁,說道:“我就說天涼了多穿點衣服吧。還要說什麽?”

    陳阿二怔了怔,似乎也想不出什麽話來了,裏麵的老婦道:“叫他吃東西別嘴饞,跟同伴別吵架,出門不比在家,要多讓讓。等仗打完了,就趕緊迴來,不要心疼錢,該坐車就坐車,該坐船就坐船,阿二在家挺孝順的,不用擔心……”

    鄭司楚聽得老婦說話,眼裏不知怎麽有點酸楚,心道:“這阿三真幸運。”其實那陳阿三去當兵,實在算不得幸運,可是鄭司楚想到他有家人關心,心裏就有點難受。邊上陳阿二見鄭司楚筆走龍蛇,寫得很快,讚道:“楚先生,你字寫得真好,比代書先生還好!寫了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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