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坐春風》本為兩段,本來有歌詞,現在雖沒有人在邊上吟唱,鄭司楚耳畔卻似聽到了一個女子在唱。他記得上迴自己與他們合奏時,吹起笛子來不知收斂,結果笛聲越來越高,最後幾讓旁人難以應和,因此這一次大為蘊藉。宋成錫上次與鄭司楚合奏,亦覺他的笛技雖好,卻嫌霸道,有點我行我素,但這一次卻極是溫文,不見鋒芒,但又不卑不亢,既不自行其是,又不隨波逐流,被琴聲和琵琶聲淹沒,三件樂器的聲音既分得一清二楚,又融合得天衣無縫,平生合奏,真個從未如此快意。他指下風生,嘴角卻已浮起了笑意。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宋成錫的撥琴弦,將這一曲了結,歎道:“施先生,老朽又失言了,你的笛技,已能與程主簿分庭抗禮,不相上下。”

    傅雁容奏完此曲,亦覺心中說不出的妥帖,掩口笑道:“宋先生,人家姓鄭,姓施那是騙騙人的。”

    宋成錫有點尷尬,幹笑道:“是,是。”他年紀老了,滿腦子就是眼前這人姓施名正。鄭司楚也笑了笑道:“名姓不過幾個字而已。玫瑰有香,不以名異。”

    “玫瑰有香,不以名異”,這句話卻是異國之諺。鄭司楚讀書很多,宋成錫卻不曾聽過,歎道:“鄭將軍這話說得好。玫瑰之香,就算換個名字,其香如故。鄭將軍真是文武全才!”

    傅雁容又掩口一笑道:“宋先生,這話可不是鄭將軍說的。我記得沒錯的話,這本是極西一個莎氏之人所言。鄭將軍,我沒記錯吧?”

    這句話是鄭司楚新近才讀到的,卻也不記得什麽莎氏不莎氏,隻是道:“傅小姐真是博學,小可甘拜下風。”

    傅雁容道:“其實也不算什麽。我家裏書很多,那時候整天不能出書,就亂看,要不是這話裏有玫瑰,我也記不住。可惜……”

    鄧滄瀾當年就有“手不釋卷”之名,在紙發明之前,書是很難得之物,鄧滄瀾那個時候的俸祿大多買了書,家裏一直藏了許多。傅雁容想到父親這些藏書在定已毀於戰火,神色有點黯然。一說到書,鄭司楚忙道:“傅小姐也愛讀書麽?我手頭倒有好幾箱,都是前一陣混亂中收來的。我順手看了看,上麵便有這句話,以前倒不曾見過。”

    打下東陽城,戰利品自然都要清點歸庫,鄭司楚在戰利品中發現了好幾大箱書。輜重營發現這幾口箱子時,隻道是什麽寶物,打開一看卻是些書,不由大失所望,本來已要撥給夥房生火用,結果鄭司楚看到了,忙救下這幾箱書,想在迴五羊城時把這幾箱帶去捐給文武校,現在就順手從麵上拿了本來看。傅雁容眼中一亮,問道:“是裝在箱子裏的麽?”

    鄭司楚道:“是啊,是幾口大木箱,上麵還雕著花和蝴蝶一類。”

    傅雁容眼中更為明亮,問道:“那,你看這‘玫瑰有香,不以名異’這八字後,是不是還有眉批?”

    鄭司楚道:“是。字很小,好象是什麽‘人亦如此’……咦,你怎麽知道?”

    傅雁容歎道:“那是我的書。”

    鄭司楚一怔,忙道:“哎呀,我不知道。傅小姐,不過請你放心,書都好好的,一本沒少,你什麽時候要,就一塊兒送來。”

    傅雁書搖了搖頭道:“不必了,太笨重,而且,我都讀過了。”

    說到這兒,不知為什麽她頰邊卻是一紅。鄭司楚見她臉紅,不禁有點莫名其妙,又不敢問,隻是道:“沒關係,到時裝一車就是了。”

    他卻不知道,那幾個字,正是當時鄭司楚化名施正時逃歸後傅雁容寫下的。傅雁容想到那個施正如此本領,真個稱得上文武全才,偏生長了一張市儈的猥瑣麵孔,讀到這書中八字時心生慨歎,順手在書邊寫下。現在知道這個施正原來是鄭司楚,哪裏有半分猥瑣的模樣,當初那句感歎純屬無的放矢,不知怎麽就有點羞澀。她一覺羞澀,話一下就不多了,宋成錫在一邊還想多說什麽,但見傅雁容隻是敷衍,心頭雪亮,笑道:“鄧小姐,天已不早,老朽也要告辭了,鄭將軍您再坐一會吧。”

    他不說還好,這般一明說,鄭司楚和傅雁容臉上都有點紅,心想這宋成錫也真是太直了,孤男寡女怎麽好獨處一室?鄭司楚也站了起來道:“那我也要走了,宋先生,我送送你吧。”

    宋成錫一說出口便覺失言,這樣說來眼前這青年男女恐怕要不好意思,忙道:“沒什麽,人老了,倒想走走,鄭將軍請便。”他將琴裝進布囊,向兩人拱拱手告辭,轉身便走,一邊嘴裏還哼哼著:“可惜好容顏。明朝風雨後,總凋殘。勸君且放兩眉寬。杯中酒、以盡一宵歡。”卻是那《坐春風》的後半首。剛才三人合奏這一曲,讓宋成錫亦覺是生平快事,到這時還在迴味這一曲合奏。

    看著宋成錫離開,鄭司楚實是很想再坐一陣,隻是又極為尷尬,便道:“傅小姐,那我也要告辭了。”他頓了頓,隻想再說幾句話,可腦子裏空空一片,怎麽也想不出該說什麽,一眼看見自己拿來的那包鴨肫幹,忽道:“對了,不知傅小姐愛不愛吃荔枝幹?要是愛吃的話,我給你帶一點過來。”

    荔枝幹是五羊城特產,運到別處都是當補品燉著吃的。傅雁容抿嘴一笑道:“我愛吃新鮮的。不過這果子不能吃太多,以前我在五羊城時就吃太多了,結果牙痛了好幾天。”

    鄭司楚笑了起來:“是,荔枝是熱性的,太甜,吃太多會上火。”

    說完吃的,卻又沒什麽話題好說了,兩人又覺尷尬,便是這兩句話亦純是沒話找話而已。鄭司楚道:“那,傅小姐,我也走了,若有空,再過來看你。”

    說罷,鄭司楚向傅雁容行了一禮,轉身走了出去。走出影壁,門口那兩個士兵見他出來,向他行了一禮道:“鄭將軍。”

    鄭司楚還了一禮,說道:“你們在此好生看守,不要讓閑雜人等過來。”

    一個士兵笑道:“遵命。不過,鄭將軍,也沒幾天了。”

    鄭司楚詫道:“怎麽?”

    “這位鄧小姐馬上要去五羊城了。”

    鄭司楚更是詫異,問道:“她怎麽要去五羊城?”

    兩個士兵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道:“鄭將軍還不知道?餘帥吩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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