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楚搖了搖頭。這樣的理由實在太肉麻了,他不懼刀槍,卻也說不出這樣的話。看來,就說受宣鳴雷所托好了。反正宣鳴雷是她師兄,他軍務繁忙,無暇前來,委托自己代走一趟,那包鴨肫肝也是宣鳴雷讓自己代買的,這樣說來倒是順理成章。想定了這主意,鄭司楚才覺心裏定了些,可仍是有點七上八下,幾乎有點畏縮不前。

    到了傅雁容的住處,門口守兵都認得他這個南軍第一後起名將,向他行了一禮便放他進去。剛走進門口,便聽得裏麵傳來幾聲琵琶。這幾聲琵琶柔軟嬌媚,真如春日梁上語燕,鄭司楚現在對音律已深有體會,心想:“她的琵琶之技,果然還勝過宣兄。不過,宣兄琵琶裏那等蒼勁之意,她也是沒有的。”

    門口是堵影壁,走過影壁,便是住宅了。這處宅院雖然不大,卻十分清雅,申士圖確實不曾難為她。鄭司楚見琵琶聲婉轉入耳,不忍打斷,便立在門外細聽。待琵琶聲一停,他這才高聲道:“傅雁容小姐,小將鄭司楚求見。”

    門簾“啪”一聲打開了,傅雁容走了出來。難得見她一次,鄭司楚見她嘴角帶著點笑意,實是許久未見了,心裏不知怎麽一來又有點悸動。傅雁容倒甚是大方,向他行了一禮道:“鄭將軍,您怎麽有空前來求見?”

    她把“求見”二字咬得有點重,自是取笑鄭司楚話中不得當。鄭司楚隻覺臉頰有點發燒,心想自己求見餘成功,求見申士圖之類說得慣了,這兩個用在她身上確實有點不確。他道:“傅小姐,在下受宣鳴雷兄所托,前來看望。宣兄說傅小姐愛吃鴨肫肝,我正好買了一包,這個……”

    一聽是鴨肫肝,傅雁容眼裏卻有點發亮,問道:“是師哥托你來的?”

    一說起宣鳴雷,鄭司楚也就有了借口,便道:“正是。宣兄說傅小姐孤身留在東平城裏,舉目無親。眼下南北雙方交戰,尚不能送傅小姐歸家,便要我來……”他還要說,卻聽門裏宣鳴雷大聲笑道:“鄭兄,你總算來了!”

    這一下把鄭司楚鬧得個麵紅耳赤。他沒想到宣鳴雷居然也在這裏!宣鳴雷見鄭司楚大為尷尬,心中暗笑,心想這家夥向來鎮定自若,千軍萬馬中拍馬舞槍,毫無懼色,現在卻是膽戰心驚,這模樣真個難得一見,不能錯過了,便笑咪咪地看著鄭司楚道:“鄭兄,你倒是對小師妹客氣,從沒見你給我買什麽東西吃。”

    鄭司楚恨得幾乎要一拳打到宣鳴雷臉上,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個是順路……”

    宣鳴雷撇了撇嘴,沒說什麽。新昌記根本沒在鄭司楚駐地到渡口的路上,無疑他是專程去買了送來。不過他也知道若是挑破了鄭司楚麵子更下不去,隻怕要更恨自己,便道:“小師妹,鄭兄既然來了,那我也要迴軍營去了。那麵琵琶你先用著,要有不對的地方就跟鄭兄說吧,我都托給他了。”說罷又向鄭司楚道:“鄭兄,那你就陪小師妹說說話,別惹哭她啊。”

    鄭司楚見宣鳴雷要走,亦待滑腳開溜,可宣鳴雷拿話擠住自己,總不能掉頭就走,幹笑道:“怎麽會。隻是,不太方便吧……”

    宣鳴雷道:“你還想小師妹單獨招待你麽?宋先生也在裏麵呢。”說罷,便揚長而去。

    鄭司楚卻不知他說的“宋先生”是誰,隻是屋裏還有旁人,他倒不是太不安了。傅雁容倒很大方,說道:“鄭將軍,請進來吧。”

    鄭司楚一走進去,便聞到一股茶香,屋中還坐了個老者,卻是上一迴在林先生宅中見到的琴師宋成錫。隻是當時宋成錫見到的是個中年市儈施正,見宣鳴雷出去,進來的是個麵如冠玉,英氣勃勃的少年軍官,不由呆了呆。傅雁容道:“宋先生,你不記得了吧?這位鄭司楚將軍其實你也見過的。”

    宋成錫暗叫自己年高多忘事,怎麽也想不起什麽時候見過這少年軍官了,忙站起來道:“鄭將軍,恕老朽失禮。老了,真想不起來了。”

    傅雁容微微一笑道:“宋先生,鄭將軍千變萬化,頭一迴變成了施正,第二迴,變成的是個叫嚴青楊的啞巴。”

    嚴青楊是誰,宋成錫根本不知道,那施正他卻記憶猶新。這個中年市儈吹得一手好笛子,讓他大為吃驚,當初他還與那施正和傅雁容、王真川四人合奏過一曲,隻是現在鄭司楚相貌英俊,哪裏還有半分施正的模樣?他驚道:“什麽?鄭將軍便是施正?”

    鄭司楚道:“宋先生,恕我上迴未能明告。”

    宋成錫歎道:“鄭將軍真是神出鬼沒。對了,鄧小姐,鄭將軍也在,帶了笛子沒有?若帶的話,再合奏一曲《坐春風》吧?”

    這宋成錫年紀雖老,對音律的癡迷卻也不下於傅雁容。上迴在林先生宅中合奏《坐春風》,實是他平生快事。剛才與宣鳴雷同來看望傅雁容,三個人都癡於音律,便有合奏之心,不過傅雁容說師哥拿來的這麵琵琶她還要先熟熟手,所以試彈了一曲。本待彈畢三人合奏,不過宣鳴雷不告而別,補上來這個鄭司楚兼施正卻是個笛子大好手,更能將這一曲《坐春風》奏出神韻,當即不顧唐突,便說要合奏。鄭司楚身邊一直帶著鐵笛,便道:“笛子是有,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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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成錫道:“帶了就好。哈哈,施先生,您的笛技隻怕僅次於程主簿,不過,他用的乃是鐵笛……”這時他見鄭司楚從懷裏摸出的也是一支鐵笛,竟與上次林先生家中見程迪文吹奏的那支一般無二,驚道:“老朽失言了,原來施先生用的也是鐵笛啊!”

    鄭司楚心頭暗笑,心想這鐵笛本來就是程迪文送自己的,自然一模一樣。雖然宋成錫說自己笛技還不如程迪文,但現在他對音律之道已登堂入室,知道程迪文的笛技堪稱天下獨絕,自己僅次於他,那也是天下有數的高手了,他隻有高興,便道:“是啊。宋先生請。”

    傅雁容見這一老一少兩人興致勃勃地要合奏,自不好掃他們的興,便抱起琵琶,嫣然一笑道:“那,宋先生,鄭將軍,我先起個調吧。”

    她坐好了,纖指一撥,一串樂聲自弦上滾落。這一曲《坐春風》鄭司楚也已練得甚熟,上迴在林先生家裏與她合奏的情景,鄭司楚做夢都夢到過好幾次,待這一段過門吹畢,他的笛聲與宋成錫的琴聲同時響了起來。

    “南國秋來八月間,芭蕉階下綠、荔枝丹。紅樓隔水卷珠簾。人如玉、翠袖待誰憐。”

    《坐春風》本是廣陽省的調子,鄭司楚初到五羊城,與申芷馨和宣鳴雷合奏過多次,亦是琴、笛、琵琶合奏,正與現在一般無二。宋成錫是老琴師,名聲雖然不太響,琴技卻也不遜申芷馨,而傅雁容的琵琶之支較宣鳴雷更勝一籌,與《坐春風》這種軟媚調子更加相合。三人合奏此曲,真個如水乳交融。宋成錫的須發都已灰白,正如經霜蒼鬆,鄭司楚英氣勃勃,便似翠竹淩雲,而傅雁容則如初春雪中一支嬌豔欲滴的寒梅,三個人的合奏竟比當初鄭司楚與宣、申二人合奏更為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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