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楚道:“我姨母姓蔣,當然是蔣夫人。”他心裏暗笑,但臉上仍是一派平靜,又道:“花月春是誰?”

    林先生心道蔣夫人當初曾淪落風塵,花名便叫花月春。數十年前,花月春之名真可謂名震天下,據說當初的帝君也曾是她的裙下之臣。但既然花月春是這位施正的姨母,當然也不好當麵說這話。他道:“蔣夫人少年時便叫花月春。當初,她可是有‘天下八絕’之一啊!”說著,看著鄭司楚的眼光也隱隱有幾分崇敬,似乎知道了鄭司楚是花月春的遠房侄子,眼前這商人也大不一樣了。

    鄭司楚道:“原來姨母當初叫花月春麽?她倒沒說過。”

    林先生心想這話你姨母當然不會說。他本來不過隻是好客,現在得知這商人竟然會是花月春的侄子,那是死也不肯放他走了,沒口子道:“施兄請,請。”一副鄭司楚若不肯賞臉,他就要大失所望的樣子。鄭司楚心中暗笑,臉上還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嘴裏道:“不敢當,不敢當。”

    一進大堂,鄭司楚一眼就看到邊上放著一排座位,定是樂班了,當中則是一張大桌。鄭司楚道:“林公,不知府上有何喜事?”

    林先生道:“好叫施兄得知,小女三月前產下一兒,今日恰逢百日,我便請上幾位好友前來小酌。施兄恰逢其會,真個令我蓬蓽生輝。”

    鄭司楚想起去年三月間自己假扮五毛來林府送貨,當時林府正是辦喜事。現在二月,十月懷胎,就算一嫁過去就懷上了,三月前生子也早了點,隻怕嫁過去時已珠胎暗結了,順口道:“是去年三月間出閣的令愛麽?”

    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不迭,心道:“糟了,真是言多必失!”自己現在是霧雲城商人施正,先前一直在閩榕省不能北歸,現在道路已通才迴來,怎麽會知道去年三月間林府辦喜事的事?果然,林先生也詫道:“去年三月是小兒成婚,小女年前便已出閣。施兄怎知去年我家中曾辦喜事?”

    林先生這話也是順口問問的,但鄭司楚不迴答終究不好。他訕笑道:“我也是剛聽人說的。”

    林先生心道:“是左公所言吧?”他和左暮橋雖是熟識,但左暮橋一錢如命,十足市儈,林先生對這種人實是看不起,所以兒子成婚也沒請他。便也不再多問,省得尷尬。

    廳堂中客人其實不多,除了剛到的鄭司楚和王真川,還有三個人坐著。林先生帶著鄭司楚引見,原來這三個人中一個是琴師宋成錫,另一個則是東陽城文校的樂理教師名叫侯功山,最後一個卻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乃是禮部致仕侍郎苗進和。苗進和本身也深通樂理,鄭司楚還記得自己和程迪文兩人被開革出伍後,程迪文去了禮部赴職,當時的頂頭上司正是這苗進和,隻怕也是剛致仕的。這三人中除了宋成錫是個白丁,對鄭司楚這商人還算客氣,另兩人都算是官員,對他也是愛理不理。作為一個商人,在這種場合應該稍嫌局促不安,鄭司楚也順口寒喧著,一邊打量著周圍。

    在林先生的客人中,現在是這苗進和身份地位最高,但當鄭司楚注意到苗進和坐在是次席,並不是首席,首席還空著。

    苗進和隻能坐次席,那今晚還會有什麽人要來?鄭司楚心中尋思著。他記得父親告訴自己,一個人要多看多想,很多別人不肯明告的事其實都可以推斷出來。苗進和曾經是禮部吏郎,地位能比他還高的屈指可數,何況他這樣的年紀,在東平城和東陽城,能讓他坐次席的人,算起來,大概隻有蔣鼎新或鄧滄瀾。

    這兩個人是之江省一文一武的首腦,鄧滄瀾新敗之下,現在正在張羅著第二波攻勢。以鄧滄瀾的性子,在這當口應該不會來參加這麽個沒要緊的小孩百日宴。那是蔣鼎新麽?蔣鼎新是個能吏,相當勤政。現在東平城多了許多外來部隊,他還能有這份閑心麽?那麽除了這兩個人,接下來的就可能是他們的家屬了。蔣鼎新的妻子鄭司楚並不知道那是何許人也,但鄧滄瀾夫人卻是大統製的妹妹可娜夫人。如果是可娜夫人的話……

    鄭司楚並不曾見過可娜夫人,大統製倒見過三次。第一次見到大統製,還是父親剛昏迷時。當時大統製前來,在國務卿府惹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鄭司楚也幾乎要下跪,隻覺見到了天人一般。但那一次他就覺得這樣似乎不對,在共和國,大統製不應該是神,同樣也是人。後來大統製還來過兩次,他雖然沒有第一次見到時那種要五體投地的感覺,仍是戰戰兢兢。

    大統製仿佛能夠看透自己。站在大統製麵前,他總有這樣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可娜夫人是大統製的妹妹。共和國成立後,可娜夫人一直十分低調,辭去了一切職務。但大統製如此,可娜夫人也絕對不會是簡單的人物。鄭司楚自信能瞞過旁人,但在可娜夫人麵前,卻有點忐忑。好在自己僅僅是個偶遇的商人,就算可娜夫人見了自己也不會多加注意。他年紀不大,但已在戰場上經曆過好幾次生死關,論膽量和鎮定,自覺不會輸於任何人,就算可娜夫人要來,他也並沒有太多的害怕。

    來的,總要來。如果這一關過不了,那自己終究也難成大器。

    此時人還沒到齊,一幹人等便在閑聊。苗進和是致仕官員,現在雖然已迴鄉了,仍有三分官氣,與人說話也很有點倚老賣老,不怎麽理睬鄭司楚。倒是王真川得知這施正竟是花月春的遠房外甥,態度已大不一樣,對鄭司楚說話時已不似先前那般無禮了。鄭司楚和五羊城常和申芷馨宣鳴雷合奏,聽他們說了不少樂理上的事,此時說來亦不外行。那宋成錫見這商人居然對音樂也知之頗多,而且談吐不俗,倒是大感意外,心道:“怪不得林先生要請這市儈入席,果然人不可貌相。”

    正說得入港,有個底下人過來向林先生說了兩句,林先生一喜,鼓了兩下掌道:“諸位,貴客到了。”

    聽他這麽說,鄭司楚還在想著來的到底是什麽人,苗進和已站起來道:“可娜夫人來了?”

    林先生道:“可娜夫人今日有急事未能成行,來的乃是鄧小姐和傅將軍。”

    這個“鄧小姐”鄭司楚還沒在意,一聽“傅將軍”三字,他心中便是一動。東平城姓傅的將軍,大概以傅雁書最為有名。雖然與傅雁書鬥過一仗,但他隻是遙遙看見傅雁書的身影,還不曾當麵見過他。

    沒想到他也來了!

    苗進和一聽是這兩人,臉上浮出笑容道:“原來是鄧小姐!久聞鄧小姐師承曹善才,琵琶之技妙絕天下,老夫還不曾聆聽,今日倒有耳福。”

    他這般一說,王真川在一邊卻哼了一聲。鄭司楚心道:“這王真川是穆善才一脈,那鄧小姐原來是曹善才的弟子,原來琵琶南北兩派原來也這般勢同水火麽?”此時旁人都站了起來,他自然也隨眾立起。傅雁書是東平水軍舟督,何況更是鄧帥得意門生,而鄧小姐定是鄧滄瀾之女。這兩人年紀都不會大,但身份卻都不低,就算苗進和也要給他們三分麵子。

    他們剛站起來,一個底下人已引著一男一女兩個青年走了進來。那男子手裏拿著一個禮盒,女子懷裏抱著一個布囊,看樣子是麵琵琶。這男子長身玉立,英姿勃勃,舉手投足間大見氣度。鄭司楚在軍中已久,見過的軍人成千上萬,一見傅雁書,心裏已暗暗喝了一聲采,心道:“宣兄英氣不下於傅雁書,但相貌卻比他差多了。”待見傅雁書身後那女子,更是一驚,不自覺地將她與蕭舜華和申芷馨相比。蕭舜華清秀,申芷馨豔麗,這鄧小姐卻豔麗中更帶清秀。他心道:“以前就聽說鄧帥是三大帥五上將中長得最排場的一個,但純是將軍本色,他的女兒卻完全不像他那樣。”

    他本以為鄧小姐是將門之女,怎麽也該帶著幾分英銳之氣。說好聽點是巾幗不讓須眉,不好聽點便該有點男人婆的習氣,沒想到這鄧小姐卻是一團溫柔,隻是眼裏還是帶著一絲銳利之色。如果說蕭舜華如淩波水仙,清麗絕人,申芷馨則如枝頭夭桃穠李,而這鄧小姐卻如深穀幽蘭,所有人一見她,都覺眼前一亮,便是本來有點不服氣的王真川,也張大了嘴發愣。

    一見屋裏所有人都站起來迎接,鄧小姐倒是一怔,但馬上抿嘴一笑道:“列位叔叔伯伯,請坐。”

    她的聲音不響,但入耳卻妥帖溫柔,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林先生已上前笑道:“鄧小姐,您可來了,令堂大人今日沒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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