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鄧滄瀾的大度,宣鳴雷完成任務的可能性幾乎沒有,生還的指望更是微乎其微。鄭司楚苦笑道:“兩軍交戰,無所不用其極,想當濫好人,就是把腦袋送給對方。”

    崔王祥道:“是啊。談兄,不要忘了阿紀的事。”

    紀岑在海上伏擊補給船,傅雁書動手時也絲毫沒有留情,紀岑屍骨不還。談晚同道:“是。隻是這戰事,唉,我怎麽覺得越來越覺得毫無意義。”

    鄭司楚不禁苦笑。的確,他也覺得這戰事毫無意義。從個人的人品來說,鄧滄瀾以降北軍將領,隻怕全都是豪勇仁義的戰將。就在幾年前,東平水軍和五羊水軍若有交流,雙方將領亦是言談甚歡,可一旦敵對了,又都是毫不留情地要取對方性命。

    這就是戰爭麽?他想著。不知為什麽,又想起老師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將者,不失仁者之心。

    要保持仁者之心,可真是難。他想著。

    由於宣鳴雷的努力,鄭司楚所定瞞天過海之計第二步也順利完成了。到了七月五日淩晨,從北麵海上來了一艘大漁船,被東平水軍截住。

    傅雁書聽得這艘大漁船自稱是五羊城的,親自過來盤查。他心思細密,察顏觀色,見船上的十幾個人個個身體黝黑,手上遍是老繭,卻不是握慣武器生出的老繭。他盤查了一陣,見並沒有可疑之處,便問道:“老鄉,你們為何現在才迴來?難道不知五羊城已有戰事?”

    那些漁民互相看了看,一個老者上前道:“長官,我們真個唔知。一個月前出海,看到有個地方海蟹多得都疊了起來,就想多捉些迴來好賣大價錢。你看看,好犀利!船上都快裝不下了。”

    船艙裏也真個裝滿了海蟹,並無他物。傅雁書心想:“戰事真是無意義,害得這些老實巴交的漁民也要血本無歸。”隻是身為軍官,執行的是封海之命,就算他同情這些漁民也無計可施,便道:“老鄉,眼下不成,不能迴五羊城了。你們北上吧,去刺桐港卸貨,那邊還沒事。”

    一聽要去刺桐港,那些漁民都叫了起來,說刺桐港還有十幾天路程,海蟹運到這兒已經不容易,在船上再呆十幾天非全臭了不可。那老者也苦著臉道:“長官,你們打仗歸打仗,我們打魚的靠海吃飯,要是這船蟹死光了,今年下半年怎麽活?還求你發發善心,讓我們過去吧。”

    傅雁書聽他們說得可憐,心頭已有些鬆動,暗想:“這些漁民也沒什麽可疑,真要他們去刺桐港,隻怕這一船蟹真個要死得七七八八。”隻是不管怎麽說,軍命難違,他想了想道:“這樣吧,此事我也不好自專,還去請示一下元帥再說。”

    那老者見他說要請示元帥,苦著臉道:“長官,你不好做主麽?那去請示吧。多呆一陣,這蟹要多死幾隻了。”有些漁民脾氣不好,更在罵罵咧咧。

    傅雁書忖道:“這一時半會的,會多死幾隻蟹?”隻是鄧滄瀾治軍嚴整,向來秋毫無犯,他更是個模範軍官,雖然這些漁民說話不好聽,他仍是和顏悅色。上了鄧滄瀾的座艦,他向鄧滄瀾稟報此事,鄧滄瀾沉吟半晌,道:“真是漁民麽?”

    傅雁書道:“應該是。我問了問,他們說得頭頭是道,不是老於船上真正的漁民,是答不上來的。”

    鄧滄瀾想了想,又道:“縱是漁民,也難免會是細作。既然封了海,就不能放出一個漏洞。”

    傅雁書心下一凜,忖道:“鄧帥說得是。就算他們真是漁民,現在戰事連綿,也隻能狠狠心了。”但要狠心讓這些漁民血本無歸,他仍是有點不忍心,便道:“鄧帥,能不能……”

    鄧滄瀾道:“什麽?”

    傅雁書道:“鄧帥,我想我軍在海上反正也要補給,就不妨向這些漁民將這些海蟹收買下來,也好給軍中弟兄們改善一下夥食,如此豈非一舉兩得?”

    買些海蟹充作軍糧,雖然有點異想天開,倒也不是不可行。鄧滄瀾笑道:“這樣便是最好。你去吧,不用太苛刻了,價錢上給他們多一點也無妨,他們出海捕魚亦不容易。”

    傅雁書見這事完滿解決,大感快慰,便迴到漁船上。此時那老者還在等著,見他迴來,便上前道:“長官,能讓我們過去麽?”

    傅雁書道:“元帥有令,封海之際,一律不得放行。”

    一聽不得放行,這些漁民又鼓噪起來,傅雁書伸手止住他們的鼓噪道:“我們也知道諸位老鄉辛苦,所以就幹脆將你們一船之蟹都買下來。老鄉,請你報個價吧。”

    這話一出,這些漁民全都不說了,看著那老者。那老者看了看傅雁書,顯然也不曾想到傅雁書有這提議。半晌,忽然一口痰吐在甲板上,罵道:“你們吃得起麽?”

    傅雁書聽他出言不遜,不由一楞,心想:“你這人脾氣真夠壞的,大概以為我要壓價買你。”他陪著笑道:“老鄉,您誤會了,我是說由您開價,您說多少就是多少。”

    誰知他說得客氣,那老者更為惱怒,指著傅雁書道:“丟你媽!你們這些北佬,來我們五羊城舞刀弄槍,還想吃老子的蟹?老子就是死也不賣給你們!”

    傅雁書見自己一番好心反被這老者一頓破口大罵,不由覺得委屈。隻是他仍是陪著笑道:“若老鄉不賣,那也無妨,便去刺桐港發賣便是。”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老者聽了更是跳腳罵道:“刺桐刺桐,運到刺桐,一船臭蟹賣給誰去?”他轉身對別的漁民道:“把船卸了,全丟到海裏,就當放生了,也不給丟他媽的北佬吃!”

    這老者脾氣如此之壞,傅雁書當真始料未及。待見他們果然把一船海蟹卸進了海裏,看著那些肥肥大大的海蟹八爪爬挲,全都沒入海水,周圍水兵不由暗咽口水,心道:“打上來也不容易,能賣給我們有多好。”可是這些漁民死也不賣,東平水軍治軍又是嚴厲,誰也不敢阻止。等這些漁民卸完了蟹,那老者還在罵罵咧咧,說道:“叫你吃!叫你吃!長官,你要跟我們一塊兒去刺桐港不成?”

    這些漁民的強項,傅雁書心中實是頗為惱怒。但他深知軍令森嚴,自己也不能真個把他們如何,隻是陪著笑道:“老鄉,那請自便。但請不要迴五羊城,否則就不要怪我軍不客氣。”

    丟完了蟹,那些漁民罵罵咧咧地掉頭北去,定然暫居閩榕省去了。傅雁書要防的是這些漁民是五羊城派出的耳目,迴去定要報信,見他們既然轉道北上,便概不留難。

    這件事隻算得一個小插曲,但就算鄧滄瀾和傅雁書,也猜不出這其實是鄭司楚計策中至關重要的第三步。

    第一步,是反間計,借秦融之口來欺敵,讓東平水軍將押艙沙包搬上甲板,全力防禦空中攻勢,第二步便是宣鳴雷的衝陣。本來鄭司楚計劃是用螺舟潛入東平水軍腳下,在鄧滄瀾的中軍下定位,但鄧滄瀾用鐵腳木鵝守住了陣勢,螺舟無法進入,所以宣鳴雷隻得孤注一擲。他真正的用意,正是在鄧滄瀾的座艦前砍斷的那根纜繩。

    看去隻是平平常常的纜繩,其實水底係著的是一塊足有數百斤重的極大米糕。米糕為蟹類喜食,漁民捕蟹就都用米糕為餌,鄭司楚小時住五羊城,也曾經帶塊米糕去海邊釣蟹玩。用線丟一塊米糕下去,撈下來就是好幾隻海蟹。宣鳴雷將米糕沉到了鄧滄瀾座艦之下,正是為的是引誘海蟹過來。隻是近海的海蟹越來越少,因此鄭司楚早在那一迴伏擊隊出發之後就已著手此事,交待了一批漁民出海捕蟹,要他們盡量多在海上逗留,非要七月之後方歸。因為他算定,鄧滄瀾在六月底應該能夠抵達五羊城,這個時間一定要拿捏住,不能早也不能晚。

    海蟹是為了定位。因為接下來的第四步,乃是最關鍵和最艱難的一步。在東平水軍未至之時,海麵如此寬廣,誰也說不清他們會在何方海域紮營,隻有等他們到了紮下了營,才能實行下一步。七月五日晚開始,每天入暮,五羊水軍開始了連番攻擊。這次的攻擊目的隻是吸引北軍注意力,不讓他們注意身下,但攻擊仍是紮紮實實。就在水麵激戰的同時,五羊城螺舟隊盡數出發,在水底潛行到東平水軍陣前。

    這是最難的一步。五羊城地氣和暖,竹子生得又粗又大,鄭司楚已經準備了大量粗竹,將竹節打通,外麵再纏以帶膠布匹防裂,成了無數水管。這些管子由螺舟隊拖至海底,再由水鬼隊鋪設成長長一根。因為五羊城緊貼大海,漁業極為發達,陳虛心當初曾將螺舟改良,建成一種螺屋。這種螺屋下設出水口,漁民可在水底出入,相當於在水底設了個換氣的點,這樣大大增加捕撈效率。鄭司楚在展示廳看到這螺屋時,便想到了可用於此計,這樣水鬼在水下作業,就可以直接在水下換氣,不必浮出水麵。但饒是如此,此行仍是既危險又艱難。從七月五日開始,距東平水軍大陣三百步外開始鋪設,水鬼隊全力出動,至七月八日,鋪到了東平水軍陣下。

    接下來就越發艱難,因為不論是螺舟和螺屋,被東平水軍的鐵腳木鵝擋住,都不能進入,水鬼隊隻有從陣外換氣,然後輕身遊過去。這一趟真是艱辛無比,數百水鬼隊腳綁重物,在海底拖著竹管潛行,又不能被上麵的東平水軍發覺,不然深水雷就要投下來了。直到七月十五日,才鋪成了五條通道。本來鄭司楚想鋪七條,但水鬼隊損失實在太大,有氣憋不上來,活活溺死海底的,這十天作業,五百水鬼隊竟然損失了一百餘人,而且時間也將要來不及了。海麵上這等交戰,本來隻為吸引對方注意力,可戰事卻不由人控製,越打越激烈,海麵戰艦還不能隨意脫身,結果雖然互有傷亡,但五羊水軍的損失要大得多。

    七月十五日,鄭司楚決定,就以這五條通道對接,接下來便等著天時相助,發動最後一波攻勢了。

    這也是決戰的時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火明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燕壘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燕壘生並收藏地火明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