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宮的馬車上, 九爺沉默了一路,快到宮門時,九爺望著車窗外如血似的殘陽,忽的開口問道:“弘昊, 九叔想要你一句話。”


    這一聲弘昊,便是表明他要以叔侄關係來問話了。


    蘇景依舊靠在車壁上一副養神的模樣,“九叔請說。”


    “你在你八叔府上承諾的可是出自真心?”


    蘇景睜開眼睛, 恰好對上扭頭的九爺, 他淡然道:“九叔覺得弘昱弘昉他們過的如何?”


    弘昱弘昉,正是直郡王的長子和次子。這兩個本該跟直郡王一起在府中圈禁一輩子的皇孫, 現正在宮中和其餘堂兄們一起念書, 時不時還會被萬歲召見兩次。九爺聽說,翻過年,萬歲就考慮要給弘昱安排個職務, 讓他曆練一番了。


    九爺牽起嘴角,澀然道:“難怪老大甚麽都不顧就進了宮。”


    “所以九叔大可放心。”


    “但弘旺他是你八叔的兒子。”九爺仍然有些懷疑。


    老大跟老八, 可不一樣。


    蘇景道:“那九叔就再想想弘皙。”


    連前太子的嫡長子他都說服四爺留在宮中,並不阻攔其和康熙親近, 小小一個弘旺, 又如何?


    九爺也明白了蘇景的意思,他佩服侄子的胸襟和自信, 將心比心, 他做不到。


    不過在蘇景入宮門前, 九爺還是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良妃娘娘,為何會與那些人有舊。”甚至會被那些人掌控。


    要知道,良妃雖母家勢弱,那也隻是和佟貴妃、惠妃、宜妃這幾個比較而已,其餘的,榮妃、德妃也是包衣出身。既然是包衣宮女,憑良妃的容色,想要獲得寵幸有很多辦法,為何偏偏要走最險的路?


    他實在不明白。


    蘇景隻給了他一句話,“侄兒曾聽聞良妃生帶梅香,唾液亦含芬芳,後卻香味漸無。”準確的說,是從周瑛走後,香味就開始消散,然後良妃便體弱失寵,泯然於宮中了。


    永寧宮裏,德妃跪在一尊白玉觀音像前虔誠的數著佛豆。盡管盛夏時節,佛堂裏依舊連一個冰盆都沒有放,臉色蠟黃的德妃甚至還穿了件玫紅色的褂子。觀音像前一炷香燃到盡頭,空氣中響起輕輕的撲聲,香灰自頂部跌落,自巴掌大的香爐中漫了出來。


    德妃伸出手,把被風吹到她睫毛上的香灰拂落,她收迴手指時無意放到鼻尖,卻沒有聞到任何味道。暗自苦笑一聲後,她示意旁邊的高嬤嬤扶她起身。


    “娘娘。”高嬤嬤跟著德妃一路闖過來,名為主仆,多少有些姐妹的情誼,見到德妃坐在椅上僵硬了半日才慢慢活動手腳,鼻酸道:“您就給太子爺服個軟罷。”


    別看是兒子,那不是普通的兒子啊。


    德妃轉動手裏的佛珠,神色淡然,“給他服了軟,是不是還要學當年的惠妃,去萬歲麵前請誅十四?”


    高嬤嬤立即不敢再勸。


    她其實能明白德妃的心思。本就更心疼小兒子,加上長子封了太子,小兒子偏偏勢弱又失了聖心,當額娘的,再不幫著小兒子,難道還要學別的人一樣踩低捧高的?


    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眼看永寧宮都要成冷宮了。要不是太子太孫地位穩固,無論如何又都是德妃的血脈,不用宜妃她們三天兩頭尋事,光是內務府那幫孫子,都能把永寧宮上下折騰的喘不過氣兒。可烏雅家在內務府已經倒了,萬歲又三天兩頭下旨喝問申斥,太子還日漸疏離永寧宮。高嬤嬤已經敏銳的察覺到永寧宮人心渙散,她快要管不住手底下那幫人了。


    德妃麵無表情的將宮女端上來的藥一飲而盡,推開了緊隨而來的蜜餞。她一點苦味都沒感覺到,還吃甚麽蜜餞。


    等四肢覺得沒那麽硬梆梆了,德妃才開口問,“打聽出來沒有,萬歲召見八阿哥之前,弘昊是不是真的出宮見過八阿哥。”


    高嬤嬤道:“是,還說是九阿哥陪著去的。”


    德妃應了一聲,也沒有問是因甚麽事兒。她心裏明白,今時不同往日,她連打聽弘昊是不是出宮都費了那麽大勁兒,好幾天才把消息確定下來,更別提是要打探弘昊乃至萬歲私下說的話了。


    要是以前,她還能把老四跟弘昊直接找來問一問。


    越是比較越是心浮氣躁,德妃閉了閉眼,手上飛快的轉動佛珠,“十四那兒,可有消息送進來。”


    “這兩日沒有。”


    德妃歎了一口氣,道:“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她看看外麵已經黑的看不見一絲光亮的天,對高嬤嬤道:“讓人落鎖罷。”還等甚麽呢,難道還等著聖駕不成?


    話未說完,大宮女就急匆匆進來,身後還跟這縮肩埋頭的太監。


    大宮女一進來,顧不得給德妃請安,就三兩句話把門一關。


    “你放肆!”


    “額娘!”


    看到跪在地上抱著德妃腿嗚咽的十四爺,高嬤嬤像被人剪了舌頭,剩下的話自然也說不出來了。她迴過神,先是左右看看,發現屋裏沒有其餘的人就鬆了一口氣,然後立馬給大宮女使眼色,讓她親自到外頭守著。


    等人一出去,德妃本就強自壓抑的心緒再也控製不住了。手指在十四爺臉上滑過,感受到指尖下一節節凸出的骨頭,再看到十四爺枯黃的臉,她手開始發抖,像是抱一個孩子一樣把十四爺抱在懷裏狠狠的抽了幾口氣。


    縱然長久泡在香燭和苦藥的氣息當中導致嗅覺漸失,但身為母親的本能依舊讓德妃一下就聞到了十四爺身上散發出的味道。她打了個激靈,問道:“老十四,你是怎麽進宮的?”


    十四爺癟著嘴,哽咽道:“兒子白日時就藏在宮裏運餿水的大桶裏。”


    一直藏到晚上,才找到機會來見自己嗎?


    淚水一下就從德妃眼中噴湧而出,她擦了擦淚,聽到十四爺腹鳴如鼓,忙叫高嬤嬤去拿些點心。她也不敢讓小廚房做吃的,一開火,少不得惹人注意。


    “不用了。”十四爺冒險進宮,可不是為了吃永寧宮的點心。他叫住高嬤嬤,筆挺挺跪在德妃跟前,哭道:“額娘,您要救救兒子。”


    “到底出甚麽事兒了?”德妃從未見過十四爺如此模樣。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幼子從小就是個不肯服輸的,否則不會一步步和老四走到這個地步。就連當初弘昊出事,萬歲喝問,十四都敢硬著脖子否認。閑雜卻這麽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難道,十四被人抓住了把柄。


    情急之下,德妃不由抓住十四爺的胳膊,低聲喝道:“你快說!”


    十四爺本就是進宮求救,他也沒有掩飾,湊到德妃耳邊,惶恐不安的吐出一個讓德妃驚駭無比的消息,“額娘,老八他,他在萬歲麵前把弘暉給招出來了。”


    德妃愣在當場。


    她當然明白一旦弘暉遇到危險,會怎麽做。就像上一迴,弘暉為達到目的連她這個瑪嬤都能威逼,若非弘暉當時步步緊逼,她也不至聽戲的路上就……弄的一步錯步步錯,潰爛到如今的局麵。


    “額娘,額娘。”看德妃遲遲不說話,十四爺急了。他冒險入宮來見德妃,是想要最後一條活路,可不是來看德妃發呆的。


    德妃被喚迴神誌,看向十四爺,見他滿臉急切張惶,不知為何,思緒就飄迴很多年前。


    那時候老四還在孝懿宮裏養著,她接連夭折三個孩子,溫憲又自幼被太後撫養,好不容易才盼到十四。她把十四當命根子一樣捧在手心裏,這孩子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打小就聰慧,討的萬歲喜歡,更十分孝順。她還記得,十四三歲的時候和裕親王家裏的保綬在太後宮裏打了一架,保綬大了四五歲,十四吃了虧,迴來就哭著告狀,結果萬歲來永寧宮的時候反而申斥十四,說他不敬兄長。十四打小脾氣就倔,那會兒還不太懼怕萬歲,硬著脖子不肯低頭,萬歲生氣,罵她宮人子,不堪教養皇嗣。她當時羞憤欲死,不敢在萬歲麵前流露半點,待萬歲走了,才狠狠哭了一場。見她流淚,被萬歲罰跪都沒鬆口的十四跪在她麵前嚎啕大哭,讓她別傷心,他去給保綬賠罪,去給裕親王賠罪。


    她那時就想,這麽孝順又懂事的兒子,她一定要好好護著。


    隻是這迴,她還能護住嗎?


    德妃淚眼婆娑,一字一頓的問,“胤禎,你老實告訴額娘,你到底和弘昊被刺殺一事有沒有關係?”


    “額娘!”


    “說。”


    見德妃定定的看著自己,十四爺沒來由一陣心虛,原本打算好那些狡辯的話忽然怎麽都說不出口了。他拽緊汙臭的袖口,吸了吸氣,開口道:“我在胤禩身邊安了兩個眼線,知道他拉攏胤禔舊部,還暗中聯絡烏喇那拉氏後,就讓人給多爾濟送消息。”他說到這兒,神情緊張的抓住德妃的手,“額娘,您信我,我原本沒想要弘昊的性命,我連他們想幹甚麽都不知道。誰知道多爾濟那邊迴話,說老八想要讓他透消息給策妄阿拉布坦,他不知該如何決斷。我才知道老八謀劃著要殺弘昊。”


    “所以,你怕自己的侄兒死不了,幹脆就讓多爾濟再摻和了一腳。”盡管早就有所猜測,親耳聽見自己的幼子要殺自己的長孫,那種痛楚,還是讓德妃心如刀絞。


    她的確偏心,但偏心,並不代表她就不疼愛長子,不喜歡孫子,無論如何,那都是她的血脈,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畜生!”


    “額娘。”十四爺被德妃扇倒在地,很快爬起來,抱著德妃的腿痛哭流涕,哀求道:“額娘,您救救我,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後悔。我是一時昏了頭,看著汗阿瑪寵愛弘昊,連兒子都丟在一邊,我心裏那股火怎麽都壓不住,才一時義憤……”


    “一時義憤。”德妃嗬嗬笑了兩聲,“你讓弘暉借用你手底下的人送斷子絕孫的藥去江南,想要謀害弘昊也是一時義憤,你把年羹堯這條人脈任憑弘暉去用,叫烏喇那拉氏去壞弘昊寵幸的女人,離間弘昊和萬歲心腹曹家的關係,還是一時義憤?你還讓人殺了萬歲選給你四哥的太子妃,你是不是也要說,這全是一時義憤!”


    “額娘。”十四爺嚇呆了,聽到德妃把他幹過的事兒一一數落出來,他徹底慌了神。他從沒想過,自己幹的事情,德妃竟然全都心中有數。


    看到十四爺嚇得麵如金紙,德妃還有甚麽不明白的。有些事,她其實隻是猜測,她從心底裏盼望著不是自己的兒子幹的。她在後宮浸淫半生,甚麽樣的詭譎人心,陰謀算計沒有見過,後宮的女人狠起來,母族,姐妹,都可以丟到九霄雲外。後宮尚且如此,更別說為了一個皇位,那龍座就是累累屍骨堆積起來的。可明白歸明白,作為一個母親,她絕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也如史書上那些人一樣,兵戎相見,你死我活。


    即便弘暉告訴她,他讓人給弘昊下藥露了痕跡,怕要被人查到,且事情與十四有關的時候,她驚慌,畏懼,以致在太後麵前出醜失了聖心,她咬著牙跟李家討人情,讓李家把弘昊院子裏那個奴才給除了,就此捏了一個把柄在李家手上,不得不答應會想辦法將李煦的庶女安排給老四做庶福晉。


    第二迴,又是烏喇那拉氏膽大包天,竟然用厭勝之術謀害弘昊的寵妾,弘暉一送口信,她不惜在萬歲眼皮子底下出手,把娘家都給搭了進去,想法子堵住烏喇那拉氏的口,不讓事情越鬧越大。


    還有石家,她困在永寧宮,境遇越來越難,實在無能為力,怕萬歲徹查,隻得趁著老四過來的時候連一個理由都找不出來的硬逼著老四,要老四答應不要再糾纏此事,最好求萬歲早些再給他選一個太子妃,將東宮安穩下來。


    一次又一次,她跟在後頭收拾爛攤子,收拾的心力交瘁。


    但就算如此,她還是不肯相信和十四有關,她隻告訴自己,她是為了弘暉,她是心疼孫子。


    然而,她日夜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證實了。


    也罷,這一天,遲早要來。


    德妃笑容蒼涼,沒有再訓斥十四爺,冷靜的道:“不要再哭了,你告訴我,弘暉手上到底有你甚麽把柄?萬歲,總不會信他的空口白話。”


    十四爺忙道:“是,是庶人烏喇那拉氏,不知道怎麽迴事兒,她竟給弘暉留下一封書信,道兒子是因內務府一案想要置弘昊於死地,所以暗中聯絡她,要她將弘昊騙出宮中。”說到這個的時候,十四爺竟然覺得有些委屈。


    德妃冷笑道:“她倒也沒說錯。”


    十四爺小心翼翼的看了德妃一眼,沒有吭聲。


    “錯有錯著,是你小看了烏喇那拉氏。”德妃淡淡道。


    十四爺睜大眼睛,“額娘您的意思是,烏喇那拉氏未必知道兒子……”


    “沒錯。她留下這麽一封信給弘暉,不過是因你是你四哥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還有我活著,想要咱們母子無論如何都要護住弘暉罷了。”德妃渾濁蒼老的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恨意,假若此時烏喇那拉氏站在她麵前,肯定會被她撕成碎片。


    “豈有此理!”十四爺氣的脖子都粗了。自從被弘暉找上門,他就以為自己當初的安排出了紕漏,弘暉手裏必然還有烏喇那拉氏留下的其餘證據。所以他不得不憋屈的被一個侄兒當作手裏的刀劍,想要他借人就得借人,想要他給銀子就給銀子。雖說他未必沒有順勢利用弘暉的想法,但那種日夜不安的滋味實在是難受。


    “你也別高興,就算我猜對了,你以為你就沒事了?”德妃簡直對十四爺失望透頂,“弘暉說的話,萬歲未必會信,可烏喇那拉氏的遺書,萬歲一定會信!”


    人死了,說的話反而沒人去懷疑。所謂將死之人其言也善正是這個道理。


    十四爺傻在當場。


    他明白德妃話裏的意思,也很清楚一旦弘暉吐口,再有順著多爾濟那裏往下查,他就再沒有僥幸的道理了。


    “額娘……”十四爺重又跪下,膝行幾步到德妃身前,抱住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額娘,兒子該怎麽辦?”


    看到六神無主的十四爺,德妃仍然忍不住心痛。罷了,兒子是自己生的,她不護著,還有誰能護著。她一狠心,冷冷道:“怎麽辦,你當初是怎麽對弘昊的?”


    “弘昊。”十四爺呆住,他看著德妃,試探的問,“額娘的意思,是……”


    德妃摸著他的臉,整個人都柔和了不少,“十四,迴府去罷,好好睡一覺,明天就都好了。”


    十四爺走後,殿中靜的就像一座墳墓。


    高嬤嬤猶豫了又猶豫,還是哆嗦著唇道:“娘娘,您可要三思啊。”


    原本像一座雕像一樣坐了很久的德妃麵無表情道:“三思甚麽,三思看著十四怎麽去死?”


    “娘娘……”高嬤嬤跪在地上,泣淚道:“弘暉阿哥,那,那可是……可是太子的兒子,您的孫子。”


    “是啊,是孫子,又不是我生出來的。”德妃近乎冷酷的道:“放心,大不了我還老四一條命就是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高嬤嬤不敢再勸,隻是暗自在心裏發愁。


    她固然對德妃忠心耿耿,但她畢竟不是孤家寡人,若隻是自己的一條命就罷了,但此事,一旦做下,死的不是她一個。可自己主子的性情,她伺候了幾十年,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當初連皇貴妃照著規矩抱養了太子,都能恨幾十年,現在為了救兒子,天知道到底能幹甚麽事情出來。


    高嬤嬤看著遠處黑暗的夜空,就像是看到一個噬人的野獸,這野獸張大了嘴,就等著把整個永寧宮都給吞進去。


    次子午後,蘇景歇晌醒來,讓赫舍裏氏服侍換了身常服,正打算將康熙給他的折子看完,魏珠麵無人色的走了進來。


    跨過門檻的時候,魏珠甚至腿腳都在拚命顫抖,以致站立不穩,跌在了蘇景身前。


    但魏珠顯然顧不上他的失禮,隻是抬頭望著蘇景,嘴張了幾次都沒說出話。


    蘇景麵色驟然沉下去,將人提起來喝問道:“到底出甚麽事兒了。”能讓魏珠這樣訓練有素的大太監出現這種情形,蘇景直覺不對。


    “是,是……”魏珠好容易找迴自己的聲音,哆哆嗦嗦道:“是太子,太子中毒了。”話未說完,屋中已沒了蘇景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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