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書楊容,今年已經七十三歲了。


    人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況且刑部作為朝廷六部之一,公務繁忙,他這個尚書大人坐在這麽重要的位置上,不得不事事操心,更讓他疲於應對,早就有了辭官致仕的想法。


    前不久,人在家中坐,皇帝門外來,稀裏糊塗就當了一迴監斬官,把那個膽敢貪汙的溧陽縣令叢重,來了個剝皮楦草……


    恐怖啊!


    雖然之前也是一路跟隨聖上南征北戰過來,楊容並非沒見過戰場上的屍山血海。


    但那次監斬,還是給楊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


    原本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殺了也就殺了,但是在他活著的時候,仔細剝皮,任憑犯人在極度的痛苦和慘叫中慢慢死去。


    死後,還要將屍體掏空,裏麵塞滿稻草,掛在土地廟前……


    一想到那些血淋淋的場景,楊容就不寒而栗。


    伴君如伴虎啊!


    雖然自己是行刑的,不是受刑的,但楊容還是心中惴惴,生怕自己在這個位置上有哪一步行差踏錯,未來某一天,那個在土地廟前被剝皮的,就成了自己。


    但是要辭官,也是個藝術活。


    要是被聖上看出來,自己心中恐懼,而撂挑子不幹,隻怕大大不妥,絕不會有自己好果子吃。


    所以,自從上次監斬以來,楊容深居簡出,對外隻說是受了驚嚇,甚至在朝堂上都數次表現出精神恍惚,身體搖搖欲墜的模樣。


    這樣一套表演的流程,再堅持幾個月,大約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以年紀老邁、身體不佳為由,向聖上提出辭官,那就可以比較平穩地退下來,悠哉悠哉地迴到鄉下老家,若是運氣好,那還很有幾年含飴弄孫的太平日子過呢。


    不過這一日,從宮中迴來,楊老尚書關起了門,臉上泛起愁容。


    “老爺,怎麽了?莫非聖上不許你辭官?”家中老妻,是一路跟楊容攜手扶持到今天,哪怕後來美貌的妾室也娶了不少,但沒人能動搖這位楊夫人的地位。


    “讓我去主持科舉鄉試。”對結發妻子,楊容無需隱瞞,歎了口氣,道:“是直隸地區的鄉試,定在揚州府舉行,我便是鄉試的學政主考,這段時間,可有得忙了……”


    “老爺不必憂心。”楊夫人自然知道自家老爺心中的想法,寬慰道:“依我看,正可以借著這個機會,故意表現得精力不濟,把鄉試的題目出得糊塗些,以示老爺您已經年老昏聵,這樣再熬到年底,或許就可以跟聖上請辭了。”


    哈哈!


    楊容不禁笑了起來。


    這個婆娘啊,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搞點小聰明。


    這法子……不是說沒有可行性,隻是太小家子氣了,倘若放在一個八九品的胥吏,或者是七品縣令身上,用這法子抽身而退,勉強還算說得過去。


    但自己是刑部尚書,六部之一,正二品的朝廷命官。


    格局,不能這麽小。


    楊容搖了搖頭,淡淡道:“這大明朝,也是我跟隨當今聖上,一刀一槍,血裏火裏拚出來的啊!如今開科取士,乃是關乎社稷江山,關乎大明未來的重中之重,既然做了這個主考,豈能不盡心竭力,為朝廷選拔出最好的人才,我們這些老骨頭,才能放心告老還鄉……”


    明白了!


    楊夫人舒了口氣,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睛裏,射出光彩,落在這個相濡以沫了半輩子的男人身上。


    還得是他!


    哪怕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歸根到底還是忠君愛民,在大事上絕不會含糊敷衍。


    若非如此,或許他也根本不可能坐上刑部尚書的位置。


    當日,刑部尚書,直隸地區鄉試主考官楊容,抵達揚州府。


    離著百裏之遙,揚州知府宋去華,已經率領府衙的大小官員,恭迎上官。


    “卑職,揚州知府宋去華,拜見尚書大人!”


    一照麵,宋去華神色凜然,大禮拜見,身後的那些更低職司的府衙官員更是跪倒一片。


    眼前這位,可是當朝二品啊!


    若非此次鄉試設在揚州府,他們這些人,包括宋去華在內,恐怕根本沒機會見到這種級別的高官。


    “宋知府,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楊容點了點頭,他並沒有見過宋去華,但這次聖上的旨意,把直隸地區的鄉試,安排在揚州府,略有些奇怪,難不成這揚州城,還有什麽值得聖上關注的地方麽?


    做大官,官職越大,越講究揣摩上意,有時候一個眼神,一個語調,都要冥思苦想十天半月。


    何況是聖上如此重視的科舉大事,按理說直隸地區應該直接設在京城所在的應天府呀,難道是因為應天知府秦楓不在,所以臨時換了揚州?


    唔……


    也不知道那個秦楓,走到什麽地方了,倒也沒什麽動靜。


    這個年輕人,絕不是不聲不響的好好先生,他現在沒有聲音,說不定一鬧出動靜,就是石破天驚!


    不知,有多少人頭要落地呢……


    楊容腦中不禁再次浮現出那次剝皮楦草的恐怖場景。


    那個叢重……也是因為跟秦楓對上,還偷偷寫信告禦狀,後來,變成人皮風燈,掛在京城土地廟門口。


    宋去華見這位楊大人似乎神色飄忽,心神不屬,便也不敢多言,親自把楊容迎入揚州城,下榻在早就修葺一新的府衙當中,還得連聲說怠慢了,唯恐有什麽侍奉不周的地方,那便是天大禍事。


    對此,楊容倒是熟視無睹,一眼就看出這個揚州知府,是那種善於鑽營,心思靈活的官員。


    這並不奇怪。


    天下之大,當官的十有八九,都是這個路數,若真是迂腐古板,往往也做不到正四品知府的高位。


    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楊容心知肚明。


    不過!


    身為刑部尚書,尤其是經曆了不久前那事,楊容比誰都深刻清楚,當今聖上的眼睛裏,不揉沙子!


    自己致仕在即,最重要的就是平穩落地,更不需要在這個關節上搞事情。


    哪怕年輕的時候,手腳也不算絕對幹淨,但是這一次,除了那些約定俗成的孝敬銀兩,出格的事情可不能做,就讓這次主考科舉鄉試,作為自己官宦生涯最後的收束,也算是個完美的落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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