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黑,劉王莊的男女老少陸續來到場院的隊部窯裏。長條桌被擺在了窯洞最裏邊。桌子後麵劉好好和王承虎坐在條凳的兩頭。中間空出來的位置是留給要來主持會議的大隊副主任金懷存的。

    劉好好今天顯得格外得意,特意穿上自己唯一的一件四兜中山裝,衣袋口插著一杆自來水筆。剃頭時留下的“洋樓”頭發如同一隻鍋蓋扣在頭頂,看上去十分滑稽。

    孫虎生和幾個男社員盤腿坐在炕上,婦女們則坐著自己帶來的小板凳,手裏都拿著針線活計,有的拿鞋底,有的拿縫補的衣物。屋裏有點擁擠,來得晚的就坐在了門口外。隊裏的成年人都到齊了。連王承虎的媳婦也抱著小孩坐在門口。她撩起衣衫給她的小念青喂奶,引得後生們的眼光隻朝她那邊瞟。屋裏隻聽得女人們一片唧唧喳喳聲。這是每次會前她們最開心的時刻。而每次都有已經宣布會議開始還意猶未盡仍在繼續竊竊私語的,總會遭到一頓訓斥:“婦人家沒卵子,坐在一搭就擺攤子!”

    不過人們很快感到了氣氛的異常。本應當坐在主持位置平日裏有說有笑的隊長王承龍,今兒個蹲在炕邊隻顧悶著頭抽旱煙。

    有人開始嘀咕。

    “人都到齊了,咋還不連緊開會嘛。”

    “就是嘛,早些開畢撂過,人迴去還有活計做哩。”婦女中也有人附和。

    “你們急球啥哩?這麽急,共產主義都早實現咧。今兒個金主任要來主持會呢。等一陣能耽誤你們個啥?夜裏迴去還有活計?啥活計?怕是急著迴去弄那活計哩吧?”劉好好咳嗽一聲,對抱怨的人來了頓訓斥。

    “這我兒今兒個咋了?”剛剛抱怨的女人對身邊的女人們低聲嘀咕。

    “孫猴子當了弼馬溫咧。叫個啥運動小組長。”

    “這組長比隊長還大?”

    “鬧不清。反正如今這世事,雞兒不尿尿,各有各門道。說不清。”

    “組——長。”孫虎生怪聲怪氣地喊道。“你大今兒個要是不來這會是不是就不開咧?”

    人們聽得出孫虎生在叫板了,接下來一定有好戲看,有人“吃吃”笑起來。

    “孫虎生,你搗啥亂哩?誰是‘你大’?”劉好好惱火地質問。

    “那大壞孫我兒不是大隊組長嗎?你不是小隊組長嗎?大組長養下小組長,那我兒不就是你大?”

    “哈哈……”人們哄堂大笑。

    “孫虎生,你我兒不要誣蔑!”劉好好氣急敗壞了,“我這運動領導小組組長是大隊革命委員會任命的,你胡說八道當心給你戴反革命帽子!”“哦?你我兒屎爬牛 趴在煤堆上,不動彈還真個沒看出你來。你我兒有本事現在就給老子把帽子戴上。會到底開不開?不開咱就先散夥。你個人蹴在這搭慢慢等你大。”孫虎生說著做出下炕走人的樣子。

    “就是,不開就先散夥。等金主任來了你吆喝人們再來嘛。”有人附和。

    “誰說不開?現在就開會。”劉好好幹咳兩聲換了副腔調。“王承虎同誌作好記錄,等金主任來了好匯報。”

    “王承虎同誌”讓許多人沒能立刻反應過來,以為聽到的是個陌生人的名字。人們剛剛才習慣由原來“碎女子”這一稱唿改口為“念青她大”。

    條桌上,王承虎的麵前擱著個用一遝紙訂成的記錄本。這是劉好好去大隊向文書討要的便箋紙讓老婆李桂花用針線裝訂的。劉好好的麵前擺著一個筆記本。這個筆記本近日來他一直揣在兜裏。

    “會議現在就開始!”劉好好繼續拿腔作調。“今天的會議,是落實上級和中央的精神,深入開展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同時還要清查‘五•一六’分子……”

    “噯——劉組長,啥叫個‘五•一六’分子?你先給解釋一下。”孫虎生打斷話頭。 “劉組長”三個字從孫虎生嘴裏叫出來讓人聽得十分別扭。

    “這……這叫咱隊長解釋一下。隊長是參加了公社三幹會的。”劉好好給自己解圍。

    “就不解釋了。反正咱這莊裏也沒有那分子,解釋那沒用。”王承龍不想糾纏。

    “咋沒用?咱莊裏沒有,不能保證外頭來的也沒有。”劉好好以為抓住了把柄。

    “外頭來的啥人?你是不是說我們知青?你我兒今兒個不把話說清楚,老子跟你沒完!”孫虎生跳下炕,打算衝向條桌那邊,被王承龍一把拉住了。

    屋裏屋外一片沉默,人們都還沒搞明白怎麽迴事,但都感覺到今天的會非同尋常,剛剛開頭就看到了劍拔弩張的場麵,聞到了濃濃的火藥味。就在此時,或許是因為受到驚嚇,王承虎媳婦懷裏的孩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王承虎惱怒地朝門外嗬斥:

    “賣x貨,連緊把你那碎奶抱得遠遠的!甭在這搭聒噪人!”

    王承虎媳婦趕忙起身抱著孩子走了。她邊走邊嘟囔:“今兒個咋了,人都像吃了槍藥咧。”孩子的哭聲也越來越遠。

    王承龍勸孫虎生壓住了火,示意劉好好繼續往下說,無意中似乎又恢複了以往主持會議的角色:

    “老孫,你叫好好先把話說完,有啥不同意見等一會兒心平氣和地提嘛,咋兩句話沒說完就燥咧。冷靜一點。”

    劉好好又幹咳兩聲,說道:

    “我先把上頭的精神交待一下。這一迴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對象不再是老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也不是被打倒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那些都是死老虎,沒有啥打頭了。這一迴運動的對象,有貧下中農,也有知青。大家要互相揭發,有問題的人最好自動坦白,爭取寬大處理。下麵大家發言,大膽揭發。”

    人們麵麵相覷,有的開始交頭接耳。王元宵怯生生地問;

    “好好,哦,劉組長,你說的對象是幹下啥事的?”

    “就是有破壞文化大革命現行活動的,還有說了反對文化大革命言論的現行反革命。比如咱莊裏就有人說高粱是喂牲口的,不應當給人吃,這就是反革命言論。”劉好好乘機把矛頭指向孫虎生,因為他曾經在眾人麵前不止一次說過這話。

    “天神爺!說這話就是反革命,那反革命可就太容易咧。”人們開始議論。

    “大家安靜!有話一個一個說。”劉好好拍桌子整頓秩序。

    窯洞裏剛剛安靜下來,突然有人放了個響屁。放屁者肯定是努力憋著盡力不想放出來,可這樣一來反倒聲音更響,音調拖得更長。人群立即如同炸鍋般“轟”地爆發了笑聲。這似乎在無意中緩和剛才的緊張氣氛。劉好好使勁拍著桌子大喊:

    “笑啥哩,笑啥哩,一個屁也笑個沒完!”待人們安靜些,他接著說:“今兒個的會是要大家發言哩,人人都得說。個人有問題的,坦白問題。個人沒問題的,揭發其他人。聽下沒有?元祿,你先帶個頭。”

    王元祿剛剛磕掉一鍋煙灰重新裝旱煙,聽到劉好好點自己的名,吭哧了半會兒說:

    “我,我等,等一下,先,先,讓群眾說。”

    劉好好一聽來了火,訓斥道:

    “你個我兒平日裏說話利索得很,今兒個怎麽變成結巴咧?你個黨員副隊長不帶頭說,叫哪個群眾先說呢?你給點個名。”

    王元祿是劉好好事先做了工作的人之一,發言的內容也是事先授意的。那些內容已經寫在劉好好麵前的那個筆記本裏。可是王元祿看到剛才孫虎生劍拔弩張的樣子,再說又並非如同先前說好的是金懷存來主持會議,就怎麽也張不開口帶頭發言了。

    劉好好心裏罵道“囊孫!”正要再點其他人名,卻聽到從炕上傳來孫虎生的聲音:

    “我先發言!”

    “今兒個沒你的發言權。你先悄悄蹴著。”劉懷存怕他節外生枝,趕忙製止。

    孫虎生聞言大怒:

    “你我兒憑啥剝奪我的發言權?你是個啥球東西?”

    坐在地當間的黃秋鳳開口了:

    “好好,哦,對了,現在是劉組長,沒人發言你點名呢,有人發言你又擋著不讓說話,啥意思嘛!你剛不是說人人都得說?你是放屁哩還是說話哩?”

    “哎——有生媽,你咋罵人呢?誰說話是放屁哩?”

    “那你讓人家老孫說嘛!”“就是的,讓人說嘛。”人們開始七嘴八舌。見沒人向著自己說話,劉好好隻好無奈說道:

    “那你說。可不許胡說八道。這裏記著記錄呢,你若胡說八道就是罪證。”

    “我說的還就是要讓記下來呢。王承虎同誌,聽下了沒有?” “王承虎同誌”幾個字孫虎生是模仿劉好好先頭的腔調說出來的,又惹得大夥一陣哄堂大笑。窯洞裏的氣氛再次活躍起來。就連劉好好一家人也跟著笑了。可是聽到孫虎生接下來講的一番話,這家人就再也笑不出聲,而且猶如聽到了晴天霹靂、五雷轟頂一般。

    “我要揭發的對象是劉好好!”孫虎生直奔主題。

    王承虎抬頭朝炕頭這邊張望,猶豫不決該不該把這話記錄下來。孫虎生提高嗓門說:

    “碎女子,你咋不記?我下麵說慢些,你可記錄好。”

    劉好好趕忙阻止:

    “別亂記!哎——孫虎生,你今兒個是存心要搗亂還是咋哩?我是運動領導小組組長,是領導運動的。你揭發我啥哩?有啥證據?你不要破壞運動!”

    “你是個球組長能咋哩?多大的領導?劉少奇原來還領導全國呢,都能揭發批判,把你個我兒還揭發不得?毛主席說咧,要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你個我兒有沒有皇帝的腳趾頭大?還成了老虎尻子模不得!你不是說我胡說八道就記錄下當罪證嗎?咋又不讓記咧?”

    劉好好一時語塞,王元宵為孫虎生幫腔:

    “就是嘛。你一陣讓人說哩,一陣又不讓說咧。一陣叫記錄哩,一陣又不許記咧。政策都叫你一個定了。人說公社幹部的嘴是製定政策的,你連個大隊幹部都不是,也隨便製定開政策咧。莫非你當個啥組長,這運動就你一個說了算?”

    王元宵以為孫虎生一定是要揭發那件事。那事讓他這個心裏裝不住事情的人硬是憋了幾個月。他聽到大哥王元祿說什麽“好好這人平時看不咋樣,要緊時候還不害人”這樣的話時,就曾差點憋不住說出實情,但還是記起王承龍的警告沒說出口。他巴不得孫虎生立即說出實情,也讓自己心裏暢快一些。

    “就是的,讓人說嘛……”

    人們又開始七嘴八舌。劉懷存有點亂了方寸,抬眼朝門外張望,似乎在等待救兵。

    “看啥呢?你大怕是來不了咧。哈哈。”孫虎生故意嘲弄。

    “老孫,你要發言就說問題,再甭說那些多餘的。”王承龍製止他。

    “好。那我繼續發言。”孫虎生點燃一支煙卷,這迴他沒給任何人讓,自顧自吸起來。“首先,劉好好剛才宣布開會時說的話裏就有嚴重的政治問題。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所以他老人家還說,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可是,剛才劉好好說,那些都是死老虎,沒有啥打頭了。這是公然鼓吹劉少奇的階級鬥爭熄滅論,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唱對台戲。”

    “這話不是我說的。”劉好好急忙辯解。

    “啥?不是你說的?明明剛才當著全體社員說的,過了這一陣陣你就不認賬咧?”

    “我是說,這話是我聽,聽金主任說的。”

    “那好,碎女子,記清楚,劉好好揭發大隊革委會副主任金懷存說……”

    孫虎生話還沒完,劉好好忙矢口否認:

    “我不是揭發,不是揭發。我是說這話確實是金主任給我說的。”

    “金主任咋給你說的?原話就是‘死老虎,沒啥打頭了’?”孫虎生儼然成了審判官。

    “好。碎女子,聽清了沒有。給分別記清楚。‘死老虎’是金懷存說的原話,‘沒啥打頭了’是他個人加油添醋的。”

    劉好好感到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四肢開始微微顫抖。

    孫虎生繼續發言:

    “剛才說的是第一條。下麵我說第二條。”

    “天神爺!還有第二條。”劉好好覺得自己頭越來越大,今天真是捅下馬蜂窩了。他後悔不該金主任沒來就開會,還不如剛才散夥了。金懷存那我兒也真是的,說好今兒個來主持會議,咋就不見個人影?劉好好心裏暗自抱怨。

    “劉好好公然鼓吹階級鬥爭熄滅論的目的,就是妄圖轉移鬥爭大方向,把矛頭直接對準廣大的貧下中農和我們革命的知青。所以他剛才說‘這一迴運動的對象,有貧下中農,也有知青’。這是公然歪曲中央的精神。咱隊長從三幹會上帶迴來的精神明確指出,這次運動的對象是‘階級異己分子’。隊長,你說是不是這話?”

    “對著哩,傳達的精神就是這麽說的。”王承龍迴答。

    “劉好好,同樣的三幹會,咋就傳達的精神不一樣咧?究竟是金主任給你傳達的不對,還是你個歪嘴和尚把經念歪咧?你說!”

    劉好好已經亂了陣腳,隻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

    “我就是聽金主任傳達的……”

    “那好,給記上,劉好好聽大隊金副主任傳達精神說,這次運動的對象不是階級異己分子,而是貧下中農和知識青年。”

    “不是的,不是的,話不是這麽說的……”劉好好趕忙又否認。

    “不是啥?剛才這麽些人咋誰都沒聽見你說‘階級異己分子’這幾個字,隻聽見你說有貧下中農和知青?大家說,對不對?”孫虎生開始煽動大家的情緒。

    “對著哩……”“合適著哩……”眾人紛紛同意。

    劉好好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其實,你劉好好這次妄圖轉移鬥爭大方向的行為並不是偶然的,而是長期以來對我們劉王莊廣大革命群眾心懷不滿的結果。”

    “孫虎生,你說話要有證據哩,不能亂扣帽子。你有啥證據說我心懷不滿?”劉好好終於找到了反駁的機會。

    “證據就是你兄弟劉懷貴。我們剛下來的時候,劉懷貴對劉隴生說:‘這莊裏王家人的勢力大,劉家人隻有兩戶,還相互獨立的。’所以你們兄弟那一陣成天攆著把劉隴生叫‘一家子’。劉懷貴,你說,有這事沒有?”孫虎生轉向劉懷貴質問道。

    劉懷貴一直蹲在條桌旁邊的地上。他被這場麵搞懵了。剛來開會時他還興致勃勃,以為今天是自己兄長領導開會,終於可以在莊裏眾人麵前揚眉吐氣一把,不料形勢如此快地就變得對自家人不利。他眼看著兄長的狼狽相自己卻幹著急幫不上腔,誰知火又燒到了自己頭上。麵對孫虎生的質問,他不知所措,趕忙用眼神朝兄長求助,正好看到兄長用目光示意他離開。他明白兄長暗示的意思是讓他離開連緊去尋大隊金副主任。他起身要走,卻被孫虎生攔住了。

    “你幹啥去?為啥不迴答問題?”

    “我,我……尿去哩。你不讓人尿嗎?”

    “尿?你先憋一會兒,等把問題迴答咧再去。迴答完問題,你去拉屎也成。不迴答問題,尿到褲襠裏也不許出去!”

    “孫虎生!你太過分了吧?”劉好好拍桌子吼道,“你有啥權利限製人尿尿的自由?”

    “尿尿的自由?咋早不尿,遲不尿,偏偏叫迴答問題的時候就要尿哩?先把問題迴答清楚。說,剛才問你那話你說過沒有?”

    劉懷貴被逼無奈,隻得迴答:

    “說是說過,可我不是那意思。”

    “承認說過就行了。是個啥意思,廣大革命群眾會分析。去,尿去。真個尿到褲襠裏還把會場臊咧。”孫虎生說著自己忍俊不禁地笑了。會場立即爆發了哄堂大笑。

    劉懷貴在笑聲中狼狽地離開了。整個會場裏表情凝重、沒有絲毫笑容的隻有三個人,除了劉好好外,另外兩個是他叔父劉清義和他媳婦李桂花。

    劉清義略帶哭腔地對孫虎生說道:

    “好我的老孫,你這是要把咱老劉家斬盡殺絕嗎?”

    “不是我要把你家斬盡殺絕,是你侄兒想要把我們斬盡殺絕哩。我這樣說是有事實根據的。下麵我就揭發他的第三條罪狀。”孫虎生慢條斯理地又點燃一支煙卷,接著說:“這迴運動一開始,劉好好就上竄下跳,四處活動,拿著他那個本本,千方百計整咱隊裏的革命領導幹部王承龍同誌和我們知青的黑材料。劉好好,你承認不承認?你敢不敢把你那本本翻開給大家念一下,看是不是整的我們的黑材料。”

    劉好好萬萬沒想到孫虎生還有這一手。他下意識地把手摁在了筆記本上,生怕孫虎生會過來搶奪,後來索性把本本揣進了兜裏。他原來還在準備最後一拚,現在徹底絕望了。當孫虎生說到第三條,劉好好已橫下心,隨他去了。反正“頭爛了不在乎再添一斧頭”,你我兒十條八條隻管說,總有說完的時候。等你說完我就拿這本本裏記錄的罪狀也揭發你一下,至少打個平手。誰知孫虎生來了這一手。劉好好被徹底打垮了。

    孫虎生還不依不饒:

    “為啥把那本本裝起來咧?不敢見人是不是?”

    這時,劉懷貴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喊了聲“大哥”,劉好好趁機起身出去了。

    劉懷存再次進來,神情愈加沮喪。劉懷貴找到金懷存時,他正呆在自己家裏。看來他並沒什麽要緊事情,而是有意沒來。劉好好似乎明白自己是被人當槍使了。可是這局麵如何收拾?他隻好向王承龍求助:

    “隊長,你看今兒個這會議我是沒法主持咧。你看咋辦哩?”

    “咋辦哩?沒法主持就散會嘛。”王承龍很幹脆地迴答。

    王承龍說了散會,可大家都沒反應過來,似乎覺得事情還沒個結果,都坐著沒動。王承龍又說道:

    “散會了,大家聽見沒有?今兒個會就開到這搭。天晚了,明兒個還要早起上工哩。”

    人們這才紛紛起身離開。王承龍又高聲喊道:

    “隊委會的成員留下先別走,說幾句話。”

    “好好,你說今兒個的事情該咋辦?”等其他社員都走了,窯裏隻剩下幾個隊委成員,王承龍開口問道。

    “我能有啥辦法嘛。”劉好好底氣不足。

    “我是問你咋給上級匯報哩?”

    劉好好吭哧半天沒說出一個字。黃秋鳳說道:

    “當然實事求是地匯報。記錄都清清楚楚記下著呢。咱隊委都在記錄後麵把名簽上。”

    “好好,你的意思呢?”王承龍沒接老婆的茬,還是征詢劉好好的意見。

    “我……我……隊長,那你的意思呢?”劉好好沒料到王承龍會再三征詢自己的意見,而且聽口氣並非是在苦苦相逼或落井下石。他感到事情或許還有轉機,於是試探地反問。

    “我的意思是不匯報咧。如果大隊要問,就說大家鬥私批修了一下,從幹部到群眾都沒啥大問題,沒人能夠得上階級異己分子……”

    不待王承龍說完,黃秋鳳立即反對:

    “為啥不匯報?人家老孫把問題分析地那麽深刻,莫非叫人白費勁了不成?你這人就會和稀泥,當老好人。最後弄個裏外不是人。你又要做好人哩,可人家領你的情不?我的意見就是誰的問題誰承擔。”

    劉好好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王承龍朝老婆一揮手說:

    “再甭說咧。又沒征求你的意見。”

    “咋?我咋就不能發表意見?我是隊委會成員,咋不能發表意見?這是在隊委會,不是在家裏。”黃秋鳳據理相爭,說著竟然激動地站起身。

    “你倆口子咋吵上咧?”一直悶聲不響的劉占龍開口了。一直感覺自己夾在中間不知何從的王元祿也附和道:“就是嘛,你倆再甭吵咧。有意見咱坐下慢慢說道嘛,”

    “我看人家老孫說的就是有水平,到底是知青,比咱老農民會看問題。咱兩眼一摸黑的那事情,叫人家一說就亮清咧。人家把問題給說清楚了,咱再裝糊塗就不應該了麽。”劉占龍破天荒地頭一迴在隊委會上主動發表起意見來,而且意見還和王承龍相反。

    “把個啥就成了有水平了嘛。那貨經常都是由著性子亂說哩,你們還真個相信得很。”王承龍仍堅持息事寧人的態度。

    劉好好這下真的在心裏麵感激涕零了。這個自己本來想扳倒的人卻反過來替自己說話,讓他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隊長說的有道理。那迴社員會上分析案情,他說懷貴姨父,哦,當然後來沒成懷貴姨父,得判死刑呢。咋後來隻判了五年?證明他也是亂分析哩。”劉好好說。

    提起那件事,劉好好心裏也不是滋味。當初開會時雖然自己全家人都與孫虎生發生了激烈的爭論,但迴到家裏還是就懷貴的婚事重新進行了商議。商議中很大程度受到了孫虎生分析的影響,認為尋個被法辦槍斃了的人當姨父,那可是影響幾代人的事情。於是最後決定退婚。他們通過媒人去女方家提出了退婚要求,女方因為自家出了那事也沒糾纏,隻是當時退不出全部彩禮定錢,先退還了一半。緊接著經過幾次催要,另一半也退還了。可後來判決下來才五年徒刑。懷貴十分後悔,因為那女子才十九歲,長相也還不錯。他劉懷貴再想尋這樣一個女子恐怕比登天還難咧。他家又央求媒人給再說一下自家有反悔的意思。可媒人迴來說你家剛退了親就有別的人家上門提親咧。這讓全家特別是懷貴著實後悔不迭了一陣。為此兄弟倆還鬧了些日子別扭。

    “今兒個的事情就到此為止,以後再甭提咧。”王承龍又如同往日那般一錘定音。

    “那……那個,咋……咋辦哩?”劉好好指指王承虎麵前的記錄本,似乎還心有餘悸。

    “燒了去,碎女子。”王承龍命令王承虎。

    王承虎有些遲疑。黃秋鳳立即跳起來反對;

    “那咋能隨便燒?會議記錄咋能隨便就燒?”她說著搶到條桌近前,用手摁住記錄,仿佛在捍衛一種勝利果實。

    “咋就不能燒?把那算個啥記錄?裏麵差不多都是孫虎生一個說的。你們說那會開成啥咧麽?你們平心而論想一下,知青遲早都得走。人家尻子一拍走球了,咱還得在這莊裏祖祖輩輩往下活人哩。你整我,我整你,得到啥時候是個頭?好好,不是我說你,事情到了今兒個這地步,首先是你辦事欠考慮。啥劉家哩王家哩,都在一坨地裏刨食呢,又在一個井裏吃水哩,何必要爭那個嘛!咱這莊子裏你劉姓人少,王姓人多,可為啥叫劉王莊不叫王劉莊呢?聽老人們說,早年是你劉家人的一個先人,兄弟間不和,獨自過河來買下這座山和山下這些川地。他雇人做活和給人租地都堅決不要劉姓人,所以這莊裏慢慢地王姓人反而多了。這莊子先頭叫劉家山,後來你那先人給改成劉王莊咧。你說他為啥要改呢?不就是希望劉王兩家時代和睦相處嗎?”

    王承龍這一席話,讓在場的每個人都不能不為之所動。尤其是劉好好,王承龍的以德報怨,的確讓他感到了無地自容。黃秋鳳雖然情緒也有緩和,但她還是不能完全認同:

    “你倒是好心不想整人,可能防住別人整你嗎?你把別人的材料和證據都一把火燒了,可別人整你的材料還在懷裏藏著哩!”

    聽到這話,劉好好趕忙從兜裏掏出那個筆記本,邊交給王承龍邊說;

    “燒咧,燒咧。一搭燒咧。”

    王承龍接過筆記本,撕掉硬皮,看也沒看就在油燈上點燃了,然後丟在地上,又把那一遝記錄紙也扔在了燃燒著的火苗上,窯洞地當間燃頓時起了一團熊熊火焰。這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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