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龍來到王登雲家,二人盤腿坐在炕頭輪換著抽過水煙抽旱煙,抽過旱煙又抽水煙。窯洞裏彌漫的越來越重的煙霧恰如那登雲老漢額頭的愁雲。好半晌二人就這樣一聲不吭隻顧抽煙。終於登雲老漢先開了口:

    “他兄弟們有話沒有?彩禮錢能不能緩?”

    王承龍在炕棱邊磕掉旱煙鍋裏的煙灰,咳嗽一聲,啐了痰,迴答道:

    “這話兩兄弟已經吐口了,彩禮錢不打緊,慢慢對湊著還。他們眼下也不缺錢。”

    “哦?”登雲老漢起初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翻身或許沒說的,而占龍卻是分分厘厘都把得緊。可是從王承龍的口氣聽來這似乎是真的。老漢一直緊鎖著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些。“可我咋看你有些作難哩?”

    “我作難的不是這。是承賢求我給你說她不想退婚咧。”

    登雲老漢剛剛舒展些許的眉頭又緊鎖成了一疙瘩。王承龍兩個手指撚成一個煙泡摁在自己剛抽完一鍋的水煙袋上,然後把煙袋遞給登雲老漢,接著把點亮著的小油燈和麻秸簽也朝老漢那邊推了推。登雲老漢鉚足了勁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吸進胸腔的煙霧還沒有來得及釋放出來就爆發出一連串的咳嗽,終於咳出一團帶血的濃痰。老漢把濃痰啐向地麵然後深深吸了口長氣,接著又將這口長氣重重地歎了出來:

    “唉——這就是人的命啊!”

    幾滴淚水順著登雲老漢眼角邊那如同刀刻出一般深深的魚尾紋慢慢流淌出來,刹那間已是老淚縱橫。王承龍一個鐵打的漢子此刻心裏也酸酸的,別轉了臉拿起旱煙鍋裝起煙來。過了一陣,王承龍開始勸解:

    “三大,你也甭過於傷心,興許日子長了翻身慢慢養得有個好轉哩。”

    “我知道這女子是為我哩。唉,我咋就不趕緊死咧?把娃們拖累得……”

    “三大,咱千萬別說這話。”王承龍打斷老漢,“我看咱這日子慢慢朝好裏變哩。你在咱莊裏最有文墨,我還指望多討教呢。”

    聽了這話登雲老漢內心稍微有了一絲舒坦。自己一個迴鄉“改造”的右派,沒有遭到一點歧視,全仗眼前這位侄子在莊裏社員中的威望。他還常常真的來找自己商量莊裏的大事,並且傾聽自己的意見。從這一點來看,登雲老漢覺得當年自己迴鄉這步路還是走對了。

    “既然這樣,和他兩兄弟商量一下,定個日子,早些把事辦了吧。”登雲老漢似乎是喃喃自語。

    “也好。咱先給他們辦了,等臘月裏就給承孝兄弟辦。”王承龍這話正合登雲老漢的心思。兒女的婚姻大事已經壓得這位因為多病而提早步入風燭殘年的人幾乎直不起腰了,如果退了眼前這門親,他簡直就恐怕自己看不到兒子成親的那天。

    辦事的日子定在半個月後的一天。

    王承龍讓老婆給自己家喂的那口半大克郎豬加上精飼料,準備追肥了辦事時殺掉。這頭豬原打算養到臘月裏追成大肥豬,到那時殺了留一部分肉過年,其餘賣掉給兩個娃做書本學費和全家人添置新衣。劉占龍要送過來五十斤玉米,黃秋鳳拒絕了,說你家口糧不寬餘,辦事要多用糧食,又要新添人口。她收下了劉家的二十元錢,存起十五元,花五元錢又捉了隻豬娃。這豬娃也準備養到臘月裏給承孝辦事用。在眼下口糧緊缺的時期,村裏隻有少數人家能喂得起豬。“人七勞三”1的分配方式讓孩子少或沒小孩的人家口糧明顯不足,而孩子多的又交不起口糧款。像王承龍家這樣兩個壯勞力加兩個小孩的人家算是口糧比較寬餘過得去,而且喂口豬也不覺得緊張。

    王承龍還用自家存的糜子兌換出生產隊庫存的五十斤酒穀2讓老婆給釀起一缸黃酒。他一心想把這婚禮辦得比尋常人家隆重些。

    黃秋鳳從劉家要來一百元錢和劉占龍積攢下的四丈多布票,陪王承賢去縣城扯了裏外三新三套衣服。眼下農村成親的女子能一下子置辦一百元的衣服也夠得上闊氣了。

    王承賢要嫁殘疾複轉軍人劉翻身的消息不脛而走。劉王莊再次因為這“新人新事”轟動了。地區的記者和縣裏毛澤東思想宣傳站都派人來采訪。但采訪後卻沒有像當年黃秋鳳的事跡那樣被廣播和登報。原因是王承賢家庭出身有問題。不過王承賢對此並不在乎,她隻是在內心中默默地準備著接受未來更加艱難的生活的考驗。

    辦喜事的前一天傍晚,王承華騎著向公社文書借來的自行車出現在村頭的路上。他是向公社領導請假專門迴來幫著辦喜事的。他身後背著那個父親傳給他的大號炒勺。這炒勺在當年“公私合營”時已經隨著王承華的父親王登高開的小飯鋪一起歸了公。但炒勺一直還是掌握在王登高手裏使用。王承華十一二歲就跟著父親拉風箱打下手,十八歲那年政府部門和各個行業 “精簡”人員,父親把炒勺交給兒子自己退職迴鄉了。俗話說“災年餓不死廚子”。可是正值壯年的王登高卻沒能躲過那場“自然災害”。鄉親們說王登高不是真正餓死的,是“饞”死的。他總覺得大隊食堂的大鍋飯難以下咽,吃得比別人少,而年輕時又沒有下過大苦力,農活幹來也不適應,終於病倒了。其實還有原因就是心裏不痛快,因為被“精簡”而一直窩著火。如果他有兄弟王登雲的胸懷也就不至於那麽早逝了。王承華的自行車後麵還馱著半片肥豬肉。王承龍家喂的那頭半大克郎豬殺了肯定不夠請全村老少。

    在村口,王承華遇見了趕著羊群迴來的王元宵。他今天替孫虎生放羊,因為孫虎生在幫劉翻身家寫毛主席語錄。王元宵打趣道:

    “承華,好長時間沒見迴來咧,你不怕嫖客踢爛你家的門檻?嘻嘻。”

    “哈哈。就咱那屋裏人,你還不知道?想吸個嫖客丟下的紙煙把把都是妄想呢。哪裏比得上你屋裏的咱那兄弟媳婦,誰見了都酣水3流得直吧嗒哩。”

    “嘻嘻。我新姐急得把炕欄杆啃斷了你也不心疼?”

    “你個壞種。我看你比我心疼哩。你去照顧得甭叫你新姐啃欄杆嘛。” “啃欄杆”是對女性粗俗不堪的調侃。

    “我想去哩。可是你屋裏的狗太憎4,把咱咬下個殘廢咋辦?咱可比不得人家翻身呀。哈哈。”

    “那你個狗孫得注意哩,時時把卵子夾牢。別處咬了不打緊,把那咬了可啥事鬧不成咧。哈哈哈……”

    王承華甩下一串笑語,跨上車座,朝劉翻身家方向去了。這時莊裏傳出一陣豬臨刑前聲嘶力竭絕望的慘叫聲。

    劉翻身家院裏真是熱鬧非凡,比過年都不知要熱鬧多少倍。莊裏能幹活的男人女人幾乎都在這裏了。小孩們也結成夥跑進跑出湊熱鬧,不時地受到大人嗬斥。

    院子當間剛剛燙過豬毛的一隻大缸還微微冒著熱氣。王承龍家那口殼郎豬已經白乎乎地被擱在一塊門板上,劉占龍正用嘴對著一條豬後腿鼓足腮幫子往裏吹氣。沒來及追肥的半大克郎豬霎時被吹得圓咕隆咚。劉占龍拿起一把鐵皮卷刀,噌噌地開始刮豬皮上殘留的豬毛。

    廚房窯洞裏裏外外也是熱火朝天。女人們湊在一起做活更添了許多熱鬧。和麵、擀麵、洗菜、切菜的都在黃秋鳳的指揮下各自忙碌著。婦女們手下的忙碌並沒有耽誤一陣陣爆發的歡聲笑語。

    做新房的窯洞裏聚集著五六個吹鼓手。他們正在“合樂”。樂器聲引得一幫子小孩擠在門口探頭探腦,膽大的幹脆進到窯裏蹭在吹鼓手的身邊。吹鼓手之一的王承虎不得不如同在地頭轟麻雀一般揮手將孩子們轟出去,可不一會他們又悄悄地蹭了進來。

    吹鼓手中除了王承虎其他幾人都是鄰近隊裏的中年人。他們的樂器除了鑼鼓鑔鈸無非是嗩呐笙蕭和竹笛之類,還有一把唱秦腔拉的板胡。“四舊”的曲子不準奏了。他們正練習合奏的是《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咱們的領袖毛澤東》、《我們走在大路上》、《戰士愛讀老三篇》,還有《白毛女》劇中的《北風吹》。這些曲子人們都聽得很熟悉了,不論喜事喪事,如果請吹鼓手,都一律奏這些曲子。說來“合樂”,其實是為大家提前聚在一起熱鬧熱鬧。一會兒工夫每支曲子都演奏得滾瓜爛熟。這時有人提議讓剛抄寫完毛主席語錄的孫虎生給唱一支新曲供大家練一練。孫虎生推辭不過,唱了一首《抬頭望見北鬥星》。

    “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迷路時想你有方向;黑夜裏想你心裏明。黑夜裏想你心裏明。井岡山,你首創革命根據地,工農掌權好威風!贛江邊,你率領我們,反圍剿,殺敗蔣匪百萬兵。啊——紅軍——是你親手創;戰略——是你親手定。革命戰士想念你——偉大的領袖毛澤東。”

    農村吹鼓手們的樂感很強。他們演奏不用曲譜,全憑耳朵的聽力來記憶。孫虎生隻唱了兩三遍,他們已能經基本奏出調子。這讓孫虎生不得不感到佩服,真是深山曠野有能人啊。

    新房窯洞兩麵牆壁上都張貼起了孫虎生新抄寫的毛主席語錄。這些抄寫在大紅紙上的語錄墨跡還沒有完全幹。“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誌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種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中國的前途是屬於你們的,世界的前途也是屬於你們的。”孫虎生基本上是背誦著就把這些語錄抄寫下來了。

    窯洞最裏麵頂端正麵牆壁上貼上了新買迴來的毛主席畫像。一個用紅紙剪成的大紅雙喜字貼在畫像的正下方。窯洞裏從炕頭到地下,箱櫃板凳樣樣打掃擦洗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還點燃了幾支衛生香,基本上聞不到此前這窯洞裏的尿騷味。這是黃秋鳳近些日子天天來幫助清潔的結果。劉翻身臥床,拉屎尿尿都在屋裏。劉占龍又是個爺們,再勤快也不免收拾不清爽。

    吹鼓手們“合樂”的時候,躺在炕上的劉翻身不時地拿出枕邊的紙煙招唿大家抽。孫虎生看著這個即將做新郎的癱瘓漢子心中不免浮起陣陣酸楚。

    不知怎的,自從得知王承賢要和劉翻身辦事,孫虎生時不時產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尤其想到王承賢那樣一個水靈的大姑娘就要從此在這還隱約嗅得出尿騷味的窯洞裏伺候炕上臥的這個癱子,他的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他眼前常常浮現出和王承賢一同迴蘭州的情景。火車上那張熟睡中動人的麵龐,刹那間瞥見的雪白赤裸的身子……這些情景交替浮現在孫虎生的眼簾。他還憶起那漂亮大眼睛護士在聽到王承賢是傷者未婚妻時驚異的神情。他聯想到隊長王承龍的妻子黃秋鳳,似乎對這偏僻山村的女人產生了新的認識。她們如同這腳下的黃土地,天生具有無比的承受能力。她們除了和男人們同樣承擔著生活的重負以外,大都還得承受來自男人的壓力。男人除了被稱做“外頭人”還被稱做“掌櫃的”。被稱做“屋裏人”的她們似乎一進門某種程度就成了被花錢買來的“夥計”。她們一旦成家很少有人能逃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命運。雖然婦女解放口號宣傳了很久,男女同工同酬也一再提倡,但女人們和男人同出一天工的工分最高隻能評到八分,而一個壯勞力的工分一般都是十分。女人們下了工還得承擔繁重的家務勞動。隻有在搶收麥子的季節,女人們在黃秋鳳的帶領下才爭取到了和男人們同樣的十分工。因為她們可以同樣和後生們排開陣勢“攆趟子”。王承虎的母親是小腳,她也在自己兩條膝蓋頭綁上一對布鞋底,木鐮揮舞得飛快,表現出巾幗不讓須眉的氣概。女人們每年在這時候才真正地為捍衛“同工同酬”這一社會主義分配原則揚眉吐氣了一把。

    院子裏傳來劉占龍的唿喚,王承孝應聲出去了,他剛才也進來湊熱鬧看“合樂”。劉占龍這時已經刮淨了豬毛,在幾個助手的協助下把白條豬倒掛在了三根木椽撐起的架上。他取下噙在自己嘴上的殺豬刀,劐開了豬胸膛,伸進一隻手在胸腔裏掏出一把白花花的脂肪,轉身遞給王承孝,讓他趕緊給他大送迴去。王承孝雙手捧著接過那還熱氣騰騰的油脂,撒腿往家跑,好讓父親趁熱吞下。胸腔裏掏出的脂肪被稱做“梭子油”,據說趁熱吞下能止咳潤肺。

    王承華在後生們的幫助下一會工夫就用土坯砌成了個臨時爐灶,裝上風箱就既能炒菜又能熱黃酒了。熱黃酒用的是一種錫鐵“催壺”。這種壺的壺身有個斜的通孔,坐在火爐上風箱一吹,火苗自下而上經過通孔,酒熱得很快。

    廚房裏女人們一籠接一籠地蒸出了“銀包金”的角角饃,用去了玉米麵和小麥麵各五十斤。還擀好了二十多斤麵粉的長麵條。豬肉已經卸成塊煮進鍋裏。拌著玉米麵的豬血也上了蒸籠。知青們第一次被殺豬農家招待這種蒸豬血時還以為主人小氣,拿高粱麵發糕充數呢,待吃到嘴裏才覺得味道迥異,很可口。這種豬血的吃法在城市裏從來沒見過。屠夫將要對準豬頸項前捅進刀子時,在下麵擺一隻瓦盆,裏麵盛著預備好的玉米麵粉。待鮮紅的熱血咕嘟咕嘟淌進瓦盆,一個幫手用一根擀麵杖不停地攪拌,鮮血便和玉米麵凝結成了一團,然後如同蒸發糕一般上籠蒸熟,就成了美味可口的一道特色菜肴。

    一切基本就緒,隻等明日迎親辦喜事。其實準備工作主要是準備吃喝。那年月辦喜事的主要內容就是吃喝。喜事過後人們能夠記憶深刻津津樂道的也是吃喝。別說這一年到頭聞不到幾頓葷腥的偏僻山區,即使省城蘭州辦喜事後參加婚禮的人們議論的多半也是酒宴的質量。雞鴨魚上全了沒有,扣肉、扣肘子的分量足不足,糖醋裏脊炸得脆不脆……有位和孫虎生父親同樣被打成“右派分子”名叫顧準的,他比孫虎生父親晚去世,於“文革”開始時又戴了一迴“右派分子帽子”,而且一直戴到離開人間,也同樣沒有活到“平反改錯”的年代。不過後來已經作古的他終於被摘掉了“右派”帽子,戴上了“思想家”和“先驅者”的桂冠。他曾經潛心研究中國的經濟問題,將這一段曆史的經濟模式稱作“糊口經濟”。他在自己的日記中大量記載了一日三餐的實錄,每當飽餐一頓或得到額外口福時,不免欣喜之色躍然紙上。一位學者尚且如此,山區的平民百姓就更不用說了。在這“糊口經濟”年代的背景下,難怪劉王莊的男女老少個個都已經是往肚子裏咽著口水,眼巴巴地盼望著明天的婚宴了。

    第二天一早,生產隊那頭驢騾被披紅掛彩地牽了出來,準備去當接新娘子的坐騎。這是一頭意外降臨到世間的牲畜。它完全是生產隊“計劃外”的產物。它的母親是一頭小草驢,幾次被牽到集市配種都沒有懷上。有一迴給公社送公糧,幾個生產隊的送糧的後生們結伴趕著牲口迴村。剛出了公社東門,東莊生產隊的那匹兩歲棗紅兒馬突然對小草驢發了情。趕牲口的後生們不但沒有設法阻止,反而如同看熱鬧般成全了它們的好事。沒想到小草驢居然受了孕。人們說早知道如此就不到集市上花那冤枉錢了,看來集上那“拉樁”1的高頭大馬也未必頂事。小騾駒長成後雖然個頭不大,但很健壯,馱力比起那些和它個頭差不多的毛驢來要強得多。可它有個毛病,就是容易發情。這個天生被剝奪了生育權的牲畜卻沒有同時喪失發情的天性。它常常正走在路上一旦看到地上有牲口糞便就要低下頭用鼻子去嗅。如果嗅到母驢或母馬的氣味,它便撒歡地狂奔起來。這時駕馭者就得拚命拉拽韁繩,有時幾乎能扯斷它的脖頸。有一次馱糞,驢騾到了地頭,背上的馱筐剛一卸下便朝小草驢奔過去。旁邊的後生們見狀又沒有阻止,反倒惡作劇地拉住小草驢觀看事態發展。還有人興奮地大喊“快看賊騾子日它媽咧。”那一次的得逞,使它更加狂躁不安,一嗅到異性的氣味必定要狂唿亂叫一番。有人建議把它騸掉算了,可又怕騸了力量會大打折扣,還怕弄不好傷了性命。人們打趣地說,老天真是不公,該用卵子的讓丟了卵子,沒用的卻白長著卵子胡騷情哩。

    孫虎生將承擔往騾子背上抱上抱下新媳婦的差使。這是大家昨天商量的。本來這是應當由新郎做的,現在必須找人代替,不知怎麽就推舉了孫虎生。農民社員中有說法是知青能辟邪,沾了吉利。

    王承賢幾乎一夜沒合眼。她的眼圈有點紅腫。盡管不是要離開家很遠,但畢竟從此迴家有了走親戚的含義。在一旁幫她梳妝打扮的黃秋鳳寬慰道:

    “離得近還是好,你看我們都既能當娘家人又能當婆家人哩。”

    接近晌午時分,院門口劈裏啪啦響起爆竹。孩子們一邊捂耳朵一邊爭搶落在地上沒有炸響的鞭炮。栓在院裏的驢騾驚得有點發毛,樹起兩隻長耳朵眼睛直瞪瞪地盯著院門口。吹鼓手們也奏響了樂器。小山村即刻沉醉在一片歡樂的喧鬧中。

    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孫虎生從炕上抱起了從頭到腳穿戴一新的王承賢。他右胳膊摟住她的後背,左胳膊從腿彎下邊托起,把她整個身子端在自己的胸前。王承賢為了讓孫虎生端得省力些,把自己的身體盡量斜靠近他,腦袋也幾乎完全依在了他的肩頭。在人群的嬉笑中孫虎生頭腦一陣混亂。他機械地端著王承賢向門外的驢騾走去。他在記憶裏搜尋著,似乎在搜尋什麽時候曾經和女性有過如此零距離的接觸。他想起了毛主席檢閱那天長安街卡車車廂裏和自己貼身站立的長睫毛大眼睛天津女生。他的心跳加速了,有點慌亂,因為王承賢的腦袋就靠在距離他心髒不遠的地方。幸而窯洞到騾子的距離不長,孫虎生很快便在他人的幫助下把懷裏這位別人的新娘托到了驢騾的背上。王有生和王再生兄弟倆爭搶著為姑姑牽騾墜鐙。送新娘的隊伍在鼓樂聲裏出發了。

    因為新娘家到新郎家路程太短,有人建議到村口去繞一圈。在一片鼓樂聲中,隊伍向村口的河邊緩慢地移動。驢騾曾經去遠路迎過親,所以對這吹吹打打的場麵也安然處之。不料就要到村頭折返時發生了意外。誰也沒有注意到河對岸西莊生產隊的飼養員正牽著牲口在河邊飲水。驢騾隔河相望居然察覺其中有異性。它猛然狂唿亂叫著奔跑起來,王有生牽著的韁繩被掙得脫了手。王承賢一邊發出尖叫,一邊兩手緊緊抱住鞍頭,眼看就有被拋下騾背的危險。鼓樂聲嘎然而止,人群一陣慌亂。有人驚呆了,有人傻了眼。新媳婦如果摔下騾背那可是不吉利的事。鄉間的風俗,新媳婦穿的是沒有沾過地的新鞋,從自己炕頭到婆家的炕頭,中途是不許腳沾土地的。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孫虎生衝出人群,如同百米衝刺一般追上了驢騾,在它就要衝下河的刹那扯住了韁繩。驢騾被製服了。它忿忿地朝牽著韁繩的孫虎生翻白眼。幸虧它不清楚自己今天所擔當差使的性質,否則會更加忿忿不平,一定要抱怨老天為何偏偏就不給它婚配的權利。

    驚險解除了,人群鬆了口氣。有人抱怨,路途這麽近,牽頭驢就可以了,不該用這我兒賊騾子。也有人說知道這我兒有這毛病哩,走遠路時時操心著哩,正因為路近才疏忽了。不過人們知道結親用這是圖它棗紅的毛色喜慶。

    到了劉翻身家院子門口,孫虎生如同先前那樣的姿勢從騾背上托下新媳婦。王承賢這迴自然地將兩條胳膊輕輕箍住了孫虎生的脖頸。她在內心裏默默地感激著這位知青漢子。假如不是他及時拉住了驢騾,自己跌進河裏,濕了新衣新鞋,這喜事今天恐怕就辦不成了。

    劉翻身今天也穿著新衣新褲戴著新帽子。他在炕的一端背靠一摞迭起的被子半躺半坐著。王承賢被孫虎生托上炕後低頭不語地盤腿坐到了另一端。王承龍張開雙臂把跟進新房起哄的後生們都攔出了門外,大聲向院子裏的鄉親們宣布:

    “今兒個情況特殊,大夥都亮清,婚禮的儀式和鬧新房就都免咧。咱今兒個主要的節目就是男女老少放開肚皮吃飽喝好!占龍哥,準備上菜!”

    其實大多數人都早已經巴不得這一聲了,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吹鼓手奏響了最後的一曲。人們紛紛落座。從小學校借來的課桌拚成了兩張大餐桌。今天女人們也破例和男人平起平坐,單另在一張餐桌圍坐。

    王承龍喊過一聲讓劉占龍準備上菜,卻不見劉占龍的身影。他左右環顧,又喊了兩聲,奇怪地問:

    “咋咧?要開宴哩,主家咋沒影兒咧?”

    話沒落音,劉占龍在一片嬉笑聲中被幾個後生從偏窯裏揪了出來。原來他正躲在在門後用自己包頭的羊肚手巾蘸著吐沫擦臉呢。剛才新媳婦進門時,準備鬧房的後生們抹了他一臉鍋灰。本來這種鬧法是鬧公婆的。沒有公婆,他這大伯子就成了替罪羊。手巾沒有蘸水,加上沒有照著鏡子擦拭,劉占龍的臉反倒成了五麻六道,惹得大家笑個不停。

    劉占龍無奈隻能黑著臉開始給大家上菜。女人們紛紛起座幫忙。一盤盤菜肴和角角饃熱氣騰騰地被端上了桌子。菜雖然簡單,就是白菜蘿卜粉條,但每樣菜裏都有大片的豬肉。這就足以讓每個在座的赴宴者垂涎欲滴。

    院子裏本來很喧鬧,尤其是女人們的桌旁。女人們一輩子很少有圍坐用餐的經曆,顯得格外興奮。當地有句損人的話是“婦人家沒卵子,坐在一起就擺攤子。”就是說女人們喜歡拉家常。但菜和饃一端上桌麵,女人們的桌旁也和男人那邊一樣頓時幾乎變得鴉雀無聲。隻見得竹筷交錯翻飛,嘴巴蠕動。隻聽得一片稀裏唿嚕和咀嚼聲。孩子們也停止了吵鬧,每人端著一隻粗瓷碗,裏麵盛有混合的肉菜,各自拿著饃,有的坐在門檻,有的蹲在牆邊,個個都在狼吞虎咽。全隊的男女老少仿佛展開了一場準備已久的吃喝戰役。

    與院子裏熱火朝天的吃喝場麵相形之下,新房裏的一對新人真是被冷落了。倆人大部分時間都是默默地坐著,半天也沒有一句話。劉占龍抽空進來幫兄弟翻了兩次身,王承賢搭手幫了忙。這是自從蘭州迴來後第一次接觸劉翻身的身體。她知道,自今天開始,她將要無止境地幫這個男人翻身擦洗端屎端尿了。

    黃秋鳳給兩位新人端來菜和饃。盛菜的碗和饃是用一隻方型的油漆木盤端來的,平時農家吃飯,都是男人坐在炕上,女人用這樣的木盤把飯端到炕頭。而年輕女人很少上炕吃飯。黃秋鳳挪開炕中央的一摞布帽子,把木盤擺到二人中間,然後把帽子擱到地下的木櫃頂上。這一摞七八頂帽子就是全莊鄉親送的禮物。因為禮物簡單,也就不設禮單記錄,而是用孫虎生抄寫毛主席語錄裁下的紅紙邊角寫上送禮人的姓名,用別針別在帽子上。這些帽子大多數不是新買的,而是從這之前娶親的王承虎家轉過來的。有的帽子雖然還嶄新,但樣式早已經過時了。帽子的價格都在塊把錢,有的還是兩三家合送一頂,每家的禮錢也就三四角。帽子如今轉到了劉翻身家,王承虎娶媳婦將近一年了才把帽子變成了現金。這些帽子不知從何時起就這樣在莊裏轉圈,已經形成了不成文的規矩。其中就有老子成家時收過的帽子後來兒子娶媳婦又轉了迴來。當地百姓辦喜事送帽子,據說是為了祝賀新人以及後代“官運亨通”。但劉王莊這些帽子轉了這麽些年,出的最大的“官”也不過是個小小的生產隊長。連個芝麻官都算不上。

    劉翻身擺擺手沒有接給他遞過去的饃和菜,對黃秋鳳說:

    “我先不吃,有啥喝的先讓我喝一口。”

    他怕尿尿麻煩,從早起到現在一口水都沒有喝過,這陣口幹得要命。

    黃秋鳳說還真的沒什麽喝的,要不黃酒熱了給你倒一碗過來。她迴到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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