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虎生和王承賢離開村子去蘭州的第二天,耿麗萍挑水時水桶落入了井裏。她竟然不由得掉下了眼淚。她落淚並非為水桶著急,叫人幫忙很容易就能撈上來。她落淚是因為由此而傷及到了她感情失落的心境。

    對愛情持悲觀態度的著名女作家戴厚英在她的雜文《愛情本應是輕鬆的》裏寫道:“隻要人們一踏上愛情之路,就感到沉重的分量了。首先是害怕失去。哪一對情侶不是信誓旦旦地表白,一定要白頭偕老,水枯石爛?可是不幸,變異卻是絕對的。不同的隻是結局,有的分道揚鑣,有的貌合神離。” 此時的耿麗萍恐怕正懊悔不該在沒有獲得比較穩定的生活環境之前過早地踏上了愛情之路。那位女作家還說:“愛情還要承受許多與愛情無關的重負。西方人可能好一些,能夠把愛情隻當作兩個人的事情。可是在東方,尤其在中國,愛情從來都不是兩個人的私事,甚至不單是感情問題。情侶還沒有從熱戀的夢中醒來,便被許多親友怨敵編織進一張巨大的網裏,無論你如何攀、爬、掙紮,終於掙不出網去。除非你準備付出沉重的代價。可是有時候代價太大,你願意付也付不起。你隻能眼睜睜地讓愛情死在網裏。”何況李建國並非是個敢於付出沉重代價的男人,他母親編織一張小小的網就結結實實地網住了他。他和耿麗萍的愛情也就理所當然地死在了網裏。

    其實真正讓耿麗萍傷心落淚的並不是愛情的死亡,而是她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在她的內心深處,本來就是屈尊接受了李建國的感情。他壓根就不是她心中理想的男人。從男人的標準來看,她甚至覺得他連最討人嫌的劉隴生都不如,更比不上孫虎生。因為他倆都具有李建國所缺乏的男子漢氣質。不過,李建國那種精細入微的體貼關照也曾使她獲得了一種補償性的滿足。他甚至掌握了她的經期而幫她做需要觸摸冷水的事情。他也可以硬著頭皮為她去做原本十分不情願的事,比如向孫虎生請求讓出教師位置。當時她不讚成他那樣做,但他執意要去。他認為即使碰一鼻子灰也沒關係,反正不會失去什麽。她在內心為他感到悲哀——他居然不明白會失去什麽!這也難怪,他感到不會失去的正是他自己極度缺乏的自尊。他倆都沒有料到孫虎生會那麽痛快地答應了。這讓李建國喜出望外,而耿麗萍卻感到了孫虎生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相形之下李建國的“小男人氣”就愈加凸現。耿麗萍曾經預感或許總有一天自己會受不了這種“小男人氣”而和他分手,但沒料到分手來得這麽突然,而且是自己被“拋棄”了。若知道這樣的結果,不如自己早些提出了斷,那麽受到傷害的就應當是他李建國而不是自己。平心而論,假如此刻耿麗萍可以如同西方人那樣找心理醫生詢診,她會很容易地從傷感中解脫出來。因為稍加分析,就可以得出結論:她和李建國之間的戀情結束得越早越好。原因顯而易見,最終結局不是分道揚鑣也是貌合神離。然而,她所處的年代是個體心理極端封閉的年代,甭說心理醫生這個職業讓人聽來是天方夜譚,即使想在身邊尋找一位能夠傾訴的朋友也會感到比登天還難。人們往往為了一點小事而鑽入牛角,或者從一個死胡同轉入另一個死胡同久久不得脫身;甚至飲鴆止渴,為了擺脫眼下的煩惱而落入更多煩惱設下的圈套之中。

    王承孝仿佛及時雨一般來到井邊挑水。他見狀立即到生產隊的菜園裏取來帶鉤長竿幫耿麗萍撈出了水桶,並且幫她把水挑迴了家。待水倒入廚房窯洞的水缸,她邀請他去她住的窯洞坐一會,他謝絕了,理由是他自己的水桶還在井邊,家裏也等水燒湯1呢。

    王承孝和耿麗萍雖然也算是每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同事,但平日裏很少互相交流。王承孝隻有不多幾次進過孫虎生他們男知青的窯洞,還從未進過女知青的。耿麗萍邀請時,他內心的確也有進去看看的願望,可話到嘴邊不知怎麽就變成了謝絕。他似乎有點莫名其妙的緊張或不安的感覺。

    王承孝比耿麗萍小兩歲,一九六八年初中畢業,算是“迴鄉知青”。如果不是爆發“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家境再困難父親王登雲也打算咬牙供他上高中甚至上大學,但是,正如同當年時代形勢改變了父親的命運那樣,新的時代形勢再次改變了兒子的命運。不過幸運的是他剛迴來就趕上大隊辦第二所小學,在王承龍的力爭下,他成了小學第一名教師。隨著學生增多,第二年又增加了一名教師,就是耿麗萍。

    王承孝失去了生活的遠大目標,注定將要和家鄉的父老鄉親一樣默默地度過平庸的一生。可知青們的到來使他的生活多出了一種參照模式。他率先恢複了自己家已經丟棄多年的刷牙習慣。當年迴來不久王登雲以“當農民就要像農民”為由令全家放棄了在城市養成的刷牙習慣。知青下來之前,村裏沒一個人刷牙。那時因為新窯洞還沒有修好,知青們暫住在王承龍家院裏。早上,王有生和王再生狂奔出自家的院子滿村唿喚自己的小夥伴:“快看喲,知識青年刷牙咯!”院門口頓時推推搡搡擠滿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有的還拖著鼻涕流著口水。王有生興奮地對他們提示:“看著,等一等滿嘴的白沫就往下淌呢。”而兩年以後,在王承孝的帶頭下,村裏除了個別老人外多數人都慢慢開始養成了刷牙的習慣。患牙病的人也比過去減少得多了。這種衛生習慣的推行首先得歸功於王承孝的“從小學生教育入手”。王承孝改變自己的第二個生活習慣就是去找知青理發,從此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剃一個禿瓢光葫蘆。後來,年輕後生效法他的也逐漸多了起來。

    自從幫耿麗萍撈出水桶那天起,王承孝就天天幫耿麗萍挑水,晚飯後也應邀去她那裏坐一會兒。這一來村裏很快傳開了關於他們二人的流言蜚語。

    風言風語當然也傳到了王登雲的耳朵裏。他對兒子進行了告誡。告誡的話無非是說,你是定了親的,如果風言風語傳到親家的村裏,那多不好。但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告誡往往非但難以對當事人發揮作用,甚至還適得其反。首先,王承孝認為這種流言蜚語根本就是吃飽飯沒事幹的亂嚼舌根,是一種愚昧不開化的表現。這些人對男女間背地裏苟且之事司空見慣,見怪不怪,反而對男女公開的正常交往大驚小怪。其次,王承孝對於自己近乎包辦的親事本來就是勉強從之,更覺得沒有必要為僅僅相親時見過一麵的鄉村女子犧牲自己眼前的樂趣。況且他連她的模樣幾乎都記不得了。第三,對王承孝來說其實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耿麗萍的窯洞對他產生了磁石般的吸引力。那窯洞仿佛在他的眼前展現出一片全新的生活天地。女知青的窯洞裏比男知青要整潔得多。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和十分清潔的床單常常還散發著肥皂的氣味。坐在桌邊時,擱在桌上的微微飄溢著香皂清香的洗漱用具每每令這農村小夥子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陶醉感。而對王承孝最具吸引力的是耿麗萍偷偷珍藏下來又偷偷帶到鄉下的幾本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妮娜》、《複活》、《悲慘世界》、《紅與黑》,這些王承孝以前聽也沒聽過的書籍給他展示出一個個聞所未聞的新奇世界。他以前從未體會到,那異類人種在異國他鄉發生的情感故事也能讓自己感動不已甚至潸然淚下。這些書耿麗萍是不借給他拿迴家看的。以前同學借閱也隻限於本隊知青中傳看,外隊的知青同學想借走耿麗萍決不答應,為此她得罪過不少知青同學。每一本書耿麗萍都已經讀了不知多少遍,但每次重讀時她依然讀得津津有味。晚飯後王承孝來串門,倆人說到沒話時耿麗萍就拿出兩本小說在油燈下各自閱讀。看到精彩的篇章,耿麗萍還讀出聲讓王承孝共同欣賞。俄國赫爾岑在他的小說《誰之罪》中寫過這樣的話:“沒有比男女青年在一起讀應用數學以外的書更危險的事情。”終於,發生在那一個個外國主人公之間的感情碰撞的故事擦燃了這對男女青年之間情感的火花。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世界雖然是無形的,但恰如物質世界的流體一般表現為川流不息的狀態。十八世紀一位名叫伯努利的瑞士物理學家在研究運動流體壓強的時候,發現穩定流動的流體在經過狹窄部分時流速會增大,該處的壓強則會減小;流體流經寬闊部分時,流速會減小,而壓強則增大。這被稱作“伯努利原理”。原理可以被這樣的實驗所證明:如果拿兩張報紙,使它們相距2厘米左右,用力向它們之間的空隙吹氣,就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報紙之間的距離不但沒有擴大,反而在縮小。報紙互相靠攏的原因就在於報紙之間的氣流流速加快,壓強減小,從而與周圍的大氣壓形成了壓強差。王承孝和耿麗萍之間的距離在越來越靠近的時候,“感情流體”的流速無疑也會加快,而流言蜚語又恰如那吹向兩張報紙間的氣流,非但沒有將倆人間的距離推開,反而如同加快流速形成壓強差一般加速了二人間距離的接近,最終那距離有一天變成了零。

    剛剛經曆了感情失落的耿麗萍猶如溺水者一般,正巧抓住了一個並非稻草而是活生生的替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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