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媳婦王承賢是個苦命女人。

    她小時候和爹媽弟弟全家人一起在省城生活過。正當她歡天喜地地背起書包開始上小學的那年,全國開始了“反右運動”。從此,她家的厄運也隨之開了頭。在她的記憶中的那些日子裏,父親的神情變得十分難看。住在同一家屬院的鄰居們向她家投來異樣的目光。

    她曾經多麽羨慕那些比她大一點的孩子們背著書包成群結伴離開院子去學校,又蹦蹦跳跳地唱著在學校學的歌曲迴到院子。可是真正走進學校卻沒有給她帶來久已期盼的欣喜。她跟在那些大孩子後麵模仿學唱的最後一支流行歌曲的歌詞是這樣的:

    “合作化的農村,一片新麵貌。社會主義的根子紮得牢又牢。《農業綱要》四十條,四麵八方傳開了。哎嗨——嗨,咿呀——嗨,咿呀——哎嗨——喲!千家萬戶掀起了生產的熱

    潮。”

    她當時雖然並不明白歌詞的含義,可那歡快的旋律讓她感到唱起來很帶勁。沒想到上學後學的第一支流行歌曲令她無論歌詞曲調都不喜歡。那支歌這樣唱:

    “右派,右派,像個妖怪。人家建設,他專門破壞。破壞,破壞,把他扔到垃圾箱裏去!”

    王承賢有一天晚上沒睡著,偶爾聽到父親對母親說他會被戴上“右派帽子”。在學校裏當同學們唱那支歌時她緊閉著嘴堅決不唱。迴到院子裏,有孩子唱那支歌時她也捂著耳朵趕緊跑開。她平時最喜歡自己的弟弟,總是讓著他。可有一天弟弟不懂事,跟著別的小孩一起唱那支歌,她製止他,他不聽,她打了他一巴掌。弟弟哭著跑迴家告訴媽媽。媽媽責問她為何打弟弟。她緊閉雙唇一聲不吭。弟弟告訴媽媽是姐姐不許他唱歌。媽媽明白了,什麽也沒再說,隻深深地歎了口氣。

    父親果然被打成了右派。本來他要被下放到河西的農場去改造,因為母親身體不好,長年有病,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不下去,他就辭職帶著全家迴到家鄉做了農民。此後十多年,王承賢一步也沒有走出梁源這塊家鄉的土地。十多年後她有機會去過一趟省城,可那並非是她的幸運,反倒是她人生道路上朝著不幸的方向的又一次轉折。

    王承賢在劉翻身臨參軍前和他定了親。她的人品相貌在方圓幾十裏地都是出眾的。外村多家來提親的都被她自己迴絕了。她選擇與本隊的後生結親是為了照顧娘家。說是娘家,其實母親於他們迴到家鄉三年後就病逝了。那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病逝的人病因中很大成分是饑餓。聽老人們講,曾經在“民國十八年”遇到過那樣的災害。那年村裏也餓死過人。父親既當爹又當媽把他們姐弟拉扯大。他自己如今體弱多病,不到四十五歲的年紀看上去像六十多,已過早地被人們稱做“老漢”。如同李玉和在戲中的唱詞“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王承賢早就成了家裏的“頂梁柱”。本隊適合和她結親的後生除了劉翻身就隻有比她大五歲的劉懷貴,無論長相人品,後者都無法和前者相比。劉翻身成了當然的人選。

    劉翻身和王承賢兩家人過去就一直走得近。翻身這個名字就是王登雲給起的。那年王登雲迴鄉娶親正趕上劉翻身出生,他是村裏最有“文墨”的人,義不容辭地擔當起為這個解放後劉王莊第一個新生兒取名的義務。劉翻身家從他的父母往上幾輩人都窮得幾乎“地無一壟、房無一間”,靠給別人家扛長活打短工為生。劉翻身出生在時來運轉之際,鬧土改、分田地,窮苦人翻了身。他的名字是這一曆史時期的見證。然而,翻身後的好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劉翻身一家在分到的屬於自己的土地上辛勤耕作的短短幾年裏,還沒來得及將“一窮二白”的家底 “夯”得殷實富足一點,就被那隨之而來接連不斷的“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躍進”等等運動稀裏糊塗地送到了“三年自然災害”。劉翻身的祖父即是“民國十八年”村裏餓死者之一,使還未成人的劉翻身的父親成了孤兒。“第二次民國十八年”(即“三年自然災害”)又奪去了劉翻身雙親的性命,撇下他和還未娶親的哥哥劉占龍相依為命。

    王承賢選擇和這樣一個祖輩命途多舛的家庭結親時,未來的不幸還沒有露出征兆,一切似乎正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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