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收機靜了下來,過了幾秒鍾又開始重複剛才的話。南北隨手關了它,看了眼程牧陽。

    他的狀況真的是不好。

    她從來都不怕死,隻是有時候會怕疼。

    如程牧陽和自己這樣的人,能享受旁人想象不到的生活,就有必然的準備,隨時失去生命。

    如果這個叫寧皓的人,始終沒有找到傳送消息的方式,很可能他就要死在這裏。所以,剛才真的是抱著必死的打算,和自己纏綿嗎?

    她找不到答案。

    她的感情過往很單純,隻有過沈家明。那時的她沒有倚靠,沈家明卻生活順遂,過著她曾渴望的生活。所以沈家明對那時的自己,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

    而程牧陽卻不同。他從毫不相幹的世界出現,卻跨越了灰色地帶,直接走進自己的世界。

    沒有任何猶豫,也從來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

    就這樣過了快三個小時,海上終於有救援的信號燈光。

    南北拍了拍程牧陽,把剛才聽到的話告訴他。程牧陽從剛才裝著耳內無線電接收機的防水袋裏,找到信號筆,交給南北:“拿著這個,到岩石上去用。有人來了,記得,要用法語和我說話。”

    南北點點頭,現在是全線封鎖的敏感時期。兩人的交流,最好能避開無關的人。

    她強撐著小腿的傷,站起來,爬到岩石上。

    此時風浪已經小了不少,救援船沒有輕易靠岸,放下了一個小型救援艇。

    程牧陽在救援艇到來前,讓南北穿上自己的長褲。又讓她把防水袋裏所有槍械子彈和微型炸彈都扔到海裏,隻留了護照和一把普通的刀,南北開始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待到兩個菲律賓人上岸後,她才算懂了。他們一個拿槍比著他們,一個開始利索地搜身。

    像是懷疑兩人的身份。

    程牧陽倚靠在岩石上,配合地遞上刀,用菲律賓語簡短地說明了幾句。雖然英語也算是菲律賓主要溝通語言,可真正讓人感到親切的,卻仍是地方語種。

    果然,救援人有些卸了防備,彎下腰和他交談起來。南北跟在他們身側,聽不懂兩人話,隻在那個菲律賓人抬頭打量她時,笑了笑。

    遊艇上還有兩個人,看到程牧陽渾身的傷都是自然造成,兩個人又如此狼狽,也就沒再懷疑,用槍比了兩下,帶著他們上了救援艇。

    “你剛才在說什麽?”她

    小聲,用法語問他。

    幸好兩個人都在比利時住過,總有適合溝通的語言。

    “說我法國的華裔,帶著緬甸籍的太太渡假,可惜碰上了暴風雨。”

    兩個菲律賓人仍舊小聲嘀咕著什麽。南北不大放心,低聲追問他:“他們在說什麽?”

    他仔細聽了兩句:“在罵人。台風天氣,還要出來救援外國人。”

    送到大船上後,船上的醫生還特地檢查了他們的傷勢,南北的腿隻是傷口太長,倒是不深。程牧陽的後背也是如此,沒什麽太大的危險。那個救援醫生看到程牧陽的手倒是嚇了一跳,連連搖頭和他說著什麽。期間,看了幾次南北,她聽不懂,仍舊坐在他身側安靜地聽著。

    她似乎從醫生的說話情緒中,猜到了什麽。

    救援船上的布置都不是講究,甚至談不上什麽擺設,就連兩個人坐著的地方,床單上都有淡淡的有色痕跡。分不清是沒洗幹淨的血跡,還是什麽汙漬。

    他的體溫,又隨著夜幕降臨,高了起來。

    醫生隻給他拿來袋不知道是什麽的藥水,掛在床邊的架子上。臨走了,終於想起來問他要東西,程牧陽從黑色的防水袋裏,拿出一本護照。

    醫生又指了指南北。

    程牧陽解釋了兩句,反正是天災,怎麽說都可以。

    到深夜,有人來給程牧陽做例行公事的登記,順便告訴他,台風實在太大,臨時停靠在附近的島邊,等風停了再走。

    那個人順便把護照,還給了他。

    等人徹底走幹淨了,她終於伸出手,去試他的溫度。

    仍舊在低燒。

    “習慣嗎?”他用左手,把她的頭往自己肩膀上靠。

    南北真是累急了,順著他的手勢,很放鬆地靠著他。

    “你以為我一直養尊處優?”她輕輕打了個哈欠,“其實,我小時候跟著小哥哥,哪裏都住過,是個野孩子。”

    “我知道,”他近乎耳語地,逗她,“剛才在島上,見識過了。”

    她臉有些紅,丟開他不規矩的手。

    這樣的氣氛,終於讓人能喘口氣。

    南北也終於有機會,裝作不經意地關心他:“你的手,怎麽樣了?”

    “不是很好,”程牧陽想了想,“應該以後鍛煉的好,能用用勺子,筷子都有難度。還好,我左手和右手一樣,

    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影響。”

    她噢了聲。

    過了會兒,又問他:“穿衣服可以嗎?”

    程牧陽忍俊不禁:“可以,生活尚可自理,就是自衛能力,小幅度下降。”

    她的視線落在他包紮完好的右手上:“說不定佛祖是覺得你殺生太多,要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屠刀,並不是真正的‘刀’,”程牧陽倒是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是妄念,迷惑,或是執著。有這些才有惡念,惡語,甚至是惡行。”

    南北在他肩頭,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好長的話,說簡單些?”

    “執迷不悟,”他笑一笑,聲音倦懶,“這才是根源。不管是身份、地位、財富,還是美人,總要付出些代價,比如這隻手。”

    他說的坦然。

    南北把手輕放在他的那隻手上:“怎麽會傷這麽深?”

    “來不及用工具,”程牧陽的聲音,低下來,“再慢一步我們就會被炸死,一隻手換兩條命,很合算。”她抬高視線,端詳躺在自己身邊的人,沒說話。

    過了會兒就縮起身子,鑽到他懷裏。

    程牧陽很快就睡著了。

    她關上燈,隻有月光從頂窗透進來。程牧陽躺在她身邊,把她摟在懷裏,南北半夢半醒的時候,總能感覺他有時會動一動手指,在自己手臂上摩挲片刻,然後再繼續睡下去。

    這種動作,像是下意識的。

    她靠在他身上,兩個人穿著的都是菲律賓人提供的棉布衣褲,顏色偏深,倒像是情侶裝。雖然在換衣服前,她用熱水給兩個人都擦了擦身上的汙漬,卻沒有徹底清洗過,有些味道並不是很好聞。

    她抽抽鼻子,很羨慕他能睡得這麽踏實。

    看那袋子藥水快要用完了,她輕輕按住他的左手,把針拔了下來。

    她迴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在緬甸。他們無論做工,或是農閑,都喜歡穿拖鞋,總有人說是因為天熱、雨水太多,或是太過貧窮的原因。

    其實,隻是為了拜佛方便。

    就如同出家人會削發赤足,信佛的人所追求的,都是“上可知天,下可會地”,對佛祖坦誠內心。佛堂外,瓷磚地麵常因驕陽而滾燙,走上去都落不下腳,可卻沒人違背這個習俗。

    這就是他們的信仰。

    而她在那裏,從沒拜過任何佛。

    不是不信,而是太信。她第一次見到吳成品的時候,就對他說過縱然雙手血腥,但總要有個底線。她還說過,不要瞧不起緬甸這個國家,他們的仰光大金塔,立在那裏兩千多年,肯定會去照應自己的子民。

    她一直相信,所謂的因緣果報。

    而她也聽得出,程牧陽剛才說的話,也是這個意思。

    隻不過他是在說他自己。

    程牧陽睡了兩個多小時,醒過來。他以為她睡著了,沒想到在試圖挪動身子的時候,南北忽然就睜開了眼睛:“醒了?”

    “你沒睡?”

    “你睡,我怎麽敢睡,”她捂著嘴巴,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哈欠,“我怕會有什麽意外發生。不管怎麽說,現在是敏感時期,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她還記得,在緬甸時,那些反政府軍和政府軍的對峙,也非常激烈。

    絕不亞於非洲的局部戰爭。

    那時候,她和哥哥談起這些事,總會唏噓。自己人和自己搏殺,在任何一個民族,都是讓人遺憾的。綁架,砍頭,談判,最後的結果都是為了小部分人的利益。

    “那些人內鬥時,最恨的,其實是插手的外國人,”南淮半蹲在她麵前,用刀給她削甘蔗吃,剛才砍下來的甘蔗,汁水甜膩,“如果你以後碰到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要參與。”

    她張開嘴巴,吐出嚼碎的甘蔗渣,很聽話地嗯了聲。

    “如果在我們的勢力以外,不小心卷入了這種局部戰爭,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人知道你是誰,”南淮把削下來的一塊甘蔗,繼續喂給她,“我不怕花錢換迴你,也不怕親自動手,怕就怕無論花多少錢,流多少血,都換不迴你。”

    那時候,南淮的話,她真的記在了心裏。

    可卻從沒想過,自己真的在陌生的國度,碰上了這種事。

    就算程牧陽再機關算盡,也沒有料到菲律賓能夠突然內戰。

    所以在進入法國領事館之前,他們都是危險的。

    “我們現在坐的是政府的救援船,危險會小很多,”程牧陽撐著手臂,從床上坐起來,“而且他們已經和領事館溝通過,保證會把我們安全送達。”

    雖然兩個人交流,都是在用法語。

    但畢竟是在菲律賓救援船上,還是小心些好。

    天亮時,和程牧陽最投機的那個救援人進來,交待了

    兩句,意思是快靠岸了。兩個人身無長物,就連衣服都是對方友情贈送的,所以不用準備,隻等著下船。

    那個人把護照還給程牧陽時,說程牧陽的信息還在和法國領事館核實,需要臨時在附近島上登錄,暫住幾日。程牧陽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用菲律賓語說:“沒問題。”

    台風終於離境,風和日麗。

    兩個人走上甲板,南北輕輕吸了口氣。忽然一聲悶響,身側低頭點煙的菲律賓人,驟然軟下身子,倒在了地上。眼前的景象,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程牧陽輕聲說:“別動,有狙擊手。”

    他說完,擦著南北走出半步,將她擋在了狙擊範圍外。

    沙灘上站著兩個年輕男人,一個仍保持著射擊姿勢,另一個則摘下射擊鏡,對身後說了句話,不遠處樹叢裏馬上走出四十幾個菲律賓人。噴漆偽裝的小口徑步槍,叢林迷彩,標準的作戰裝備。

    “內行?”說話的人上半張臉纏著白色繃帶,遮住了右眼,竟能聽得懂他們低聲交流的語言,“這附近有四個狙擊手,你們的勝算不大。”

    那個人示意他們雙手抱頭,走下船。

    程牧陽沒有答話,用腳翻過那個菲律賓人的身體,看了看他的脖子。同一時間,南北也注意到了那人脖子上的異常,中槍的位置不是子彈,而是一根細針,在陽光下晃著細微的光。

    “是麻醉,”端槍的人,嗓音倒是幹淨,用菲律賓口音的英語說,“藥效三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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