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他。隻是遠遠的一眼,便猶如萬箭穿心,連唿吸都變得費力。

    一周後,律所新招的實習生正式報到上班。

    趙小天被指派給南謹當臨時助手,跟阿雅進行工作交接。誰都沒想到,這樣一個外表高高大大的運動型陽光男孩,工作態度卻是十分認真細致。阿雅交代的每件事他都詳細地記在筆記本上,如果遇上不懂的地方,便立刻謙虛地向阿雅請教,令阿雅對他讚不絕口。

    臨走之前,阿雅去南謹那裏匯報,忍不住連連感歎:“趙小天太棒了。素質高,學習能力又強,估計在學校也是學霸級的吧?”

    “應該是。”南謹還記得他的簡曆,上麵記載的各項成績和榮譽確實很輝煌,是個學習與運動俱佳的優等生。

    “咦,對了,迴頭我得問問他有沒有女朋友。如果沒有,正好把我表妹介紹給他認識認識。”

    南謹笑了一聲,看著電腦屏幕眼皮都沒抬,直接斷了阿雅的念想:“用不著你操心,人家有女朋友了。”

    “真的?”阿雅覺得奇怪,“可是,南律師你是怎麽知道的?”

    可惜南謹不打算迴答這個問題。

    倒是等到趙小天正式接替助手之職後,某天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南謹忽然問起來:“你不在沂市念書,為什麽會來這裏找實習工作?”

    趙小天停下筷子想了想,難得笑容有些靦腆:“我女朋友是沂市人,她暑假要迴家,非拖著讓我過來實習。”

    大約他是真的很寵她。南謹想起之前的兩次偶遇,也不禁笑了笑:“你今年開學就大四了,明年畢業後,考慮過要去哪裏發展嗎?”

    趙小天搖頭:“暫時沒太多想法,隻是想在開學後努力考證,等把證拿到手了,去哪裏其實都無所謂吧。”

    這倒是句大實話,隻要有了資格證,以他自身的條件,在哪裏工作都不會太差。隻是這本證太難考了,每年的通過率都那麽低,就連趙小天這種素質優異的學生,都不得不下苦功認真準備。

    對實習生而言,事務所裏的工作瑣碎又忙碌,即便如此,南謹還是給趙小天留了一些空閑時間,讓他可以備戰大四上學期即將開始的司法考試。

    為此趙小天十分感謝她,周末特意發出邀請,想請她參加一場生日party。

    南謹原本是要婉拒的,結果趙小天卻說:“這是我女朋友菲菲的生日會。我們本想單獨請你吃飯,可又

    怕那樣你更加不肯來了。”他語氣誠懇:“南律師,其實我女朋友也是學法律的,她特別崇拜你,有好幾次想來律所偷偷看一看,都被我給攔住了。這次也是她讓我來請你,說無論如何也希望南律師能到場,哪怕待五分鍾就走也行。”

    見南謹還在猶豫,他雙手合十,做了個拜托的手勢,苦笑道:“你知道嗎,她說今年不需要我買什麽生日禮物,隻要能把你請到場,就算是最好的禮物了。你看,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這項光榮的任務我說什麽都得完成啊!不然她肯定又要生氣了。”

    或許是職業敏感,南謹注意到他話裏的關鍵詞,饒有興趣地問:“她經常生氣嗎?”

    “經常啊。”提起這個,趙小天仿佛有一肚子苦水,濃濃的眉毛都皺起來,無奈而又寵溺地說,“她還像是沒長大呢,特別需要人哄的。”

    “年輕女孩子本來就是要哄的。”南謹說,“好吧。能不能告訴我,她喜歡什麽東西?我總不能空手去吧。”

    雖然趙小天一直推讓,南謹第二天還是去商場挑了份生日禮物。

    是個kitty造型的項鏈掛墜,某珠寶品牌今年的特別紀念款。送到壽星的手裏,讓壽星又驚又喜。

    “是你告訴南律師我喜歡hellokitty的嗎?”孫菲菲問趙小天。

    “我沒說過啊。”趙小天也覺得奇怪,轉頭看向南謹。怎麽就這麽巧,南謹送禮物的眼光真是一流,像是早就知道孫菲菲是“hellokitty控”似的。

    南謹這時才說:“其實我之前見過你們。”

    孫菲菲瞪大漂亮的眼睛,有些詫異:“在哪兒?”

    趙小天也覺得不可思議:“真的嗎?可是為什麽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一次是在機場,另一次也是偶遇。兩次我都看見你的包上掛著不同的掛件,但都是hellokitty的。”

    這隻是一個小細節,被南謹無意之中注意到並記下了。如今她送了件合適的禮物,賓主盡歡。

    其實如果不是孫菲菲,她幾乎都快要忘記,自己曾經也擁有過一個kitty的公仔。

    那是一個巨大的、一人多高的公仔,在很多年前的一個中午,被快遞拿大箱子裝著直接送到門口。她一個人搬不動,幸好沈鬱他們也在家,一起幫忙拆開包裝,結果發現裏麵竟然裝著一隻大型的hellokitty。

    她還記得

    當時那些男人臉上的表情,一個個都像看什麽珍稀動物似的打量她。

    而她也覺得莫名其妙,因為她從來不喜歡這種東西,更加沒有收藏公仔的習慣,如此規格的公仔顯然已經是定製級別的了,除非是發燒友,否則誰會去買?

    餘思承摸著下巴,看看眼前的龐然大物,又看看她,像是第一天才認識她似的,半晌後露出一副刮目相看的表情:“嫂子,想不到你童心未泯。”

    站在餘思承身邊的程峰也是跟了蕭川多年的人,倒是一副見慣不怪的樣子,反過來取笑餘思承:“你的那些小女友們不也都喜歡這些玩意兒嗎?這有什麽奇怪的。”

    隻有沈鬱雙手插在褲袋裏,自始至終不發表任何評論。他勾著唇角打量著那個可愛度爆表的大家夥,英俊的臉上泛起一抹隱約的笑意。

    她納悶極了,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處置它,結果餘思承偏偏火上澆油,“好心”地問:“要不要我們把它抬到樓上臥室去?睡覺的時候抱著肯定很舒服。”

    她氣得瞪他一眼,隨即恍然大悟,下意識地轉頭去看二樓。

    二樓主臥的門緊閉著,顯然那人還在裏頭睡午覺。她噌噌噌地跑上樓梯,推開門。因為沒開燈,又拉緊了窗簾,室內光線十分昏暗。

    她三兩步走到床邊,將床上的人搖醒:“那個東西是不是你買的?”

    “什麽?”高大的男人翻了個身,眼睛沒有睜開,一貫清冽的嗓音因為睡意而微微低啞。

    “那個毛絨玩偶,是不是你買的?”

    除了他,她實在想不出別的可能。

    “是啊。”他仍閉著眼睛,停了一會兒才又問:“喜歡嗎?”

    她吃驚得要命:“真是你買的?買來幹嗎?”

    “廢話,當然是給你的。”

    似乎是嫌她太吵,他終於徹底醒過來,翻身坐起半靠在床頭,微一揚眉看著她:“我送你禮物,你難道就不能讓我安靜地睡一覺嗎?”

    可是,這算什麽禮物?她覺得莫名其妙。

    hellokitty與蕭川……這兩個詞放在一起根本不和諧,也不是他一貫送禮的路數。

    “你最近缺錢嗎?是不是破產了,手頭緊張?”她隻好故意這樣猜測。

    臉上還帶著睡意的英俊男人沒迴答,隻是再度挑了挑眉,仿佛對她的問題很感興趣。

    她說:“你平時可都

    是送我首飾、珠寶、跑車甚至房子。要不是缺錢缺得厲害,也不至於突然換了風格吧?”

    誰知他聽完也不著急,深沉似海的目光淡淡地掠過她,慢條斯理地提醒道:“看來你是健忘了。上個月難道不是你在跟我抱怨,覺得我以前送的禮物都太俗氣了嗎?”

    她怔了一下,再一迴想,似乎確實有這麽一迴事。

    那天他們因為某件小事起了爭執,她氣極了,隨手抓起桌麵上的一條項鏈扔向他。項鏈是他新送的生日禮物,還沒戴過幾次,就被她當作泄憤工具扔出去。

    他一把接住項鏈,不動聲色地放到一旁,臉色雖然微微有些沉,但也似乎沒興趣與她計較。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堆上,對方的態度讓她有氣無處撒,想來想去,便隻好拿這些無辜的禮物做文章。她說:“除了鑽石還是鑽石,要麽就是車子、房子,一點創意都沒有,俗得很!貴有什麽用?我寧願收到便宜卻用心的禮物……”

    就因為她在盛怒之下說過那樣一席話,結果他就送了個巨型公仔給她,仿佛當她是十六七歲的少女,還喜歡這種東西。

    “是你說要便宜又用心的禮物。其實我沒太多經驗,這個主意是沈鬱出的。他說女人都愛那隻紮著粉色蝴蝶結的貓。”

    蕭川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她,最後唇邊終於浮現出一絲笑意,悠悠地得出結論:“可是你的反應告訴我,其實相比起來,你還是覺得鑽石更好。”

    所以直到最後,她都不能確定,他當初送那個禮物是真心誠意想要投其所好,還是在存心戲弄她。

    轉眼間這麽多年過去了,南謹也驚訝自己的記憶力竟然如此之好,隻是一個hellokitty,就能令她迴想起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這確實隻是一件小事,那些零碎而又久遠的記憶很快就被衝散在生日party的歡樂氣氛裏。

    孫菲菲比趙小天低一個年級,又是從小提早上學的,性格開朗單純,倒不太像是沉悶嚴謹的法學院學生。孫菲菲愛玩愛鬧,晚上請來一幫好朋友,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女,聚在一起吃完飯又約著一起去唱歌。

    南謹有許多年沒這樣鬧騰了,一時適應不了,可又拗不過趙小天和孫菲菲的盛情邀請,隻得答應去ktv裏坐一會兒再走。

    這群年輕人的酒量一般,但個個玩得都很high,酒也喝了不少,最後幾個人搶一隻麥克風,站在沙發上又蹦又跳,把

    所有的歌都唱得荒腔走板。

    頭頂無數盞射燈旋轉明滅,光影陸離間,音響震耳欲聾,說句話都要湊到近前大喊才行。南謹實在不習慣,好不容易才在紮堆喝啤酒的男生群裏找到趙小天,跟他告辭。

    趙小天晚上喝得有點多,臉頰紅紅的,舌頭都打結了,卻還記得女朋友的囑托:“……南律師……你是菲菲的……偶像,你怎麽能先走……”

    南謹直起身環視一圈,沒見到孫菲菲的人影,想必是去了洗手間。

    她又安撫了趙小天兩句,拎起手袋出了門。

    門內門外仿佛兩個世界。

    走廊上鋪著吸音地毯和牆貼,隻能聽見最近的包廂裏傳出極微弱的歌聲,著實安靜不少。

    這家ktv位於市中心,裝潢和音響設備極盡奢華,消費也不低,所以服務特別好,又直又長的走廊上,每隔十餘米便站著一位服務生,似乎是專職為喝醉酒的客人引路的。

    南謹在他們的指引下直接乘電梯下到一樓大堂。

    電梯門剛一打開,就有兩個人你推我搡地衝進來,她躲避不及,被其中一人的手肘撞到,隻得順勢退迴轎廂裏。

    進來的這兩個男人滿身酒氣,大約是剛從別的地方轉場過來,腳步不穩,互相勾搭著肩膀,嘴裏還說著醉話。

    南謹想出去,卻被這兩座鐵塔一般的身形擋住路,隻得說:“麻煩讓一下。”

    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頭看過來,似乎這才注意到她。先前撞到她的那個男人身材高大壯碩,眼睛都喝紅了,目光迷離地掃向她,卻仿佛陡然一亮,咧開嘴盯住她直笑。

    “……喲,這妞長得真好!”

    因為距離近,他一開口,濃烈的酒氣直衝到南謹麵前,令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對方卻似乎毫無察覺,目光仍舊牢牢鎖定在南謹身上,肆無忌憚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一手拍拍同伴的肩,語調輕浮:“來這裏幾十迴了,還從沒見過這麽好的貨色。”

    那同伴也嘿嘿地笑,幹脆直接問南謹:“小姐貴姓啊?新來的?以前從來沒見過你。”

    南謹的表情漸漸冷下去,她一言不發,看準了這兩個男人與電梯門框之間的一個細窄空隙,微微側身快步擠了出去。

    結果沒想到他們也緊跟著追出來,其中一個人還伸手去拉她。

    她的手腕纖細,肌膚細滑,那人觸及時隻仿佛握到一

    方溫涼潤滑的美玉,又仿佛是最細膩的瓷器,又滑又涼,令他下意識地怔了怔,隨即便將手指收得更緊。

    南謹大怒,沉聲斥道:“放手!”

    對方卻不為所動,反倒像是在欣賞她生氣的樣子,輕浮地讚美:“人美聲音也好聽。走,跟我們上樓唱兩首歌。情歌對唱嘛,哥哥我都拿手!”

    陌生的掌心緊貼住她,甩都甩不開,那股灼熱黏膩的感覺讓南謹極度反感。她不再作聲,隻是突然迴身揚起另一隻手,速度極快地摑過去。

    一切發生得太快,男人顯然沒料到,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雖然力道並不重,但在這樣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他頓時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

    疼倒在其次,丟臉才是關鍵。

    自己這樣一個大男人,竟然被一個年輕女人當眾扇了巴掌,在他看來是前所未有過的事。

    “你他媽敢打我?!”已經喝得七八分醉的男人又羞又怒,恨得咬牙切齒雙眼通紅,一手抓住南謹的手腕用力舉到半空,另一隻手也打算如法炮製,還南謹一個巴掌。

    隻是手剛抬起來,就被人從身後不輕不重地扣住,一時之間竟動彈不得。

    “你管什麽閑事!”他的同伴氣急敗壞地嗬斥,正準備出手教訓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家夥,卻在扭頭看清對方臉的同時猛地噤了聲,隔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叫了聲:“……沈先生。”

    場麵仿佛在一瞬間靜止了。

    略帶慵懶的低沉嗓音在男人的腦後響起來:“不管什麽理由,都不應該對女人動手。”他的語調甚至有些輕鬆隨意,像是在和對方聊天氣,“現在請你放開你的手。”

    他指的是抓住南謹手腕的那隻。高壯的男人早就變了臉色,僵著臉把手鬆開,然後才迴過頭勉強笑道:“怎麽這麽巧,沈先生您也在這兒。”

    沈鬱將雙手插迴褲袋中,漫不經心地瞟了對方一眼,隨即便把注意力轉移到南謹的身上。

    她穿著樣式簡潔的黑色連衣裙,娉娉立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上。

    挑高的大堂屋頂射下滿天星似的璀璨燈光,盈盈落在她的四圍,映在地上猶如細碎的星海。而她就仿佛站在這一片星海裏,明明連妝都沒化,臉上也淡得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卻偏偏驚豔得叫人窒息。

    隔著這樣近的距離,沈鬱不動聲色地打量她,直到她終於抬眼看過來。

    他這才看清她的

    眼睛。仿如深褐色的琥珀,清亮瑩潤,眸底有光,像是泠泠水光,又像是映著此時滿天細碎的燈光,所以才會那麽深、那麽亮,直直攝進人心裏去。

    在這樣的一瞬間,沈鬱心頭靈光一閃,忽然覺得不需要再去問她的姓名了。

    他認出了她。

    這張美得令人驚豔的臉孔,他曾在請人偷拍的照片上見過。

    而這雙眼睛……就像餘思承說的,這是秦淮的眼睛。

    這個叫南謹的女人,她有一雙和秦淮一模一樣的眼睛。

    上迴隻是看了幾張偷拍的照片,遠遠不如今晚見到真人的震撼大。沈鬱突然來了興致,揚揚手做了個手勢,示意旁人將那兩個礙事的醉鬼帶出去,自己則再上前兩步,離南謹更近了些。

    南謹看他走近,麵上神色未動,隻是語氣誠懇地道了聲謝。

    “舉手之勞。”沈鬱目光一轉,向下落到她的手腕上。

    凝脂般光滑的肌膚上,紅色瘀痕顯得尤為刺眼。

    他停了停才又半開玩笑道:“這種地方環境複雜,像你這樣的漂亮女士不應該單獨出入。你看要不要打電話叫個朋友過來接你?”

    “不用了,謝謝你的提醒,”南謹一刻都不願多待,“我到外麵打車迴家就行了。”

    沈鬱點點頭,沒再說什麽,隻是站在原地微笑著目送她。

    南謹轉身的時候想,這個地方恐怕自己以後都不會再來了。隻可惜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她的身體就僵了僵。

    就在這個時候,恢宏氣派的大門口走進來一行人。

    門外是深沉無邊的夜色,門內卻像是另一重世界。

    這個世界斑斕璀璨、燈火輝煌。無數光束從天而降,那些細碎的、星星點點的光影落在地麵上,天與地交相輝映,仿佛連成一片小小的銀河。而她置身在這片銀河裏,看著那道隔開黑暗與光明的大門,看著那群遠遠走過來的人,恍惚間隻以為自己就這麽漂了起來。

    其實並沒有。她還直直地站在那裏,怎麽會漂?可是雙腳卻猶如踩在棉花上,腳下那樣輕、那樣軟,她甚至覺得一陣眩暈。

    她不敢邁步,甚至不敢擅自動一動,隻恐怕自己稍稍一動,就會因為站不穩而跌倒。

    而在這片明亮輝煌的燈火中,那個人如眾星捧月般地出現,像是在一瞬間吸走了所有的光源。

    她遠遠看著他走來,周圍的

    一切人和物就都褪成了暗色的背景,就隻有他,哪怕隔得還很遠,依舊可見清晰銳利的眉目。

    她就這麽立在原地,靜靜地看他從門外的台階上出現,看他一路接受所有門童和服務生的彎腰致敬,看他被眾人簇擁著,神色疏淡地大步走來。

    他的頭發比以前短了,整個人更顯得清俊挺拔,又或許是真的瘦了些。除此之外,好像一切都沒變。

    他的臉,他的眼神,包括走路的姿勢,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還在昨天。

    原來那些記憶並沒有被時間碾軋成齏粉,相反,在重見的這一刻,記憶中的那些畫麵清晰得仿佛鋒利的刀片,隻需要極輕地一劃,就能將已經愈合的傷口割得血肉模糊。

    南謹閉了閉眼睛,才暫時止住了那陣莫名襲來的強烈眩暈。

    原來是這種感覺……她想,原來再次見到他,竟是這樣一種感覺。

    被記憶這把刀割裂的地方,疼痛瞬間浸入骨髓,隻仿佛渾身的血液都被抽幹了,隻剩下一具冰冷的軀殼,立在這光鮮亮麗之所。

    曾經烈火焚身的痛苦,曾經無數次皮膚、骨骼修補的痛苦,每一次都令人痛不欲生,每一次卻也都及不上這一刻。

    她看到他。隻是遠遠的一眼,便猶如萬箭穿心,連唿吸都變得費力。

    整個一樓大堂這樣寬敞,可是通往樓上的路卻隻有這一條,電梯也在這邊。南謹看著迎麵而來的一行人,終於微微垂下眼睫,邁開腳步走向大門。

    就在雙方擦身而過的時候,有人突然不輕不重地“咦”了一聲。

    那是餘思承的聲音。

    “南小姐?”他叫道。

    他本來是跟在蕭川身邊的,這時候突然停下來,引得其餘幾人也紛紛朝這個方向看過來。

    南謹心頭微微一跳,甚至不需要迴頭,也能感覺到那道熟悉的目光,似乎正在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她的背影。

    偏偏餘思承正好站在她麵前,擋住了去路。他輕鬆隨意地跟她打著招唿:“南小姐,這麽巧。你這是準備走了嗎?”

    仿佛是為了在慌亂中尋找一點依靠,南謹的手指下意識地捏緊了皮包,臉上卻神色如常,淡笑一下:“餘先生,你好。”

    她的嗓音有些低,低緩柔和得像是一麵平靜的湖水,與過去早已經大不相同。其實因為職業的緣故,她連口音都變了,再也不是曾經那般軟糯綿順的腔調。

    可是即便如此,蕭川的注意力仍舊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站在她的斜後方,旁邊還有人在跟他交談,他卻好像完全聽不見,隻是微微皺起眉,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這個女人正在和餘思承說話。她站得很直,背脊很挺,柔順的黑發垂下來剛剛超過肩膀。因為皮膚白皙,黑色的裙子似乎與她格外相稱,整個背影顯得纖細優雅。

    垂在身側的手指在瞬間猛地收緊,連蕭川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大步走了過去。

    他走過去,直接停到了她身邊,直到真真切切地看清楚那張臉。

    一張十足驚豔的麵孔,卻也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麵孔。

    左邊胸腔裏急速跳動的感覺仍舊沒有退去,那種窒息般的感覺從心口持續蔓延到四肢,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一定難看極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愕地目睹了他的失態,他卻置若罔聞,隻是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女人。他深沉的目光在這張陌生漂亮的臉上來迴搜尋,妄圖找到一星半點熟悉的痕跡。

    他想自己一定是瘋了。隻是方才那樣隨意的一瞥,僅僅是一個背影而已,他竟然會以為見到了秦淮。

    他一定是瘋了。這麽多年過去,隻是一個背影,竟然會讓他立刻想到她。

    其實他知道,秦淮早就不在了。

    她死於五年前那場車禍的爆炸中,不會有半點生機。

    如今這樣近的距離,他才看到那雙和秦淮幾乎完全相同的眼睛,心髒再一次急劇收縮,全身血脈都仿佛變得僵硬冰冷。然後,他就聽見她問:“有事嗎?”

    聲音不同。

    她正驚訝地微微抬眼看著他。

    眼神也不同。

    她不是秦淮。

    隻是一個陌生人而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旁邊有人叫了聲:“蕭先生。”同時遞來一部手機,“有個緊急電話。”

    他沉默片刻,目光才終於鬆動了些,再度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便順手接過電話,走到一邊去聽。

    南謹離開的時候走得並不快。她的步伐很穩,但或許是因為錯覺,仿佛身後那道審視的眼神始終緊跟著她,猶如鋒利的箭直直穿過心髒,讓她連唿吸都變得淩亂不堪。

    她想起安徒生的美人魚,用舊日的尾巴換來新生的雙腿,於是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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