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的唿吸急促起來,隻見張留歎息,從他與項述麵前穿過,又道:“引起巫蠱之禍的王亥,接手了新的驅魔司。動亂終於平息後,我不得不攜法寶逃離長安,其後多方設法調查王亥來曆,不意竟得知了一個驚天秘密——” 四周景象再變,現出鮮血盈野、浮屍漂櫓的慘烈戰場。 “自高祖與項家逐鹿中原,楚漢相爭,迄今已五百載有餘,都道神州大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每過百年抑或數百年,便將有大戰與殺戮在這片土地上孕生。” “人族相爭的欲望無窮無盡,同族兵戈相操,極逞殘忍之舉。猶如一個巨大的輪迴,再往前追溯,至秦時,戰國之際七雄爭霸,乃至群仙互戮的牧野之戰,流血從未停過,猶如伴隨著神州大地的一個亙古詛咒,在我們的身體中,是否與生俱來便流淌著猶如野獸般殘忍的血液?” “不……較之野獸與妖族,興許人類所行之舉,更顯殘酷,畢竟妖與獸,在獲得生存所需後,便不事屠殺。”張留緩緩道,“而在經年累月的調查之後,終於被我發現,銘刻在我們骨子裏,這一切的最初來處。” “此乃上古一場大戰後,一名魔神以軀幹、血液,甚至魂魄,滲入大地的詛咒……”張留說。 “蚩尤。”陳星喃喃道。 “這名魔神,正是蚩尤。”張留說,“兵主留下的血,早已化作我們無法摒棄的一部分,哪怕自詡‘窺天道,駕神通’的驅魔師,亦無法逃過詛咒的影響。一代又一代,根深蒂固,魔神之血,以此殺戮天性,滋養世間萬物。它令人對同族懷抱惡意,嫉妒、陷害、暴怒……種種不勝枚舉。” 張留沉聲道:“當初軒轅氏將魔神蚩尤分屍後,埋在神州大地的七處,反而令他成為了真正操控萬古人間的神靈。他的血液讓我們彼此殺戮,凝聚久久不散的怨氣,他的魂魄四處找尋寄體轉生,化為天魔。千年一輪迴,天魔降世,驅魔師隻知驅魔,卻從不知這‘魔’為何誕生。如今真相大白,它正是蚩尤留在世間的怨恨,可惜我們發現得太晚了,如今無論做什麽,都無法徹底淨化魔神血……” “所以你想到了一個辦法。”陳星喃喃道。 “要將這數千年,乃至以後千秋萬世的人間大地,億萬凡人身上的魔神之血,乃至天魔徹底除去,”張留坦然道,“將是如何的一樁難事?但我想到了一個唯一的辦法,傳說時光巨龍燭陰命盡之時,帶著它的龍珠,隕落在了卡羅刹群山間。於是我產生了一個念頭……若能使用‘定海珠’,迴到三千年前的阪泉戰場上,以浩瀚天地靈氣啟動萬靈陣,徹底粉碎蚩尤身軀,燃燒他的魔血,從此人間方能得千萬年太平。” “但要徹底誅殺兵主,”張留說,“我便需要後來不動明王為人族打造的神兵,也需要傳承這把神劍、能駕馭其中力量的項家。於是在覓得定海珠後,我找到了你,語嫣。” “百餘年過去,在這段時間裏,驅魔司就像野火燃燒後的草原,煥發生機。而這一次,王亥已成為新的大驅魔師,”張留說,“並挑動出身胡、漢兩族的驅魔師對立,製造怨氣,希望讓蚩尤獲得重生。” 項述的手略緊了緊,與陳星十指相扣,陳星感覺到項述手心滿是汗水。 張留緊接著一拂袖,說道:“於是,我們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靈氣,驅魔師從此消亡,萬法歸寂。你我來到伊闕前,布下萬古潮汐之陣,將帶著定海珠,迴往三千年前。” 隨著張留的一個動作,四周景象變幻為伊闕龍門光幕內的幻境,眾人站在了太極輪上,項語嫣緩慢走來,站在陰麵,張留則走向陽麵,兩人分立於太極的兩端。 項語嫣胸膛起伏,低聲道:“留哥……我還有一句話想說。” 張留微笑揚眉,項語嫣說:“離開以後,我們就不會再迴來了。” 張留點頭道:“不錯,我們將會留在三千年前。” 項語嫣沉吟片刻,忽然道:“可這一路上,我總有一個念頭……留哥。” “我們……這麽做,”項語嫣喃喃道,“當真就是對的麽?” 張留忽然一怔。 “為何這麽說?”張留皺眉道。 項語嫣:“除去魔神,淨化世間所有的魔神血,讓人間不再有……讓人擺脫心中的至惡……我……也許……我總在想,若沒有惡,人間會變成什麽樣?” 幻境之中,一股迷霧蔓延開去,漸漸化作怨氣,天地劇變,怨氣充盈,朝著太極輪中央匯聚。 “上古之民,秉承女媧所造人之時至真至善。”王子夜的聲音在幻境之中響起,“可兩位是否想過,正是吾主,為人族添加了這點天性,方讓人間變得更有力量了不是麽?” “王亥?”張留沉聲道。 項語嫣驀然抬頭,望向王亥。 “語嫣,”王子夜朗聲道,“你做得很好,多虧你,將我帶到了此地。” “不。”項語嫣厲聲道,“你什麽時候跟來的!我沒有出賣你,留哥!” 王子夜陰惻惻道:“一夜間萬法歸寂,長安驅魔司盡散,我等了上百年,本以為,張留你總有一天會來朝我下戰書,沒想到險些錯過了良機。” 張留再不答話,袍袖一籠,冷冷道:“既然這一戰無法避免,賜教罷!” 王子夜釋放出滔天怨氣,張留則祭起定海珠,瞬間山巒盡毀,幻境之中,產生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爆炸。 “你被王亥的怨氣所影響,”張留再一拂袖,漫天景象歸隱,迴到了大草原上的花海中,解釋道,“是我大意輕敵,不能怪你。王亥早先為了控製你項家,在你年幼時,以大驅魔師的身份,欺騙你祖母,讓你服下了一滴魔神血。隻因不想引起我的警惕之心,遲遲未曾提前引動。” “畢竟不動如山,乃是唯一能克製蚩尤的神兵。”張留又解釋道,“王亥無力取走不動如山,隻能改而用魔神血來監視你,並影響你。在萬古潮汐陣中,你出手襲擊了我。” “其時萬古潮汐陣被毀,剩尚不足一成,你被王亥所控,偷襲於我,我不得已發動定海珠,潮汐陣法開始運轉後,我將定海珠封印在你體內,助你抵禦魔血侵蝕,並帶你一同離開了現世。” “幸而不動如山仍被我封印在了陰陽鑒中,哪怕法寶被王亥奪走,他亦無法毀去不動如山……” 項述:“……” 陳星瞠目結舌,看著張留拂袖展現出的最後一幕,潮汐古陣崩毀,四周颶風旋轉,張留抓緊了項語嫣的手,正要卷入颶風中,離開現世時間時,王子夜卻以怨氣祭起落魂鍾,“當”的一聲震響。 “留哥!”項語嫣承載記憶的魂魄頓時被抽離,收進落魂鍾內,瞳孔稍稍擴散,不自覺地鬆開了張留的手。 張留意識到項語嫣已失去了記憶,馬上以傳音入密之術,說了最後的一句話。 “卡羅刹星羅塔……” 緊接著一轉頭,張留已被卷入了時光潮汐內,下一刻,項語嫣亦就此消失。 “潮汐古陣將我送到了兩百餘年後,”張留說,“這是逃離王亥監視的最好辦法,他不知我們身處何方,興許是百年、千年,乃至萬年的光陰。與他不在同一時期,令他大海撈針,無從尋覓。” “但你我也在時光的潮汐中失散了。”張留收迴最後的景象,走到祭壇前坐下,無奈一笑,稍稍仰頭,說,“雖然據我猜測,應當不會很久,來到現世後,我再次調查了王亥。發現他也消失了,興許萬法歸寂亦約束了他的行動,令他受到諸般掣肘。” “但失去萬法的人間,仿佛又成了另一番模樣。不再有驅魔師,也不再有妖,我以數月時間,沿途北上往卡羅刹時,得知如今是永康元年。其後人間幾經戰亂,已恢複繁華。邊族內遷,欣欣向榮。百姓安居樂業,魚米豐足。” “隻要等你抵達,與我會合。你雖因落魂鍾,忘了前事,從潮汐古陣發動的一刻開始,必然記得我所說的卡羅刹星羅塔……” 張留說:“但我偏偏忘了一件事……我在這天地間,已活過兩百餘歲了,如今萬法歸寂,竟是令我無法再采納天地靈氣,延續壽命。而要釋放天地靈氣,又必須倚仗你所持有的定海珠……” “當真作繭自縛。”張留搖頭,遺憾笑道,“短短一年,四季更迭,我的肉身便疾速衰老下去,留哥也許等不到你來了,語嫣。” 張留仰頭,已是滿頭白發,蒼老的容顏中,那雙明亮的眼睛依舊如孩童般清澈。 “人終有一死,尚無可懼,我死不足惜,隻可惜執念未了。不知為何,在這最後的日子裏,留哥忽然想起你曾說過的話,”張留眼神之中,又略顯迷茫,“這樣做,果真對麽?” “罷了,罷了!”張留起身,又道,“本想辛苦你,在得知這一切後,獨自肩負起這重任,找迴陰陽鑒,取出不動如山,再以你體內的定海珠之力,迴到三千年前,完成你我未竟之業。可現如今……” “……隨你罷。”張留緩緩道,拾步迴到祭壇中,喃喃道:“這一年裏,留哥時而覺得,也許你才是對的。” “既然是將神州的命運,交給一個人,”張留微笑道,“那麽此人如何做,神州將何去何從,又有誰能橫加指責呢?” 石塔一重一重封上,塔外符文流動,重新組合,化為磐龍形態。 四周的光芒暗了下來,天地間再度恢複了一片荒涼、萬裏冰雪的孤曠平原。餘最後一刻,張留骸骨手中所持枯萎離魂花景象,花瓣飄零飛出,散落在風中。 數百年的光陰,前世,今生,過去,未來,此間種種,仿佛被時光匆匆帶走的荒涼遺跡,寒風吹過冰原,帶起萬古不變的風。 “項述?”陳星輕輕地拉了下項述的手。 項述望向陳星的眼中,帶著幾許迷茫、幾許悲傷。 “她……按鐵勒人的習俗,被天葬了。” 一個時辰後,迴程的路上,項述聲音裏帶著一絲不知所措:“而定海珠又在哪兒?” “項述,”陳星說,“你做好準備,聽我解釋了嗎?” 項述仿佛沒聽見陳星的話,母親是三百年前的古人,對他來說,震撼實在太大了。乃至陳星還未朝他解釋,為什麽他身帶龍力,項述竟也忘了追問。 “我就是定海珠。”項述說。 “項述……”陳星說,“聽我解釋。” “我就是定海珠!”項述說,“肖山已經說出真相了!” 陳星頓時啞口無言,緣因肖山確實多嘴,說了句“你就是定海珠”,而項述一直記得。 陳星隻得道:“是,你就是定海珠,或者說曾經是。但它從你體內被分離出來,毀掉了。” “所以我有龍力。”項述總算明白了。 “呃……”陳星隻得道,“是的。” “我不是人,”項述茫然道,“我……我不是人?我不是鐵勒人,也不是漢人……” “不不,”陳星說,“你是的!” 他已做好了被項述繼續追問的準備,孰料項述並未詢問這其中經過,給他打擊更大的,竟是他的身份! 這完全超出了陳星的意料,但似乎又顯得,這是情理之中。 “我是一個……什麽法寶,所化成的人?”項述難以置信道,“我娘是三百年以前的人?” 陳星點頭道:“事情的經過是……” 項述卻抬手,示意不要多說,皺眉看了眼陳星,眼裏帶著難得的一點慌亂。 “讓我靜一會兒。”項述說。 陳星還想再說,項述卻離開了他們,走到一旁去。 “項述……”陳星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開解他,這件事對他打擊這麽大麽?上一次……對了,上一次,項述在什麽時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在他昏睡時嗎? “他……”陳星也十分茫然。 “讓他靜一會兒罷。”重明說,“孤王也常常在想,自己究竟是什麽。” 陳星不解地看著項述的背影,想起自己從前小時候,當他知道自己的三魂七魄裏有心燈時,也沒怎麽迷茫啊?隻是覺得“哦”,就這樣。 陸影笑道:“若有一天,當你知道你不再是你,你隻是心燈吸收天地靈氣,幻化出來,為體會人間喜怒哀樂的‘人’,你會怎麽想?” 陳星:“那我……心情也許會有點複雜吧。” 他漸漸懂了項述的反應,眾人又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北鬥星在天際盡頭升起,陳星才走近前去,輕輕碰了下他的手背,項述馬上轉身,帶著迷茫朝他一瞥。 “走了?”項述說,“走吧,這裏太冷了,迴去再說。” 此地接近神州大地的最北方,陳星嘴唇已凍得有點發青,項述於是意識到,陳星純粹是為了陪著自己,才勉強堅持著。 “還好,”陳星答道,“在鳳凰身邊,沒那麽冷。你好些了麽?” 項述點點頭,眾人離開了卡羅刹,迴往敕勒川。一路上項述的話少得非同尋常,陳星幾次想與他談談,項述卻始終陷在思考裏,心不在焉的,陳星隻得繼續拿陸影練習射箭,知道這種時候,隻要陪在他身邊就行。 他們途經哈拉和林,城中的諸胡住民已撤走,唯餘石沫坤分派的鐵勒武士還在守護星羅塔,陳星本想將白虎幡帶走,但想想還是讓它留在了此處。 “哈拉和林,”陸影來到此處,望向戰痕斑駁的城牆,喃喃道,“當初屍亥為了尋找項語嫣與定海珠的下落,每隔數年,便會來此處一次。” 陳星離開皇宮,眺望遠處,鐵勒人應當剛撤離不久,他朝陸影說:“後來也是在這裏,蒼狼與王子夜交手了嗎?” 陸影點了點頭,答道:“有一年,屍亥前來,為了搜集煉化他的魃軍,便在此城中大舉屠戮,蕭坤前來保護此地百姓,擊退了屍亥,與魃群戰鬥,最後救走肖山,卻也身中了魔神血。” 項述正在城門外喂馬。陳星交代過後,與陸影一同出來,問:“你與我們一起迴敕勒川嗎?” “橫豎無事,”陸影說,“去看看吧,我這輩子,還沒怎麽離開過卡羅刹。” 項述為母親生前留下的那戰馬梳理馬鬃,陳星來到他的身邊,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項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這些天裏,項述始終沉默著,卻是一種溫柔的沉默,看上去不像生氣的模樣,仿佛隻是不想說話。 “從背上往後梳。”項述突然說了一句,並讓陳星握著馬鬃刷,教他怎麽給馬匹梳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