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公主笑了起來。 “我們商量了下,”馮千鈞隻得說道,“接下來,還是決定兵分兩路。” 陳星抬眼看謝安,謝安臉色凝重,點了點頭,說:“終歸不好離開建康太久,看見你們沒事,也可放心了。” 陳星知道謝安是一定得迴去的,於是沉吟片刻,點頭道:“謝師兄一個人走麽?” 項述看了謝安一眼,謝安說:“我打算帶著千鎰南下,千鈞依舊跟著你們。” 項述沒說什麽,陳星於是點頭,說:“新垣平與溫徹,就麻煩師兄了。” 清河公主接過參茶,兩手握著銀杯出神,片刻後輕輕地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大單於。” 項述沒說話,隻是稍一點頭,示意知道了。 馮千鎰則不敢看陳星的雙眼,他被弟弟放了下來,伏在地上,朝陳星與項述跪拜磕了三個頭。 項述正看著篝火出神,鬢角垂下以金線所編起的細絛辮,側臉英俊得令陳星挪不開目光。 “也洛薩。”項述淡淡道,“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大恩不言謝,不用囉嗦了,迴去重新做人,去罷。” 陳星朝馮千鎰說:“苻堅終會與大晉一戰。為了那天,好好準備。” 馮千鎰點頭,馮千鈞便又抱著兄長出去。 清河公主俏笑道:“那……我就不跪拜你了,大單於,在我心裏,你一直像哥哥一般。” “隨你。”項述隨口道,“慕容衝?” 慕容衝有點拘束,似乎不想在項述麵前多待,眉頭深鎖,看了陳星幾眼,再看項述,“嗯”了聲,又道“是”。 陳星知道以慕容衝脾氣,平日裏斷然不會給人好臉色,奈何項述救了清河公主性命,隻得忍氣吞聲,屈人一頭了。 “你想朝苻堅開戰?”項述抬眼一瞥慕容衝。 “我不知道。”慕容衝歎了口氣,答道,“須得先迴平陽,接下來再看吧。” “堅頭不會殺你,”項述漫不經心地說,“現在他多半已給你送信去了,說不定信使到得比你還快。” 慕容衝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平生最不願別人多提自己與苻堅的關係,奈何項述說的也是實話。 馮千鈞把兄長送出去後又進來了,顯然是想等他們交代完之後,還有話想說。 項述看了眼陳星,說:“你決定罷。” 陳星知道項述交給他決定的意思是,他曾告訴過項述,抵達敕勒川後,還有許多事要做,更涉及周甄的重新出現,帶清河公主一起,會不會增添麻煩? 陳星又看馮千鈞,說:“馮大哥決定吧。” 項述:“?” 馮千鈞沉默不語,片刻後,清河公主輕輕問道:“千鈞?” 馮千鈞沒有看清河公主,最後終於下了決定,說:“你跟你弟弟迴平陽,他能保護你。” 清河公主勉強笑了笑,點頭,起身與慕容衝離開。 馮千鈞與陳星對視,項述仿佛聽出了什麽來,抬眼望向清河公主離開的方向,似有所悟,點了點頭。 “你想好了嗎?”陳星說,“這麽一別,也許幾年之內都見不著麵了哦。” “嗯。”馮千鈞點了點頭。 “想好什麽?”項述朝陳星問。 陳星忽然想到一件事,說:“對了,項述,你能賜婚嗎?” 陳星生出了幸災樂禍的念頭,苻堅有賜婚的權力,那麽項述是不是也有? “大單於管天管地管生死。”項述說,“從來不管別人家事,自己婚事還沒說法呢,賜不了婚,喜歡就自己去,開口說個清楚。” “不不不,”馮千鈞說,“我心裏另有喜歡的人了,謝謝你們!” 陳星本以為馮千鈞鼓不起勇氣朝清河公主表白,沒想到最終他竟是選擇了尚在江南的顧青,當即就有點感動。 “我們敕勒盟有個節日,叫暮秋節,在暮秋節上有個活動,”項述說,“可以朝你喜歡的人……” “她在江南。”馮千鈞說,“來日若有機會,我倒是想帶她走遍塞外,這次就……算了吧。” “你們好像還不認識呢,”陳星說,“恕我多嘴提一句,萬一她不喜歡你,你不就完蛋了?” 馮千鈞忽然一笑,說:“那麽我就搬到藥堂隔壁,偶爾看看她每天在藥堂中給病人搗藥,與她說幾句話,也是很好的。” 馮千鈞與陳星說的是顧青,項述卻聽得莫名其妙,這時候謝安也來了。 “好了,”謝安出了口氣,說,“有些事總得商量清楚,明日才能放心啟程。” 這三天裏,所有人想的都是同一個問題:不動如山被搶,屍亥跑了,接下來又要怎麽辦? 肖山依舊睡著,陳星說:“項述拿不了不動如山,那東西排斥他,已經被怨氣煉化了。” 這也是項述十分疑惑的問題,終於忍不住道:“為什麽說那是我的東西?你們能不能給我一次說清楚?” 陳星隻得解釋道:“那把神兵最初的形態是一把重劍,是我們想取來給你用的。” 項述道:“所以呢?這又如何?” 陳星道:“傳說隻有它才能殺掉蚩尤,怎麽就跑到屍亥手裏去了呢?”想到這點,重逢的喜悅頓時被衝淡,又不由得狂躁起來:“啊!怎麽搞的啊!都一切重來了,怎麽還這麽麻煩?” “什麽重來?”項述又問。 謝安與馮千鈞觀察項述表情,提心吊膽,生怕他們隨時又像從前般說著說著,突然吵起來,但謝安也發現了,這一次,項述的脾氣似乎好了些,對陳星也耐心了不少。 陳星喝了一杯參茶,煩躁不安,說道:“總之就是要把它拿到手,才能完成任務,那把劍就是你身為護法的重要武器。” 項述說:“我堂堂述律空,為什麽非要用這把劍?沒了它我就不能打架了?” 陳星:“對付蚩尤,單靠空手套白狼沒用的啊。” “是空手入白刃。”項述不悅道。 陳星也失去耐性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它!” 項述:“……” “好了你們倆別吵了!”謝安與馮千鈞終於等到說這句話的時候了。 陳星忽然發現,有時不講道理反而比講道理有用,就像現在一樣,項述反而不吵了,於是問題就從“我要這把劍來拯救天下但是劍沒了怎麽辦”,轉化成了“陳星就是要這把劍一定得想辦法弄來”,而後者顯然比前者更重要,遂令項述的思考方向從“問題的合理性”迴到了“如何解決問題”上來了。 “有話好好說,”謝安示意道,“怎麽老是這樣?鬧有用嗎?” 陳星:“有用啊。你看他不正想辦法了嗎?” 馮千鈞:“……” 謝安耐心道:“現在屍亥帶著魔矛,逃往西北方去了,能截迴來不?” 當時那一幕,所有人都看見了,屍亥帶著五名魃王以及一把武器跑得無影無蹤。謝安又說:“涼州一地,恕我們實在鞭長莫及了,隻能求助於大單於,派出斥候搜尋屍亥的下落,最重要的,還是不動如山。” 陳星皺眉道:“下落都找不著吧,他又要逃去哪兒呢?我始終以為,屍亥要往南方跑。” 謝安攤手,項述卻仍在思索。馮千鈞說:“要麽還是我走一趟,調查西北方的情況罷。” 先前馮千鈞與謝安便是這麽商量的,此時,項述卻忽然朝陳星認真地說:“行,不管那究竟是什麽神兵了,現在被敵人奪走,咱們就不能再鍛一把?” 陳星:“啊?” 項述瞬間一言驚醒夢中人,三人麵麵相覷,陳星說:“對啊。” 謝安說:“這不是說鍛就能鍛出來的,護法。” 項述說:“既有人做出來過,咱們自然也可以。” 謝安想了想,說:“材料倒是知道,隻是太難取得。” 項述:“找就是了。” 陳星原本充滿了絕望,找不到屍亥,就拿不迴那把魔矛,而拿不到魔矛,就沒法把它淨化,何況能不能讓它恢複為不動如山,還極其難說。但是項述說得對,也許還可以再鍛出一把啊。 謝安想了一會兒,說:“似乎是這麽個辦法,這麽說來,我就須得盡快迴會稽,找到關於不動如山的一切記載。” 陳星心裏“咯噔”一響,生怕謝安說出“會稽項家”,但謝安摸爬滾打數十年官場,早已成了人精,不該說的話一句不說,想到此處,謝安又道:“興許還當真有希望,我這就迴去看看,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們。不過若無差池,解決卡羅刹之事後,你們也得下江南,屆時便碰上了。” 於是謝安起身,馮千鈞又道:“我明天就上路,往西北入涼州,調查屍亥的動向,不來告別了。” 眾人散了之後,陳星喝過參茶,一夜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忍不住偷瞥帳篷另外一頭的項述,不聞動靜。有時陳星總是很好奇,項述每天話這麽少,到底在想什麽?就像現在,他在想敕勒川的族人們,還是想屍亥、蚩尤的事呢? 是不是在他心底深處,也偶爾會記起許多零碎片段?重明告訴過他,在萬法複生、潮汐迴溯的一刻,小季以落魂鍾一並將他們這三年裏的記憶送了迴來,隻因項述身體內殘餘的、與魂魄糾纏的龍力作用,方被壓製。 但偶爾陳星會看到項述疑惑的表情,似乎是當他們共同經曆了曾經經曆過的某些事時,便會沉浸在錯亂的迴憶裏。 為此陳星還特地找機會私下與謝安、馮千鈞討論了一次,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既然有想起來的可能,便留給他自行想起,不要強行提醒他,免得弄巧成拙。但陳星時而感覺到項述某種略帶惱火的情緒,正因當下與過去,所產生的這種奇異的混淆。 項述從來沒有開口問,一旦問了,說不定陳星真會忍不住告訴他。 陳星在黑暗裏緩慢起身,實在睡不著,於是摸黑出去,來到營地外的湖畔,看著湖泊中倒映的繁星,皺眉思考。 屍亥奪走了神劍不動如山,力量比上一次增強了,但心燈的威力也變得更強,再來一次對付他的路數,是否還能奏效?這次沒有陰陽鑒,也許可以設計一個新的結界,將他困在其中,再用光的颶風吹走屍亥聚集於身上的怨氣,以落魂鍾收走他的魂魄。 隻要屍亥伏誅,迴收魔矛,說不定還能想辦法讓它慢慢地恢複原狀,再帶著這把神兵去迎戰蚩尤。但首先得找迴落魂鍾……謝安迴往建康,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尋找這一法寶。 “驅魔師。”一個聲音在湖畔另一側響起。 陳星一怔,抬頭,竟是未注意到萬籟俱寂的深夜裏,這湖邊竟還有人。 那身影從黑暗裏顯現,卻是一襲黑袍、立於樹下的慕容衝。 “慕容衝?”陳星有點意外,“睡不著麽?” 慕容衝隔著數步之遙,沉默地注視陳星,陳星朝他揚眉一笑,說:“明天就要迴去了,想好怎麽辦了?” 慕容衝沒有迴答,卻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喃喃道:“這是你我第一次交談,可為何總覺得有種熟悉感?咱們從前認識?” 陳星遲疑片刻,而後一笑道:“你可以將這當成一種緣分,不好麽?” 慕容衝沉默良久,忽然說:“我夢見過你。” 刹那陳星心頭一凜,慕容衝說:“驅魔師,你會解夢麽?” “我……”陳星忐忑良久,問,“你夢見我在做什麽?” 慕容衝眺望湖的對岸,說:“我不止一次地夢見過一條大河,我和你在河的這頭……就像現在一般。” 陳星想起了萬法複生前,項述離去時,自己與慕容衝站在淝水畔的那一夜。 “他們說,”慕容衝喃喃道,“河流在夢境裏出現,預兆著生與死。” “河對岸有什麽?”陳星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