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宇文辛這件事?”項述說。 陳星想起上一次也是這樣,得知殺父之仇後,項述來鬆柏居找自己,路上在街中遇刺,迴宮後項述還不由分說,揪著他的衣領,把他大罵一頓。 “你要打我就打吧。”陳星疲憊說。 項述皺眉道:“不過是一時氣話,打你做什麽?” 陳星鬱悶地坐在榻畔,不片刻,項述在他身邊坐下,與他並肩而坐。 陳星低聲說:“我和辛哥,小時候曾經是很好的朋友……其實我不認識拓跋焱……” 項述沒說話,陳星低聲說:“知道這件事時,我怎麽都不能相信,是辛哥他逼死了我爹。” 項述保持了沉默,側頭看陳星,陳星那眼神裏,充滿了落寞與悲傷。繼而他抬起手,搭在陳星肩上,輕輕地摟住了他。 陳星這下再按捺不住,轉身埋在項述身前,哽咽起來。 “當年我爹因克耶拉之事而死,”項述道,“父母家人已故,從此世上唯獨自己孤身一人,誰會不在乎?那夜我聽苻堅所言,便知你心中一定時時記得此事,不過是強顏歡笑。” 門外,拓跋焱的聲音道:“大單於,您迴來了?” 項述:“……” 項述正坐在榻上,摟著陳星低聲說話,奈何忘了關門,剛開了個頭,拓跋焱找來了,手裏還牽著交給他遛的狗。陳星馬上恢複自然,抬袖擦了下眼睛。 “出去!”項述不悅道。 拓跋焱放了狗繩,躬身告退,那小狗便搖著尾巴衝進來,看看項述,再疑惑地看陳星,跳了幾下,撲進陳星懷裏,開始舔他,陳星於是又笑了。 “明天須得找清河談談。”項述想了想,說,“用過晚飯後便睡下罷。” 陳星欲言又止,但想到項述一直以來都非常地可靠,今日聽到周甄之名時,短暫震驚,便馬上恢複了鎮定,一定已經有主意了,於是不再多問,唯獨今天沒有與馮千鈞聯係上,讓他覺得有點不妥。但陰陽鑒所在已查明,馮千鈞又掌握了信息,想必不會出大的岔子,留待明天也是一樣,便很快睡了。 翌日起來時,外頭又是鬧哄哄的,陳星睡眼惺忪,聽見項述用鐵勒語長篇大論地朝外間人說著什麽,項述說起鐵勒語時語速很快,語音卻很清晰,抑揚頓挫的很好聽。但說快了陳星總是聽不清楚。 他從屏風後轉出來,看見滿廳前來提親的胡人貴族,刹那項述說到一半,竟是被陳星的出現打斷了,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在陳星臉上。 陳星:“???” 項述用鐵勒語說道:“就……如此處理,畫像全部帶……帶迴去,茶也不用,嗯,不喝了,好意心領……另覓……各位另擇佳婿。” 陳星聽出自己出現時,項述竟是難得地有一點結巴,當即滿頭疑惑。接著,滿廳人看著陳星,眼神裏充滿了敵意,繼而一下全部告退。 項述朝一名內侍道:“茶與畫像給他們送迴去!” 內侍抬眼打量陳星,再看項述,躬身捧走案上的東西。 日上三竿時,陳星與項述對坐,項述一身王袍,提筆寫信,陳星則吃著早飯,注意到項述在用一柄小羊豪寫鐵勒文。項述的鐵勒文寫得非常端正工整,絲毫不像出自習武之人的手,倒是令陳星十分驚訝。 “看得懂?”項述問。 陳星會說不會看,隻認得少數幾個字,說:“寫得真好看,整整齊齊的。” 項述說:“寫漢文不好看。” 陳星喝著奶茶,又說:“用筆用得好,寫什麽字都好看。” 項述答道:“我娘教的。” 陳星於是點了點頭,又問:“寫給誰?” “送信迴敕勒川,”項述隨口答道,“給族長石沫坤,讓他提防周甄。” 陳星本以為聽到周甄二字時,項述會馬上奔迴敕勒川,沒想到他居然還沉得住氣,雖說他已知道周甄身份,卻依舊配合著問了一句。 “周甄是誰?”陳星疑惑道。 項述雲淡風輕道:“你終於想起這件事來了。” 陳星馬上解釋昨夜就想問,項述卻示意不必囉嗦,隨口道:“我安答的愛人,一個已經死了好幾年的男人。” 陳星:“……” 項述封上信,蓋火戳,見陳星表情,陳星本不料項述如此直接,什麽都不瞞他,項述卻會錯了意,以為陳星在詫異男人之間的關係,隨口道:“是的,兩個都是男人,我們胡人不像你們漢人,喜歡誰就是誰。” 陳星馬上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安答,你不擔心他麽?畢竟曾經是他的愛人。” “我相信他。” 項述如此答道,繼而讓內侍過來,吩咐拿給拓跋焱,讓他派人去送。這下拓跋焱除了遛狗,還得充當跑腿。陳星原本擔心車羅風那邊出狀況,但既然馮千鎰讓宇文辛去敕勒川,而宇文辛又被他們截了下來,那麽周甄那邊一定還不知道長安的事,一時半會兒不會有異動。 上一次他們在長安待到入秋才迴敕勒川去,這迴時間還有很多,隻要解決掉王子夜,敕勒川就不會有事。 陳星正思考著,卻發現項述在看他。 陳星:“?” 項述示意陳星看案上另一封信,陳星拆開,見是苻堅送來的,約他前往禦書房一談。恰好今日項述須得去見清河公主,於是兩人議定,稍後陳星若能脫身,便前來找項述。 “苻堅不是什麽好東西,”項述提醒陳星,說道,“別順著他的話說。” “放心吧。”陳星笑道。 禦書房中,正如上一次見麵,但這一次,王子夜沒有出現。 陳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正如鳳凰重明所言,天地脈與宿命的巨輪,確實存在著冥冥中的奇異力量,哪怕宿命已被定海珠強行扭轉,仍在不停地做自我修正,許多注定發生的事正在緩慢地迴到它的正軌上。 製造變數,無數小小的變數,猶如聚沙成塔……陳星反複咀嚼著重明的話,想到那抵達長安後便不知所蹤的鳳凰。 “聽說今天大單於迴絕了所有前來提親的貴族。”苻堅朝陳星現出玩味的笑容,“要麽擇日不如撞日,朕這就讓你倆成親,青廬交拜?” 陳星心想重活一世,你果然還是這麽閑著沒事做,喜歡給人說親,答道:“免了,陛下難不成叫我過來,就是想提這事兒的嗎?” 他朝苻堅說著話,目光卻駐留在禦書房中,苻堅背後所懸掛的兩麵招幡上——騶虞幡與白虎幡,得怎麽想個辦法朝苻堅要過來,免得落入王子夜手裏。 苻堅說:“述律空這人,與朕也是兄弟一般,他的心思我最清楚,嘿。” 陳星心道你清楚個鬼,你清楚就不會在伊闕下麵被項述圍出個四麵楚歌來了。卻聽苻堅又說:“你知道大單於,有一半你們的漢人血統罷。” 陳星“嗯”了聲,喝著奶茶,心思卻不在苻堅身上,不時看苻堅背後的幡旗。 苻堅又說:“四年前,述律空接任大單於時,朕親自前往敕勒川道賀,便問過成親覓偶之事,述律空所答,朕如今還記得一清二楚……你老看朕背後做什麽?” 陳星馬上笑道:“這兩幅幡,是晉人之物?突然想起,便多看了兩眼。” 苻堅“哦”了聲,陳星拿不定主意,若讓項述來朝苻堅要,應當能要到手,但王子夜一定知道它的作用,若發現法寶沒了,定將心生警惕,當真讓他好生難辦。 隻聽苻堅又道:“他說‘孤王要與什麽樣的人共度一生,心中有數,不必你來操心’。” “嗯。”陳星仍在思考。 苻堅道:“朕問他‘那麽你想要與什麽樣的人成親呢?’述律空沒說,不過想必是像你這樣的漢人了。” “這樣啊。”陳星心不在焉,終於道,“陛下,能朝您討一樣東西嗎?” 苻堅說:“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朕說話?要這兩件晉時國寶是罷?這樣,你答應朕一件事,朕就……” “大單於到。”外頭拓跋焱開口道。 兩人便停下交談,項述來了,也不打招唿,直接坐下。 項述:“?” 項述示意兩人繼續說,苻堅便續道:“想要朕的東西……” 項述打斷,朝陳星道:“你想要什麽?” “呃……”陳星說,“就是那兩塊破布……其實也沒什麽。” 項述:“摘下來給他。” 陳星生怕兩人打架,忙道:“別,我不要了!” 苻堅的臉色馬上變得難看起來,奈何想朝項述要紫卷,還不能得罪了他,比起紫卷金授,兩塊破布也不算什麽,隻得說:“拿去拿去。” “謝謝——!”陳星頓時心花怒放,說,“雖說這東西拿迴去也隻是掛著,但畢竟對我來說很重要……對不起,陛下,我無意冒犯……你真是太好了,誰再說你不是好東西,我一定不同意!” 苻堅吩咐拓跋焱進來,將白虎幡與騶虞幡卷起,收在一個匣中,交給了陳星。 “你們漢人的傳國玉璽,朕都不介意,”苻堅沉聲道,“若持這麽幾件東西,便能保家衛國,想必晉人也不會倉皇南逃了。” 陳星聽到這話隻覺十分刺耳,但東西已經到手,讓他討點嘴上便宜也無妨,便收好匣子。 項述又道:“不必謝他,既然這麽大方,孤王也不想白拿你東西。送你三千匹巴裏坤疾風,乃是月夜群山野馬所配的良駒,過後讓人往敕勒川領罷。” 苻堅想要這批馬想很久了,差點就按捺不住破功,用盡渾身解數方忍住那狂喜,說道:“怎麽聽起來,還是朕占了便宜?罷了,朕不妨再成人美事一樁……” 陳星說:“那,我們這就告退遛狗去啦?陛下失陪。” 苻堅道:“慢著。” 陳星隻得再度坐下,一時三人無話。 項述不悅道:“堅頭,你又想做什麽?成誰的美事?” 苻堅又笑道:“先前聊你接任大單於那年,說過的話。” 項述:“那天每個人都來與孤王說話,記不得你說了什麽。” 苻堅說:“那天旁人說的話,朕也記不得了,但朕從始至終隻與你聊過漢人的事,你不是喜歡漢……” 項述:“喂!” 項述眼裏,帶著不耐煩的神色,似乎在責怪苻堅口無遮攔。 陳星聞言忽然心中一動,想起拓跋焱曾經的態度,以苻堅為首的五胡,甚至關外胡人對漢人的態度,似乎大家對漢人都帶著幾分敬仰,這點他上次來到長安時就發現了。 唯獨沒認真問過項述,他是不是也曾經十分憧憬漢人的故鄉?很久以前,陳星一度以為項述討厭漢人,可仔細想也不對,他的母親就是漢人,為什麽呢?這不應該啊……時至今日,陳星與項述相處了這麽久,忽然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項述那未曾宣之於口的複雜情愫: 項述曾經一度將漢人所在的地方,視作自己的故土,他也曾以自己有著漢人的血統為榮。 可就在他輾轉南下時,卻被母族中人不問緣由地抓了起來,投入牢獄等死,所以他才這麽生氣,甚至遷怒於馮千鈞與陳星。 被苻堅這麽一提醒,陳星忽然就懂了項述的矛盾心情。 苻堅又輕描淡寫地說:“我在預備南征,述律空,你想去江南麽?” 項述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答道:“堅頭,你放著好好的北帝不當,這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苻堅說:“王猛確實力勸朕不可南伐,但不久前,朕做了一個夢。” “朕夢見在一條廣大的河流上,率領全軍渡河,背後是獵獵狂風,百萬大軍就在這河畔,一河之隔,則是南朝的弱小的軍隊……” “……天地在朕的大軍前為之變色,百萬鐵騎,但凡將手中馬鞭投入江中,亦可阻斷這滔滔流水,想想這場麵,述律空!” “這將是如何壯觀的一幕?”苻堅走到禦書房中央,麵朝懸掛了數十年的神州大地地圖,誌得意滿道,“北到哈拉和林,南到百越,俱是我們的領地,你我將攜手奠定這片大地千萬年的不朽功業!” “那個……”陳星小心翼翼地問,“陛下,恕我不合時宜地問一句。您在夢裏見到的一百萬大軍,裏頭也有大單於的兵馬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