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述的表情十分奇怪,隻因陳星所說的匈奴語,還不是敕勒川下的通用語,而是古匈奴話中的一支。 項述用鐵勒語說:“一意孤行之人,誰也勸不住。” 那是鐵勒人的一句名言,陳星上一次去敕勒川時就聽過,如今仍然記得。 項述又不說話了,眾人靜得一靜,開始提請,如果項述不願推翻苻堅,那麽至少將留在長安的雜胡帶迴去。 項述說:“敕勒川的路沒有人封鎖,想走隨時可以,看你們自己而已。”說著起身,下榻,竟是從眾人麵前走了出去,迴頭看陳星,又朝狗吹了聲口哨。陳星迴過神,和狗一起追了上來,說:“去哪兒?” 項述沒有迴答,就這麽把眾胡人扔在寢殿裏。 陳星用鐵勒語續上項述那諺語的後半句,笑著說:“一意孤行之人誰也勸不住,就像被惡狼追趕的馬兒般拉不迴。成為千秋萬世的君主,一統南北,就是他心裏的那頭惡狼。” 項述沒有問陳星從哪裏學的鐵勒語、匈奴語,而是認真道:“我以為漢人不會來學我們的鐵勒話。” 陳星有點心虛,笑道:“漢人也有許多種,就像胡人也有許多種一般。” 項述沉聲道:“你們漢人,應當再過一千年、兩千年,也忘不了這血海深仇罷。” 陳星想了想,說:“你不一樣,叫我出來,就是想問這個嗎?” “去通報堅頭,傳你們的散騎常侍,”項述停下腳步,朝一名侍衛說,“過來給大單於駕車。” 於是拓跋焱來了,身為苻堅的禦衛隊長,散騎常侍,官職乃是從四品,尋常官員看到他都要客客氣氣,口稱“拓跋大人”,奈何項述的身份與苻堅近乎平起平坐,他開了口,苻堅也不知道他哪裏得罪了項述,為了紫卷,眼下正是要與項述打好關係的重要時候。 “這個……不用了吧。”陳星說。 拓跋焱倒是很看得開,先是朝項述行禮,繼而讓人備了苻堅的車,說:“大單於請。” 陳星意識到項述應該誤會了,以為拓跋焱是他小時候的總角,卻也不好說些什麽。項述自然也絕口不提,說:“想去哪兒?” 上次前來,忙得不可開交,既要幹活又遇暗殺,這迴總算可以領略一番長安風情了。 “我想下車走走,”陳星說,“去市集?還是讓拓跋大人先迴去吧。” 兩人下了車,項述這才示意拓跋焱。 “把狗遛一下,”項述朝拓跋焱說,“別讓它跑丟了。” 陳星:“……” 大單於駕臨,一夜間整個長安城已得到了消息,今日苻堅禦輦離宮,長安城裏胡人便爭先恐後來看項述,沿途所至,兩道不少人紛紛朝著項述行禮。項述起初還會說聲“也洛薩”,後來說得煩了,索性不理會了。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不少漢人也出來,爭相一睹項述風采。陳星於是不樂意了,看了幾眼項述,再看周遭,心裏開始不爽。 兩人:“……” 項述:“你當他們不存在就行了,想去哪兒?長安我也很久沒來了。” 陳星拉著項述,朝漢人聚集的地方去,不片刻拓跋焱倒是會意,派了禁軍過來攔路,讓人別看了,大單於不喜歡被人看,人才少了些。不多時,來到漢人區,漸漸地不再被圍觀了,唯獨年輕男女,忍不住偷瞥項述幾眼。 陳星本意隻想逛逛,看見一些攤子上掛著手繩,卻不是秋社時的月貝,不過是些尋常裝飾,便停下來看了眼,項述則背著手,站在後麵。 “先說好,”項述答道,“孤王沒有帶錢。” 陳星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知道項述肯定帶了錢,不過是逗他玩。 “我不想買,”陳星答道,“不過突然想到一個故事。” 項述:“?” 兩人並肩,在市集裏慢慢地往前走去。 陳星想了許久,終於道:“在我們江南,有一個節日,叫作社日。在社日上有一個習俗,互相喜歡的人,會買兩串用月貝做的手繩,送給對方。” 項述:“唔。” 陳星側頭看項述:“有這麽兩個人,應該是互相喜歡,逛街的時候看到手繩,便買下來了……可是其中一個人等了半天,另一個卻遲遲沒有送他。後來啊,他問‘你要送給誰?’那人卻什麽也不說,把自己那串收了起來。” 項述:“?” 陳星疑惑道:“項述,你覺得為什麽他不說話呢?” 項述一臉疑惑,想了想,說:“啞巴?” 陳星:“……” 陳星笑得肚子都痛了,倚在路邊,項述卻莫名其妙。 陳星又解釋了一次,項述說:“誰付錢?” 陳星說:“啞巴付的錢。” 項述說:“這不就是送了的意思?錢都是啞巴付的。” “哦,”陳星恍然大悟,說,“是這樣啊。” 項述又道:“興許啞巴心裏也不樂意,為甚麽不是前頭那人先送?” “啊,”陳星笑了起來,說,“懂了,你的意思是,啞巴等著對方送自己,心裏頭在較勁嗎?” 項述隨手做了個手勢,意思是無所謂,愛怎麽理解怎麽理解。 陳星又說:“為什麽不是啞巴送呢?他明明喜歡對方。” 項述正色:“那女孩不就仗著……” 陳星說:“男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兒,少年郎吧。” 項述便“哦”了聲,想了一想,答道:“少年仗著啞巴喜歡自己,是以待他忍不住了先送,啞巴卻已表了真心,買下手繩,不就已是有意?喜歡是兩個人的事,何必這麽欺負人?” “這哪裏說得通?”陳星忽然就有點生氣了,說,“少年之前根本不知道!他也喜歡那啞巴!” “那他為何不說?”項述有點奇怪,怎麽說著別人的事,陳星突然就生氣起來。這人簡直是莫名其妙。 “他覺得啞巴不愛他。”陳星想了想,說,“他……嗯,他得了病,也活不長了。” 項述皺眉道:“怎麽亂七八糟的條件越來越多了?先前怎不一次說清楚?” 陳星:“感情的事,哪裏說得清?算了!” 陳星要被項述氣死了,項述卻十分疑惑,問:“怎麽了?” 本來還好好的,突然就翻臉了,這小子是不是有病? 項述快步追上,打量陳星:“你……” “我沒有病!”陳星馬上澄清道,“少年也不是我,這事兒是我聽迴來的。” “那你氣什麽?”項述道。 陳星馬上笑道:“有嗎?我沒氣啊。啊,都到這兒了,不如等馮大哥出來見麵吧?” 項述:“……” 決定分頭行動時,馮千鈞與他們約好每天都出來見一次麵,交換情報,哪怕被事絆住了也另有聯絡方式。而他們不知不覺走著,卻是已到了漢人區的碰頭地點。 這是城北一家曲樓,雖為漢人所開,平日裏卻也有不少胡人前來賞樂聚會。大單於一到,雅座中的胡人們紛紛帶著家眷,過來行禮,掌櫃又收拾了座位,好一會兒才安頓下來。 “好難聽……”陳星聽著曲子,朝項述說,“你會樂器嗎?” 項述有點走神,仿佛聽到陳星方才所言,想起許多事,卻朦朦朧朧的,隻抓不住。 項述剛點了頭,卻意識到了,改口道:“不會。” “你肯定會,”陳星說,“我看到你點頭了!” 項述:“……” 陳星喚來小二,借了把古琴,調了下音,朝項述說:“我聽過一首曲子,不知來曆,像是塞外的曲子……不知道你認得出不。” 項述自市集上那話後,便始終出神,眉毛微微擰著,甚至忘了看陳星,麵朝雅座下的庭院出神,及至聽得陳星起了個頭,忽然神色一變,看著他。 陳星開始彈“浮生曲”,斷斷續續的,一時整個樓中一片安靜,項述的眉毛漸漸舒展開來,看著專心的陳星。陳星眼裏帶著詢問神色,一瞥項述。 項述卻沒有說話,起身,來到陳星身後。 陳星:“!!!” 陳星的心髒頓時狂跳,隻見項述一手環過他的肩膀,另一手放在琴弦上,就這麽抱著陳星,牽著他的手指,按在其中的幾根弦上。 耳畔,項述的唿吸近在咫尺,伴隨著行雲流水般的樂聲,將整首浮生曲連了起來。 “你會古琴?”陳星震驚了,側頭,兩人挨得極近,差點就親上。項述馬上現出不自然的神情,放開陳星的手,迴到自己那邊坐下。 “你居然會古琴!”陳星已經傻了,緣因項述從來沒告訴過自己會奏琴。 “怎麽?”項述不悅道。 陳星:“我以為你會……羌笛之類的……” “我娘是漢人。”項述輕描淡寫地說。 陳星迴憶起他們曾經相處的日子,項述從未表現過自己會彈古琴,甚至還讓陳星有空教他,這全是裝的!陳星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大單於的音律,可是在塞外聲名遠揚呢,”女孩的聲音在隔間笑道,“傳說連路過的大雁,都會飛下大地,聽他吹羌笛。” 陳星:“……” 清河公主?她怎麽會出現在這兒?陳星當即皺眉。 “那是被孤王射下來的。”項述淡淡道。 陳星一時不知該驚訝項述,還是驚訝清河公主了,隻見隔座屏風後,轉出雙目明亮、麵如春波的清河公主,過來朝項述稍一行禮,項述便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清河身後那漢人身上。 馮千鎰,又見到他了。 陳星打量了馮千鎰一番,心道幸好沒在此地說驅魔的事。項述也沒問兩人來此地做什麽,隻盯著馮千鎰多看了兩眼。 清河公主又說:“長安不少人家聽聞大單於入京,紛紛帶著畫像進宮求見。沒想到倒是跑這兒幽會來了。” 項述淡淡答道:“你該迴宮了罷,清河。堅頭見不到你人,不會到處派人找你嗎?” 清河公主笑道:“他有王子夜,才不會找我。罷了,這就迴去了。” 清河公主與馮千鎰於是告辭,離開雅座。 陳星轉頭望向欄外天色,馮千鈞還沒有來,興許是趁著兄長不在家,開始動手偷陰陽鑒了。 “再等會兒?”陳星問。 項述忽道:“孤王有點事得離開一趟,你……” 陳星道:“想做什麽?我當然得和你一起!不然誰保護我?” 項述似乎有點難以決定,最後索性道:“那麽你必須聽吩咐,不可添亂。” 陳星乖乖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