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坐了起來,看著馮千鈞,說道:“我曾經也把許多人受苦歸咎於自己,但項述告訴過我,生死都是躲不過的,你得明白,不管有沒有你……” “好了,”馮千鈞笑了起來,隨手捏了下陳星的臉,唏噓道,“躺了不到一刻鍾,我都聽你提好幾次項述了,去吧,去看看他。” 陳星說:“我才不管他在哪兒……”正要躺下時,馮千鈞又推了推他,說:“大哥沒事,能走出來的,你去吧,去,別害我明天又挨揍了。” 陳星隻得起身,離開廢屋,來到小河邊,卻看見項述在山坡上的瀑布前,正洗一件什麽東西。 “正月十五了。”陳星到得項述身後,抬頭望向天空,烏雲散盡,明月圓得猶如玉盤一般,朗照大地。從山坡往下望去,長江以北的荒涼大地上,怨氣已隱約可見,正從地麵朝天空中散發著陣陣黑氣。 “越往北走,怨氣就越濃重。”陳星說。 “你也看見了,”項述側頭望向山下大地,說道,“我以為隻有我才看得見。” 陳星說:“現在凡人之中,就咱倆有法力,能看見裏山河的變化。” “凡人,仙人,”項述說,“表山河,裏山河。” 項述忽然歎了口氣,將在瀑布下洗滌的那物收進懷中。陳星在石頭上與項述並肩而坐,看著溪水,問:“白天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項述隨口答道。 陳星說:“你一定有許多想說的。” 項述答道:“說了你也不會在乎。” 陳星無奈道:“我怎麽會不在乎?隻要與定海珠有關,隻要你說……” 項述答道:“如果無關呢?” 陳星忍不住道:“我想起有一天晚上,月亮也是這樣。” “兩年前的二月十五,”項述看著山下,出神地說,“那會兒咱倆剛認識,你就讓我當你的護法,被我拒絕了。” 陳星說:“我怎麽總感覺,咱們都認識兩年多了,過了這麽久,你還是與從前一樣,沒有半點變化,有時候甚至比剛認識還不如了。” 項述答道:“許多話我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你隻是沒聽懂,或者說,你假裝沒聽懂。” 陳星:“……” 陳星側頭看著項述,項述卻沒有看他,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假裝沒聽懂什麽?”陳星茫然道。 “沒什麽,我如果知道你是用這種方式來對抗屍亥,”項述自言自語道,“當初我就不會離開敕勒川南下追你。” 陳星反唇相譏道:“那我隻會死得更快吧,被司馬瑋抓迴去,現在已經變成蚩尤的肉身了。” 項述答道:“你有歲星保護,運氣一向很好。” 陳星:“你明明不是這麽想的……” 項述忽然說:“想打破定海珠,我有別的辦法。” 陳星被項述這句話岔開了思路,馬上道:“什麽辦法?我就知道你有辦法!” “把它還給王子夜,”項述說,“讓怨氣汙染它。” “你瘋了!”陳星說,“咱們好不容易才得到它,怎麽可能這麽做!” 項述:“王子夜想將定海珠塑為蚩尤新的肉身,勢必會用怨氣來煉化它。最後交戰之時,我們將心燈注入不動如山,讓我使用所有的力量,借助心燈除魔的效果,給定海珠粉碎一擊。” 陳星:“!!!” 項述的話頓時讓陳星窺見了另一種局麵,燭陰是開天辟地時便已存在的巨龍,世上已再無法寶能擊碎它遺留下來的龍珠,但若使用怨氣煉化,當定海珠成為魔器,不動如山結合心燈,威力全開,給予它無情一擊,借助心燈對“魔”的克製作用,是唯一粉碎它的辦法! “這太冒險了,”陳星喃喃道,“太瘋狂了。” 項述揚眉,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我就知道你不會接受這個計劃。 陳星起身,在一旁踱了幾步,說:“但這完全是可行的,其實我這一路上一直在懷疑,王子夜為什麽對龍門山的那扇‘門’特別在意。” 項述:“嗯。” 陳星說:“也許那裏就是張留與你娘,想迴到三千年前,施法的祭壇。” 項述:“也許。” 陳星:“我猜王子夜也不知道定海珠如何使用,他甚至沒有拿到手好好研究過它。這個主意太瘋狂了,卻是可行的,如果把定海珠還給他,我猜他使用怨氣來煉化,還需要一段時間,而且這段時間,不能分神……我們反而有更多的機會,最好能在蚩尤開始移魂到定海珠上的刹那……” 項述:“但要讓我用不動如山來徹底擊碎定海珠,你勢必就會……” “沒有關係,”陳星喃喃道,“我會將心燈燃燒到極致,來配合你。” 項述側頭看了眼陳星,說:“到了那時候,也許你就再活不下來了。” 陳星點頭道:“對。” 陳星自然知道項述言下之意意味著什麽,在王子夜以怨氣煉化定海珠後,找到機會,將自己的三魂七魄與不動如山完全融合,擊破定海珠。 蚩尤還未完成移魂,便將被項述摧毀,而定海珠的爆散,亦將釋放出所有的天地靈氣,令其迴歸人間。到了那時,怨氣反而不那麽重要了,天地間的靈氣浩浩蕩蕩,自當開始重新淨化怨氣,進入全新的輪迴中。 “我可以,隻是要怎麽讓王子夜不警惕咱們的計劃,把定海珠還迴到他的手裏去呢?”陳星皺眉道,“稍微不慎,就會引起他的警惕……項述?” 項述不等陳星說完,卻已起身走了,陳星怔怔看著項述的背影,而後歎了口氣,忽然想起項述的那句話。 “我假裝沒聽懂什麽?”陳星自言自語道。第77章 故友┃項述也很在意他嗎? 翌日清晨, 謝安正在溪水畔活動手腳, 見項述出來洗臉。 “一宿沒睡?”謝安問。 項述沒有迴答, 謝安又問:“大單於怎麽知道這裏有個村落?” “我來過。”項述擰了布巾,擰出冰冷徹骨的水,想了想, 說,“上迴就是在山後,被你們晉人抓進了襄陽的大牢裏。” 謝安忙道:“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您還記得官兵的名字不?這次迴去, 一定從重責罰。” “都死光了,”項述說, “當初要不是陳星救我,我也死了, 沒想到如今卻要為你們漢人賣命,也是因果輪迴。” 謝安訕訕笑了幾聲, 正要找點話來說時,項述卻迴到房中,將冰冷的布巾放在陳星臉上, 陳星頓時大喊一聲, 翻身坐起。 “上路了。”項述看了眼陳星,說道。 太元七年,二月初一,大晉使節團長途跋涉,翻山越嶺, 一段原本隻要半個月的路,竟是走了將近二十天,終於艱難地抵達了洛陽。 若說長安如荒蕪大地上一棵生命力頑強的大樹,那麽洛陽便如一塊頂天立地、血跡斑斑的巨大石碑。 洛陽在夏王朝時便已建造完畢,史冊上有所記載的,直可追溯到近兩千五百年前。商、周、漢、魏、晉五朝俱以此為都。作為都城,幾經戰火,燒的燒毀的毀,卻依舊樹立著神州的氣運。碑上大字斑駁,全是以曆朝曆代帝王與平民的鮮血書就,講訴著狂風驟雨與王朝更迭的血淚。 人間幾許盛世,終被雨打風吹去,而這座石碑,卻總屹立在四方天地的正中央,猶如不周山一般,記敘了多少烽火、多少悲歌。 當初司馬氏永嘉之亂後,洛陽已近乎被摧成白地,至慕容家接管後,建立大燕國時,原先號稱百萬戶的東都已不足八萬戶。而後在王猛率軍之下,氐人鐵騎與鮮卑人展開了猛烈交戰,幸而在陳星那位隻見過寥寥數麵的大師兄王猛的堅持之下,氐族沒有屠城,放過了城中的胡漢百姓。近十年中洛陽休養生息,漸漸地迴到了二十萬戶人。 民宅、城牆,甚至皇宮,都留下了火燒的痕跡,當初慕容家窮得連治國都要朝馮家借錢,自然沒錢去翻修整座大城。也正因如此,馮千鎰才得以與清河公主締結同盟關係。 進入洛陽城的那一刻,隻見千萬百廢待興的舊宅、縱橫交錯的街道、星羅棋布的民居,紛紛拱衛著中央宏大卻陰冷的紫微宮,宮殿猶如籠罩在一股若有若無的怨氣之中,春日正午的光線下,頗有種蒼涼的宿命感。 “總算迴來了——”謝安在進城時,噯了口氣。 這是無數南人在口耳相傳中所熟悉的洛陽,是大晉開國皇帝的都城。驟見故都,生於江南、長於江南的晉官員們不由得沉默良久,謝安眼中更帶著淚水,率領一眾使節,在洛陽的城門處,朝著紫微宮方向拜了三拜。 一名秦國官員前來迎接,側旁跟隨著西豐錢莊在此處的大掌櫃,晉帝司馬曜的手書已在不久前送到洛陽,洛陽再快馬加鞭轉到長安,頓時引起了大秦上下的競相揣測。北帝苻堅坐鎮長安,按理說使節團該往關中去,沒想到竟是來了慕容衝名義上所鎮守的洛陽。 這也是謝安計劃中的一步,晉朝上下詳細商議過後,選定了洛陽進行和談,本意是試探苻堅,讓他離開主場長安,在除了建康、長安以外的第三地會麵。 但苻堅始終沒有作出任何答複,就這麽將司馬曜的議和提議晾著。 “陛下還未決定,是否移駕前來洛陽,各位既然遠道而來,就請……”那秦國官員名喚赫連爽,此刻瞥項述與陳星,總覺得兩人有點眼熟。 項述換上一身黑的漢人武官製服,戴著一副遮擋了左臉的銀麵具,露出的右臉稍稍修了下眉,相較從前顯得更英氣了些。官員無論如何無法將曾經的古盟大單於與這武士聯係在一起,再看跟在謝安身後、身份為主簿的陳星,陳星則紮發束冠,較之十六歲入長安時,這幾年裏長大了些許。赫連爽出身匈奴族,當初項述闖皇宮時,隻是匆匆一麵,更認不出來陳星了。 “移步官驛?”赫連爽漢語倒是說得十分標準,做了個“請”的手勢,西豐錢莊的洛陽大掌櫃更是畢恭畢敬,說道:“驛站現在交由西豐打理,各位請隨我來……這輛馬車又是什麽?”說著好奇地看了眼那以鐵皮封起的馬車。 謝安笑道:“這是我們陛下送給苻天王的見麵禮,待陛下來了,自然就會打開。” 赫連爽也不多問,笑道:“那各位就請自便了。” “無妨,無妨,”謝安說,“赫連大人大可不必搭理我們,難得北歸故土,正想在洛陽四處逛逛。” 謝安化名“謝帷”,反正北方也沒幾個人見過他,倒是不必化妝戴麵具,當即跟在赫連爽身後,徒步穿過銅駝大街。赫連爽卻道:“謝大人說笑話了,洛陽如今已是我大秦天王領土。” “失言,失言。”謝安忙笑道。 赫連爽道:“各位若願移居我大秦,倒是不錯的選擇,我們天王陛下最是倚重讀書人。” 陳星心想又來這一套。經過銅駝大街時,隻見兩道金碧輝煌,如長安一般南來北往的行商絡繹不絕,卻終究缺了點什麽,仿佛少的是人氣。 洛陽大多商貿,隻為鮮卑貴族提供服務,兼奉五胡的世家,尋常老百姓想來是逛不起的。 “各位就請先歇下。”赫連爽將使節團十餘人帶到洛陽鬆柏居中,又道,“今夜慕容太守將設宴款待各位,酉時三刻,將有馬車來接。” 眾人一路風塵仆仆,各自歇下,正準備前去沐浴更衣時,馮千鈞說:“我不想見慕容衝,以免橫生枝節,萬一洛陽有官員認得我……” “來,聽我指揮!”謝安雖然身無武藝,智慧還是很有一點的,於是道,“千鈞,請你入夜後,在城內偵查一番,最好能通過斥候,設法通知慕容衝,約他在夜宴後私下一晤。” 陳星有點擔心地看著馮千鈞,恐怕他最近情緒不太穩定,更怕肖山待會兒在筵席上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讓人起疑,謝安卻已搶先料到,又說:“這位匈奴王子,肖山小兄弟,就麻煩您陪馮千鈞走一遭了。” 陳星心想謝天謝地,真聰明,這樣就不會發生肖山在宴會上搗亂的情況。初抵洛陽,眼下對情報一無所知,馮家在本地曾經還安排了不少刺客,須得前去接頭,有肖山在,終歸安全一點。 “好,”肖山馬上說,“我去了。” “不出席宴會也要洗澡!”陳星馬上將肖山抓了迴來,扔進澡池裏,把他洗了一遍才放他離開。 馮千鈞簡單洗過後也走了,餘下陳星與項述泡在水裏,兩人沉默相對。 自打那天在廢村之中長談過一番後,項述的話變得更少了,終日終日地陷在沉默之中。陳星幾次想找他把話說開,項述卻總是點點頭,仿佛懶得說話,但偶爾陳星在路上騎著馬,迴頭想找項述時,又發現項述總在看他。如此幾次,項述感覺到了,仿佛不想讓陳星察覺自己的內心,便策馬到隊伍的最前頭去。 “你覺得待會兒慕容衝會認出咱們來嗎?”陳星問。 “他不是傻子。”項述說,“你直到現在還認為胡人都是白癡?” 陳星說:“你就不能溫和一點嗎?每次都要對我冷嘲熱諷的?” 項述一路上與陳星仿佛有矛盾這件事,所有人幾乎都察覺到了,馮千鈞帶著肖山先行離開,而謝安、桓伊等人刻意不進浴池來,也是想給他們留出獨處的空間。 項述沒有迴答,盤膝坐在浴池邊上,抬頭看著天花板,籠罩在氤氳的霧氣裏。 陳星透過霧氣看著項述,覺得他不穿衣服的身材比穿了衣服還好看,於是打消了與他爭吵的念頭,勉強笑著說:“那天的話,我考慮清楚了,我決定接受你的提議。” “嗯,”項述淡淡道,“送死的提議。” 陳星說:“這很值得,但是項述……我有句話想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