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陸偉民走的比較近的同事中,薛大明算一個。薛大明秀外慧中,擅長琴棋書畫,常以小東坡自居,逢年節,單位的對聯都是薛大明包幹到戶,而且內容絕不重複。當年生下一對雙胞胎的時候,陸偉民去喝滿月酒,乘著酒興,薛大明親手寫下一條橫幅:


    題西林壁——宋代:蘇軾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長子薛嶺、次子薛峰的名字各取詩詞中一字,因為姓薛,諧音雪,雪嶺、雪峰,孤傲高冷,也隱含薛大明剛正不阿的個性,博得滿堂喝彩,可惜後來一語成讖。


    後來薛大明深深自責:要是早一點兒把發熱的孩子送到醫院,要是不在路上被馬車刮倒,要是不碰到那個打針哆嗦的小護士,要是。。。。。。可惜沒有那麽多要是。薛峰僅僅是因為一場意外,從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成為殘疾,那一年他才五歲。陸偉民查過醫學書,先天性的疾病叫脊髓灰質炎,可他的孩子不是先天性,五歲前,他的孩子和其他的孩子一樣自由地奔跑。


    時也命也,命也運也,自己寫什麽不好,偏偏寫這首詩詞,他嘲笑自己,本來雙胞胎兒子在外人眼裏都分辨不出來,現在倒是好分辨,遠近高低各不同,薛嶺高、薛峰矮,薛嶺可以跑可以跳,薛峰有些萎縮的一條腿邁不開大步。把這場災難歸於蘇軾的這首詞,歸於自己的題字,薛大明也知道有些荒唐,人常常在事情發生後,才會想起各種假如,就是世上難買的後悔。


    從薛嶺、薛峰五歲的時候起,薛大明把兩個兒子關在家裏,不許他們跟別的孩子來往,發現孩子出去,一定是一頓暴打,他的自尊心不許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的孩子,他的心裏苦,孤傲的個性促使他殘忍地對待孩子,他要把自己的才藝都灌進兩個孩子的大腦,他想再跟命運賭一次。


    “吃自得、穿二八,賭一半、嫖白瞎”。農村出來的薛大明很熟悉鄉下流行的俗語,也許老天配合,他贏了一半,輸了一半,贏是薛嶺考上中專,輸是薛峰名落孫山。


    薛大明在沉思了兩個半夜後才下定決心,薛峰的殘疾是他的心病,他的孩子不能輸,當他把三十元學費遞給薛峰的時候,薛峰從父親的眼裏讀出幾個字:“從頭再來”。


    自從考完試,薛峰就不再跟哥哥一起出入,他要獨立,他知道父母不能永遠陪伴他,他知道哥哥不能永遠陪伴他,他要自己走完人生的路,他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看《身殘誌堅》,他看《輪椅上的春天》,他看《約翰·克裏斯朵夫》。


    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朵夫》,雖然是名著,可在中學生中間,幾乎沒有幾個人讀,每當薛峰掏出已經卷邊兒的書,翻看的時候,也有好奇的同學搶過去翻看,基本上看不了兩頁就丟迴來,薛峰也不以為意,常常是一聲“嘁”或一個冷漠的眼神迴敬,在他所有的書的內頁,他都有個自己起的名字:鴻鵠。


    他想像鴻鵠一樣在天空中翱翔,他鄙視燕雀的胸無大誌,他欣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崇敬古人的發憤有為: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寫出《說難》、《孤憤》,太多太多的故事,他百讀不倦。


    高考後的幾天裏,他像一頭孤獨的野獸,他天馬行空在書海,他整夜不睡折磨自己,直到他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信是一首小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俄)普希金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裏須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


    現在卻常是憂鬱。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迴憶。


    字跡娟秀,能看出是女孩子的筆跡,可薛峰印象中,沒有比較親近的女孩子,這封神秘的信讓他狂躁的內心漸漸平靜。對於薛峰的微妙變化,薛嶺心知肚明,在同一個班級學習,薛峰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裏,都說雙胞胎有心理感應,他不用感應就知道薛峰的情緒,聰明的薛嶺略施小計,找個女同學寫下普希金的小詩,目的就是達到一眼看出是女孩子的筆體。他解決了父母都沒辦法處理的難題,隻是可惜了他珍藏的那張紅樓夢小型張。


    東方冉冉升起的一輪圓月,如一個泛黃的圓盤,在雲縫裏慢慢鑽出來,月光把地上的人影拉得老長,薛峰在院子裏的簡易單杠前鍛煉臂力,說是簡易單杠,其實是爸爸用木杆做成的,立柱和橫杆都是木頭,橫杆下麵鋪著細細的沙子,防備跌倒受傷。橫杆沒換,立柱的木頭隨著薛嶺薛峰哥倆的個子長高,已經換了好幾次位置,薛峰的右腿萎縮,比左腿短好多,嚴重變形的右腳尖是著力點,腳跟幾乎和右腿長在一起,剛發現萎縮的時候,薛大明抱著薛峰鍛煉倒掛、壓腿,想把那條變細的右腿練成左腿那樣,可人力終究抗拒不了疾病的後遺症,雖然長期的鍛煉沒能恢複腿的變形,薛峰的臂力卻是超出常人。


    寂靜的夜晚,沒有了白天的喧囂嘈雜,薛峰家圓木杆圍成的院子門是朝東,一條南北小路有七八十米長,向南一直通到北四道街,向北走二十米遠,是北五道街。與薛峰家的院門對著的是一中教體育的佟老師家,佟家的狼狗兇狠霸道,遇到行人走過,隔著院牆狂吠不止,直到聽不到腳步聲。薛峰摘下掛在立柱釘子上的背心,斜搭在身上,這時一陣悠揚的歌聲傳來,歌聲是從前院兒的後窗戶傳過來的,依稀能看到一個晃動的人影兒;薛峰熟悉歌曲的旋律,是好聽的電影插曲《映山紅》。聲音不大,但聽得十分清楚: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唱歌的是陳小青,一個能歌善舞、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小姑娘,她還是學校宣傳隊的骨幹分子,每當薛峰拉二胡的時候,她總是趴在後窗戶上聽。小青聰明懂事,善解人意,有兩次下雨,她從後窗戶跳過來幫薛峰收晾衣繩上的衣服,感動之餘,薛峰也教過她毛筆字。


    薛峰拿下背心,對著窗戶揮舞了幾下,陳小青沒有看到,重複唱著映山紅,薛峰用力拍了幾下巴掌,陳小青停住歌聲,探出頭喊到:“大峰哥,仲秋節快樂!”話音未落接著一陣悅耳的咯咯笑聲。


    薛峰也大聲喊道:“小青初中畢業了吧?高中去哪個學校?”


    陳小青迴答:“一中,跟你一個學校。”


    薛峰有些尷尬,重讀的話,要進補習班,就是在校生說的“老補”,隻好自嘲地說:“你是新生,我是老補。”


    小青哈哈哈地笑了起來,接著說:“老補好,你多補兩年,我跟你一起考大學。”小青說者無意,聽在薛峰的心裏,一陣小鹿撞撞的感覺,他捶了自己腦門一下,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羞恥,同樣是鄰家小姑娘,小青跟他學過書法,蜜娜跟約翰克裏斯朵夫學鋼琴,小青的天真無邪,可不是蜜娜的那種充滿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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