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說來就來,刮了幾次大風,整個冬天積攢下來的雪融化了大部分,向陽坡,早有小草的綠芽頂著殘雪冒出來,但風刮在臉上,還是感覺有些冷。


    開學第一周,小西的心思還沒收迴來,他的寒假生活,可以用豐富多彩來形容,開學前兩天,總算把寒假作業寫完,姐姐說他是個野孩子,就樂意去外麵瘋,小西從來不跟姐姐頂嘴,他覺得除了媽媽,姐姐最好,她甚至想過,將來找一個像姐姐一樣的姑娘當老婆。


    上午的四節課,他聽得暈暈乎乎,仿佛生病了一樣,劉浩見他走路慢悠悠的樣子,丟下他跟別的同學走了,看著身邊快步走過的同學,他也不急,學校到家的距離不遠,就算慢走也不會超半個小時。


    過馬路的時候,他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原來是搬走的鄰居付宇,付宇是付姍的姐姐。他雖然認識付宇,但平時見麵基本不說話。付宇遞給他一個疊著的紙條,聲音有些沙啞,低聲說了一句:“這是我家姍姍留給你的。”付宇沒多說話,轉身走了。陸小西有些詫異,見付宇走遠了,才收迴目光。


    打開紙條,看到第一句話,陸小西愣住了,他不敢相信,他用力眨眨眼,手有些抖,重新往下看:


    陸小西,見到姐姐送給你的這張紙條,我已經離開你們了。


    莫名其妙地發燒,開始以為是感冒,後來嗓子癢,再後來說不出話,有幾次感覺看到媽媽了。因為不能上學,躺在炕上,我開始迴憶跟你一起玩兒的日子,過家家、凍冰燈、采榆樹雀兒、玩雙杠、好像每次都有你,上學的時候,我悄悄地跟在你後麵,放學的時候,我也跟在你的身後,好像每天見到你就高興,我怕別人笑話我,不敢說出來,如果再不說,就沒機會了,小西,我喜歡你。


    要是不生病,這句話我也不會說出來,我會藏在心裏,等我們長大了再說,我喜歡花,喜歡蒲公英,喜歡開花的時候,喜歡隨風飄舞的時候,蒲公英有頑強的生命力,它能飄洋過海無拘無束,蒲公英適合任何土壤,就像我。


    我今年十二歲,正是花樣年華,我有好多好多理想,我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可我沒機會了,也許是老天怕我媽媽孤獨,叫我去陪她。


    聽大人說我得了猩紅熱,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要是我真的死了,希望你看在我們在一起玩的份上,看在我給你當過“新娘”,記得每年給我送一捧蒲公英花,希望你加倍地努力學習,把我的一份也帶上,你一定爭取考上大學,我會在天上祝福你。


    永別了,我的童年,我的夥伴。


    你的同學付姍。


    一張普通的紙條,拿在陸小西手裏,卻無比沉重。那個活蹦亂跳,總跟自己打嘴仗的小姑娘,沒有任何征兆,忽然消失了。陸小西的心狂跳不止,血往上湧,好幾次險些被迎麵而來的自行車撞上,騎車人對他的大聲吼叫,他根本沒聽到,兩眼發直的樣子,嚇得對麵走路的行人倒退著躲開。


    陸小西推門進屋的時候,忍不住哭了,媽媽以為他在外麵打架了,上下打量著看他有沒有受傷,姐姐小南搶過弟弟手裏的紙條,看完也忍不住流淚,原來死亡是這麽容易,一個不小心,昨天還在身邊的人,就成了天各一方。


    也許是冥冥中的感應,陸小西感覺心煩意亂的幾天,正是付姍與病魔搏鬥的日子,可惜要是還在一個大院裏住,小西就能沒有遺憾了,下午上課前,他找到了付宇,雖然搬家,付宇沒有轉學,隻是每天上學的時間要比過去多了半小時,可付宇舍不得老師和同學,堅持不轉學,付明生也就同意了。付宇告訴小西,付姍屬於夭折,被姑父用席子卷著埋到城西的亂葬崗,沒有墳頭,也沒有什麽標記,小西知道亂葬崗的位置,在他去大界村路過的路南一片下坡地,有好多墳頭,墳地雜草叢生,但都沒有墓碑。


    付姍的死讓陸小西變了一個人,似乎在一夜之間從頑皮的少年蛻變成深思成熟,原本喜歡說笑的他變得沉默寡言,他發泄一般拚命地學習,他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這雙眼睛是那麽熟悉,當他四處尋找時,這種感覺又消失了。


    清明節,學校組織去烈士陵園掃墓,要求統一穿白布衫藍褲子,早晨外麵刮風,很冷,大家的白布衫都是套著厚衣服穿的。小西媽媽做了好幾朵小白花,因為他們四個孩子都需要,小北是小學一年級,巧合的是,班主任老師就是教過小西的張老師,因為小西的原因,還有陸小北的聰明伶俐,陸小北被任命班長。


    烈士陵園位於縣城西北角的丁字路口,前麵是一條通往南麵火車站的馬路,高大的圓拱門洞,兩扇漆過的黑鐵門,威武莊嚴;陵園占地麵積很大,長和寬各有一百多米,周圍砌著一人多高的磚牆。站在門口往裏看,能看到高高的塔狀紀念碑群。平時鐵門是關著的,清明節前後,因為有各個單位和學校組織掃墓才全天打開,門口的白色平頂小屋裏,住著一個沉默的幹瘦男人,有人說他是聾啞人,因為從來沒見過他說話。從小學到初中,小西每次參加掃墓看到的看門人都是他。


    墓碑群由七個碑組成,最西邊的一個碑是外文,據說是蘇聯紅軍的烈士埋在這裏,因為中蘇關係緊張,縣委通知不能到這個墓碑祭奠掃墓,所以從來沒有人到碑前,與其他的墓碑相比,這個碑尤其冷落,沒有花圈,沒有鮮花,打掃的倒是幹淨。曾經有人舉報是看門人深更半夜裏打掃的,什麽都沒有問出來,後來主管民政的一個老紅軍講情,墓地總得有人看守,另外他也沒因為幹活多要工資,


    其他的六個碑是中文漢字,碑前寫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幾個大字,碑後記載著裏麵的人名和事跡,有人說墓碑裏沒有烈士,烈士都埋在裏麵,隔著一排鬆樹,能看到裏麵有幾個豎著墓碑的墳,小西沒去過那裏,隻是遠遠地看過。


    正中的一個高大的墓碑,據說是好多烈士埋在一起,每次掃墓,都是站在這個墓前,敬獻花圈,學校領導講話,學生代表講話,然後繞著墓碑走一圈兒,把手裏的白花留在那裏,然後返迴校園。


    小西低著頭想心事,也沒去聽前麵的人具體講了什麽,敬獻完畢,同學們排著隊相跟著走迴校園,走到校門口,小西跟老師請假,老師看小西臉色蒼白,以為他生病了,就批準他可以迴去。


    看著同學們走遠了,小西撒開兩腿,往學校後麵的操場跑去,翻過後麵的矮牆,操場後麵的大路通往亂葬崗,他要去給付姍送一朵花,在媽媽給他們幾個孩子做紙花的時候,小西特意叫媽媽給他做了一朵黃花,媽媽知道小西的心思,沒有問為什麽,隻是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走在路上,陸小西感覺身上冷颼颼地,平日裏見到的比較溫順的白楊,在風裏搖曳著枝丫,樹幹上的疤越看越像一隻隻眼睛,盯著他一眨不眨,他晃晃腦袋,盡量不去看樹上的疤。在這個特殊的日子,一個人來這裏,他還是有些膽怯。


    西北風輕聲地嗚咽著,好像也明白,清明節是個悲傷的日子,還好,北方的清明隻有風,北方的清明沒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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