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初九。


    “總之,現在補救還來得及……嗎?”


    有氣無力的趴在桌麵上,連堅韌不拔如花勝榮這樣的好漢,目光也開始有些散亂無神了。


    這幾天來,花勝榮算是讓幾位千門後生開了眼,端得是空手畫魚,平地摳餅,一番布置終於又安定了何成革的心思,讓他複鐵下心來,要化解自家這場飛來橫貨,而更難得的是,明明是亂中出錯,布置好的“孟”字玉佩變作了“李”字,花勝榮卻仍然能夠扭轉乾坤,把何大老爺的仇恨牢牢鎖定在了孟大少的身上。


    但誰想……風雲變幻,一至於斯!


    從昨天開始,京中突然有流言四起,道是那孟蜀看似荒唐無稽,其實自有手段,居然走通了朝中新貴,英正英大司馬的門路,投效幕中,至於最近這幹子殺人案件,正是由他在當中牽針引線而成,至於親自下手的,那當然就是英老大人,以他獸神訣的威力,區區一個何成笏,那還不是手到命除?


    按說這條流言當真是荒誕不堪,別得都不說,光是何成笏身死那天晚上,能證明英正絕對不可能在現場的就有大幾十號人,要這樣都能飛過去殺了何成笏,那除非他是陸地神仙,分身有術。但……事不幹已的旁觀者或者可以這樣輕鬆評論,何成革身在局中,又豈敢輕視任何一條信息?


    而似乎是嫌這樣還不夠勁,另一條消息也終於傳播到了何成革耳中,他那個被刺殺暗巷的弟弟,可不是什麽尋常人物:非止暗中有著官身,更據說還是當今宗室當中第一重臣大將軍王的心腹!


    當聽到第二個消息時,何成革的臉色已完全崩潰,流著淚就迴了家,一路上嚎哭不已,說話已是斷續不成體統,身邊長隨努力支起耳朵,也隻隱約覺得老爺似乎是在邊哭邊說:“神仙打架……打到我這小院子裏作甚?就不能把我當個屁放掉嗎!”


    在這種情況下,當然不能指望他會還有勇氣去和孟家揪打,先前所定的種種圖謀,如今盡化流水,花勝榮大為沮喪,隻覺得麵子上大大的過不去。特別是那些隨他入京來“見世麵”的青納後生,很有幾個這幾天看他眼神已有些變化。


    有道是蛇無頭不行,連花勝榮也沒了主意,其它人自然更是茫然無措,如包村黑小閑幾個倒也罷了,反正千門行當原就是失風次數要遠遠高過得手次數,那袁天心自知近來辦事不利,多半本月便要兵解,端得是麵如死灰,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不,不能放棄,我們還有機會!”


    麵色猙獰,花勝榮怒道:“老子就不信了,這般兩頭肥羊,能有本事飛掉!”


    “既然破膽了,那就照破膽了的路數來……你說那誰,現在說是那什麽英大老爺下的手殺的人?”


    一拳錘在桌上,花勝榮道:“那就是他了,放話出去,就說是這姓英的殺人成性,一動就要滅人滿門,不光那姓何的是他殺的,那個管家也是他殺的!何成革既然犯上了他,滅門那是一定的,除非肯破錢免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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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斜照,仲達坐在窗下,翻閱著今天的呈報。


    (三殿下那邊,到底是看出了什麽?)


    昨日流言忽起,將矛頭指向英正。十三衙門很快便查清來源,是帝牧風一脈的人手在散布掀動。但同時,這也被當成笑話,因為,足足有近百名中級以上的軍將,可以為英正作不在場證明。


    (但是,如果是查對第二次命案的話……)


    相對於何成笏的死,文八度這條性命簡直就是微不足道,根本沒有任何人關心過。也隻有仲達才知道,那個人……正是英正親手所殺!


    這條性命本無意義,在仲達而言,這隻是一個預先埋下的後手:用一條看上去沒有任何意義的性命,來模糊追蹤者的視線,和把焦點給捆在銅瓦居本身上。甚至連文八度本人也是隨機選擇的結果,據英正的說法,他本來想殺的是店內的三掌櫃,但當天看到這文八度披橙掛紫,在門前叫罵,隻覺此人著實賤到出汁,便隨手吊起來打殺了。


    前後均有周密掩飾,但也留下細碎線索,在仲達原本的計劃中,是要到當段法曠“殺人兇手”這一身份被揭露人前之後,才會引導追蹤者們把目光投迴銅瓦居,而隨之將被他們挖掘出的英正身份,則將有助於他們繼續沿著仲達鋪下的道路,最終走向帝少景所希望看到的那個結果。


    (多數人隻會當這是一個笑話,但如果真有有心人去仔細查對英正小子的行蹤……)


    仲達正在思索的時候,一名小太監快步走進,呈上了最新的簡報,仲達接到手中,剛剛翻開第一頁,便,頓時僵住!映入眼中,赫然正是最新的流言,直稱銅瓦居前後兩起命案,皆是英正所為!


    (步步爭先,步步緊逼……是曹家小子,還是桃園的兩個後輩,不……難道說,天機紫薇,已然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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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十一,帝京,何家堡。


    何成革覺得自己很冤枉,非常冤枉。


    何大老爺的名聲,可是出了挑的好啊!


    進士及第,曆任全是清要,從不卡位搶位,隻在宦海中悠遊十年,便致仕歸家。平日裏也不怎麽拋頭露麵,隻是專心的作些善事。四裏八鄉,那個不知道何大老爺心地善良?佃戶家的媳婦、丫頭,那從來都不會白睡!頂少也得打賞十來個大錢,興致好時,連小子也會一並抬舉!有時遇上男主人想不開,竟敢動手衝犯,何大老爺也從不滅門,頂了天也就是把那不開眼的家夥打斷四肢丟進河裏,隻要他們能自己遊上來,何大老爺寬宏大量,絕對不會再算後帳。至於身後的孤兒寡母,更都會替她們聯係好窯子裏的去處,斷斷不會讓她們餓死!


    ……行善積德,莫過於是!


    (我這樣的大善人,怎麽會遇上這種事情?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自從何成笏死後,何大老爺便諸事纏身,萬般不利,偏生這當中他自己真真是半點緣由不知,半點事情未作,端得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正如此刻!


    眼前兩人,一個方麵大耳,一臉正氣,一個麵如滿月,一臉笑意,偏生坐姿囂張到了極點,兩個人,四隻腳,統統翹在了桌子上麵。


    “何大人,明人莫說暗話,你現如今惡了英大司馬,那是死定了的,天上地下,沒人救得了你。”


    “……除非,我家太傅願意出手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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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劉家的人,去何府上敲詐,讓他投獻?”


    聽到這個消息時,帝象先的第一反應便是“開什麽玩笑?!”劉家是什麽?是自開京趙家入主帝姓以來便與國同休的朱紫世家,窮富極貴,雖然也未少作巧取豪奪的事情,但……幾時會有這般難看的吃相了?


    “啊,倒不是太傅府上的人,不過……大風歌出手,也就等於一樣了吧?”


    據說,前往何府上放話的共有兩人,皆是“大風歌”中鬼骨香的族人,最近隨她一起入京。


    “一個叫鬼踏溪,一個叫鬼踏沙……聽說,還是當今鬼納大族王鬼踏江的親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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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踏溪?”


    對這個名字,帝顒嗣沒有任何印象,但幾名近來才從南方撤迴的軍將卻都知道,紛紛開口介紹。


    “居然是鬼踏江的親弟……那個家夥,可是頭老狐狸!”


    頗為狐疑,帝顒嗣實在沒想到,從自己一名手下被刺殺開始,這事情居然會如雪球般一路走大,搞成了現在幾乎將所有大勢力都卷入其中的樣子。


    “鬼納一族才不會甘心作劉家走狗……年初百納大會之事,最後的結果很是可疑。中間太平道不知作了多少手腳。他們跳出來,也未必就是劉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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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然把這些人給忘了。”


    聽到消息的速度隻比宮中稍慢,子張子羽外出訪客,子夏子賤隔桌對坐,討論著最新的情報。


    “鬼踏江是雄才大略之人,一統百納,自立為王之心,從未放棄。而從現在看來,百納之地和太平道間,顯然已有默契,若說不死者能夠調度他們,也不是不可能……但,目的何在?”


    兩人正說話時,卻有年輕儒生快步奔進,送來了最新的情報,子夏隻掃了一眼,臉色便立刻陰沉下來。


    “……就在剛才,鬼踏沙鬼踏溪兩個,在街裏轉了十七八圈之後,易容更衣,與不死者碰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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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是你們兩啊,好久不見哩!”


    一上馬車,雲衝波就熱絡的招唿起來,倒是鬼踏溪鬼踏沙兩個,從認出他開始,臉色就變得難看之極。


    “想當初,咱們在雪域上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還打過兩位哩,真是不好意思……你們早說自己是千門的人嘛。”


    “放屁,你才是千門,你全家都是千門!”


    終於忍無可忍,鬼踏溪跳將起來,破口大罵。


    “要不是看在百納一家的麵子上,誰肯和你們這些騙子來往!”


    “……嗯?”


    三人吵吵鬧鬧一路,雲衝波好容易才搞清楚,這兩人原來還真不是千門中人,是花勝榮偶然聽說他們也入了京,於是動用自己麵子,請動青、紅、黑三納京中人物,才算是說動兩人,打上劉家旗號,過來作事---自然,那報酬也是極高的。


    “……貴賓遠來,歡迎,歡迎!”


    說話間,三人已到地頭,車未打簾,已聽得花勝榮大嗓門傳將進來,端得是一團喜氣。簾兒打起時,隻見幾人並肩站在門外迎接,其餘幾個倒也罷了,當中一人,居然是現在身份地位早已不是諸納可以想見的青兕!


    以青兕在納地的聲威,便是鬼踏江親至,也要客氣三分,鬼踏溪鬼踏沙一見是他,路上囂張,頓時卻了三分,等看明白青兕等在這裏其實是為著雲衝波時,更覺悻悻,氣焰倒是消下去了。


    花勝榮一一介紹,原來今日席上,除了花雲二人外,皆是百納中人,鬼、白、紅、青諸部皆有,各各身份非凡,若不是族中首領頭人,便是在京中厚植多年,如花勝榮所帶來諸人,那是連上桌資格也都沒有的。


    起初時推杯換盞,氣氛倒也熱烈,但不一時間,便漸漸冷將下去,語言間冷槍熱箭,丟個不停。雲衝波聽得一時,倒也漸漸明白個中關係:白納鬼納互看皆如仇寇,然後又一起看青納不起--偏偏坐上還有一個青兕,紅納兩個中年人倒是努力調和,卻又被白納譏笑說我們納人的事情,要你們多事?


    “喂,我說,紅納是客家人?”


    “嗯,雲爺您不知道嗎?”


    與雲衝波坐在一起的一位青納族人低聲介紹,原來數百年前,紅納曾經接納過一支南遷的客族,後來合而為一,因為有這段曆史,紅納在百納當中頗吃過些虧,也有人譏諷說紅納之所以最熱心於“夏化”之事,就是因為他們已非真正納人。


    “哦,這樣啊?”


    其實對什麽紅納黑納的來曆並不真正上心,雲衝波也隻是隨口說話而已,誰想他一句話還沒說完,那邊花勝榮早插話道:“毛個客族啊!幾百年前的傳說,天知道是知是假,也就是那些老家夥自己認真了……我呸,百納很丟人麽?非要把自己向夏人那邊靠!”


    這話說起來其實已然傷人,但連同紅納兩人在內,滿桌都隻當聽不見,先前和雲衝波說話的那位青納族人更偷笑著為雲衝波介紹道:“花爺和紅納的關係其實挺差的,主要是前後兩代老族長,都覺得他……”


    “不用說不用說,我能理解的!其實我也常常很想揍他的!”


    一番話說的花勝榮是暴跳如雷,滿桌納人卻是轟然大笑,便連鬼踏沙鬼踏溪兄弟也跟著嘲弄了幾句,一時間氣氛倒是好了許多。


    轉眼之間,酒殘菜銷--托了雲衝波中間一句話的福,後半程氣氛倒是好了許多。酒足飯飽的幾人,正說說笑笑間,卻忽地聽得一聲慘唿,直如殺豬一般:卻正是先前出去淨手的鬼踏沙的聲音!


    眾人搶出來時,隻見鬼踏沙半邊身子都是血淋淋的,正在地上打著滾的嚎命,對麵站著一人,手裏提對日月雙輪,卻不正是“大風歌”中排名最未的壽十方?


    “這位呢,不過是二姐的族親,卻冒我劉家名頭,招搖撞騙,今日正巧相見。”


    微微的笑著--眼睛裏卻全然沒有笑意,壽十方道:“不意驚動各位,有佞了!”


    丟下一句話,不待雲衝波青兕等人答話,壽十方已然退走,隻留下一個鬼踏沙可憐巴巴躺在地上,哀號不停。


    怔怔看了一會,花勝榮忽地轉身,大力扯住鬼踏溪道:“佩服,貴家真是大氣魄,大手筆,老花服啦!”


    “錢也不用退啦……今番事情,爺們認栽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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