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山一帶傷心碧雨迷村店酒旗斜


    自知今日唯有一戰,花平再不遲疑,"一鞭直渡清河洛",一拳搗向林懷素小腹。


    林懷素冷笑一聲,上身動也不動,袍袖卷起,一拖一帶,花平隻覺手上一輕,站立不住,跌跌撞撞,直衝出四五步才站住身形。


    好象還在仲長風之上啊,現在的我,是不可能勝得了她的…


    本想借機逃生,但花平剛剛站住腳步,便覺得眼前一暗,林懷素竟已如影隨形,跟了過來,花平竟是全無逃生之機。唯有紮住腰馬,將那一路"滿江紅"打了出來。雖知這般相持,自己早晚仍是一個死,但此刻也無它法,隻求多挨得一時是一時,或能盼得轉機。


    林懷素卻也不忙,一根樹枝點刺晃掃,一多半招數倒不是直接打向花平,隻是閃閃爍爍之間,已將他身形變化盡數封死。


    林懷素自知勝出花平甚遠,是以並不急於下殺手,若一不小心,竟為他反噬,卻是不大好看;她聽聞花平輕功身法頗為不凡,也怕一招不慎,被他破圍逃去;再者,花平武功極是怪異,她是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卻也全然看不出頭緒所在,未免有些見獵心喜之意,也頗想與他多過幾招。


    花平方才一招交手,已知自己功力與林懷素相去太多,再無保留,全力出手,卻是半點不敢搶擊,這一路拳法他已是練得極熟,現下全力自保,不求有功,隻求無過之下,林懷素既不肯急下殺手,一時之間,倒也奈何他不得。


    齊飛玲在林中觀戰,心下極是擔憂。她深知林懷素厲害,看的片刻,就知道她隻是防著花平另出奇招逃去,是以虛多實少,隻是在與他遊鬥,耗他功力,照此下去,花平最多能撐得過百招之數,必然無幸。


    不管怎樣,我都不能看著他死在這裏!


    可是,如果師傅是決心要殺他,我就出去也是無濟於事,隻怕,隻怕反而要火上澆油,這可怎麽辦?


    齊飛玲本來不唯武功出眾,為人亦是沉靜多智,但此刻身在局中,方寸已亂,越想越急,全無法子,幾乎要哭了出來。


    花平又豈會不知相持多的一刻,自己的活路便少了一分?但此刻已是如弓在弦上,再無退路,林懷素雖說是虛多實少,但以她功力,虛實也隻一線之差,花平隻露消得半點破綻,那木棍立時便如蛇覓喉,尋隙而入,他全神防護猶還照顧不周,又那裏談得上尋機脫逃?


    水鏡?木葉?火烈?不行,都行不通,她根本就不給自己近身相鬥的機會!


    怎麽辦?我還不想死在這裏,我不想就這樣死掉啊!


    當花平失去冷靜的時候,林懷素的嘴角卻帶出了一絲冷笑。


    終於開始害怕了嗎?


    繼續吧,本來呢,要殺掉你,我可能要付一點代價,但是,隻要你失去了冷靜,下一步,就該想和我拚命了吧?


    那時候,就是你的死期了…


    比她預想中來的更快,花平大喝一聲,再不防護自身,和身撲上。


    我就是死掉,也要在你身上留些東西!


    林懷素似是沒想到他竟用出這等同歸於盡的招數,一驚之下,木棍迴的慢了半分,雖是閃開了要害,但花平的拳,卻自橫裏狠狠的擊中了木棍,"撲"的一聲,將木棍打的遠遠飛出。


    木棍飛起的同時,齊飛玲的臉也變得慘白。


    糟了!師傅用的是誘敵之策啊!


    花平自己也沒想到竟能這般容易得手,隻是,還沒來得及高興,一隻手掌,已按上了他的小腹。


    "哇",大口鮮血吐出,花平被打出了六七步遠,重重的跌在地上,勉力翻身站起,腳下一軟,又摔倒下去。


    林懷素冷笑道:"別裝了,我剛才那一掌,隻用了四成力,以你之能,不會傷到這個地步,我是不會走到你身前查看的,站起來吧。"


    花平本想詐死偷襲,卻仍被看破,隻好咬牙站起,隻覺小腹中有如刀絞,疼痛之極。


    林懷素那一掌雖未盡全力,卻仍是重創了他。


    林懷素道:"在江湖後輩中,你確可說是極出色的人物,若就這般殺了你,未免說不過去,我剛才那一掌之所以不出全力,便是為此。"


    此言一出,林中的齊飛玲又驚又喜,還道林懷素終於動了慈悲之心,隻是,林懷素的下一句話,卻將她的幻想無情打破。


    "此劍已塵封多年,今日,就為你再動一次!"


    右手翻至頸後,手心向下虛按,隻聽"嗒'的一聲,林懷素背上的長劍自行躍出,收在手中。


    林懷素將劍橫在身前,花平見那劍身修長,光芒流動,寒氣逼人,顯是一把寶劍,心下苦笑道:"說來說去,還是要殺我,用這把劍殺我和用手打死我又有什麽不同?"


    隻見林懷素將劍逆舉而起,花平於玉女宮交手多次,一見便知,這正是"一劍天來"的起手式。


    "一劍天來"乃是玉女劍法第十三式,殺勢極重,是玉女十九劍中第一攻招。


    齊飛玲知道這一劍下去,花平決然無幸,驀地下了決心,拔出劍來,急奔而出。


    林懷素聽到腳步聲,不知來者何人,也怕夜長夢多,長劍劈出,直取花平左肩。


    她剛才與花平相距約七八尺,但腳步一動,便已到了花平身前。花平仍是不肯垂首待斃,將殘餘功力盡數凝到雙臂之上。他雖也知道這幾同螳臂當車,可若叫他就此束手仰頸,卻終是不肯。


    這一劍,足可將花平劈成兩半,如果,如果不是她的話。


    無痕無跡,就如一個歎息,又似一段相思,若水蕩漾的劍光,纏綿不盡,來迴往複,雖是不足當玉女宮主一劍之威,但九轉不盡的劍意,卻成功的將這一劍削弱,分化,消逝。終於化至無形,雖然刺到了花平麵前,卻已全然沒有了劍氣殺意。花平雙臂揚起,擋下這劍,斜步退開,卻並未再行防備。


    他無須再防備,因為此時的林懷素,正滿麵驚詫,盯著另一個人。


    "玲兒,你…你…"


    接下了林懷素這一劍的,竟是齊飛玲!


    齊飛玲自己,卻也沒想到真能接下這一劍。她觀戰林中,一邊是如山師恩,一邊是難舍愛侶,直是柔腸寸斷。等到玉女宮主使出這招"一劍天來",她眼見花平決非對手,再也按耐不住,雖知自己亦不足當此一劍之威,卻隻盼玉女宮主能看師徒情份,收住劍勢。而在內心深處,更還隱隱有著"若擋不住,便將這條性命酬他罷了"的念頭。卻沒想,兩劍相交之時,這一劍中竟自然而然,生出了諸般自己也未曾料到的變化,雖不能接下這一劍,卻將威力化去了八九成。


    這…這是怎麽迴事?我為什麽會揮出這樣一劍?


    但隻一迴過神來,齊飛玲立時跪下。


    "師傅,弟子情願不修慧劍,不掌玉女宮,求求您,放過他吧!"


    齊飛玲哭倒在地,林懷素卻是無動於衷,一雙眼隻是死死盯住手中的劍。


    她本就心意決絕,既然要殺花平,那就非殺不可,齊飛玲的求情,她根本不放在心上,若是平時,她早將齊飛玲斥下,可是,剛才,剛才她的那一劍…


    那似水的柔勁,那入骨的相思…


    那樣的劍,二十多年以前,自己也曾見到過。


    無師自通的揮出了這一劍,就連這一點,也和你一模一樣啊。


    當年,你以這一劍救下了他,卻送上了自己的性命,如果地下有知的話,你現在,會後悔嗎…師妹?


    飛玲啊,你難道也想要為這小子死掉嗎?


    不行,我絕不允許!


    齊飛玲見林懷素臉色陰晴不定,不知她心意如何,隻是不住苦苦哀求,終於,林懷素有迴答了。


    "胡說!"一聲尖銳之極的怒吼幾乎將齊飛玲的耳朵震破。


    吼聲已有如此威勢,則隨之而來的劍,究竟有多可怕,也就可想而知。


    一劍,隻一劍!


    銀光飛起!


    雙劍相絞,林懷素的劍就如一條怒龍,燥動,狂暴,齊飛玲雖以似水柔勁將它勉力扣住,但不過彈指之間,右身已是顫抖起來,劍勢隨即崩壞,掌中寶劍被震的衝天飛起,半邊身子都是麻麻的,一條胳膊竟已軟軟垂下。


    花平眼見不對,早搶身上去。他原在齊天玲身後丈許之地,出手也比齊天玲慢得片刻,但就是這片刻之間,齊天玲竟已被林懷素一劍敗下!


    那一劍並未因挫敗齊天玲而有所減弱,但花平這時也已拚出真火,將金堅催到極至,一拳揮出,竟是以攻為守,要硬接這劍。


    "小輩無知,螳臂也想當車?!"


    怒斥聲中,劍勢化直為曲,無孔不入,襲向他肩臂各處要害。


    以花平此刻之力,金堅尚不足遍護周身要害,躲之不及,護之不能,立時血花飛濺。右臂上傷痕累累,也不知中了多少劍,還好林懷素此刻已是恨極了他,必要他先受盡苦痛,劍上並未用足力道,傷口雖多,卻都不深。


    花平還想咬牙再戰,但劍光一展,完全看不清變化,花平隻覺一痛,胸前衣服已縱橫交錯,被絞得粉碎。


    齊飛玲接迴寶劍,自後麵撲上。她卻不敢當真刺向林懷素要害,口中叫道:"師傅,小心!"一劍出手,卻終隻是去攔格林懷素的劍勢而已。


    她與林懷素本就相去甚遠,再有所顧忌,如何與之相抗?隻一招間,掌中劍又被震的脫手飛出。


    花平也不好過,被林懷素一腿踢飛,撞在一顆大樹上,順著大樹軟軟滑下,坐在地上。


    齊飛玲就站在他身側尺餘之地,衣服散亂,臉色慘白,長劍飛入林中,已是揀不迴來了。


    林懷素冷冷看著花平,道:"你是要自盡,還是要我動手?"


    花平正要答話,忽有一聲清嘯響起,聽來已在五裏之內。


    林懷素臉色一變,冷笑道:"想救人?好!我就等著!"信手捏碎了一段樹枝,哧哧幾聲,打住了花平的穴道,卻不下殺手,竟又將劍插迴背上。


    齊飛玲的心卻是緊縮成了一團,對林懷素的性子,她再熟悉不過,她下麵會做什麽事,她隱隱約約已是猜到了一些。


    怎麽辦?


    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齊飛玲下定了決心,直起身形,站開了一些,再不去看花平。


    林懷素見她如此,對她微微一笑,顯是甚為嘉許。


    不多時,兩條身形在山路上漸漸走近,花平看清楚兩人麵貌之後,心中劇震,脫口道:"蘇大哥!"


    來者正是蘇元和肖兵。


    他兩人與姬淑禮等人分手後,星夜兼程,來到衡山後,卻喜肖兵曾來此遊玩過,甚是熟悉此地路徑,兩人沿後山小路上來,那原是想盡量暗中行事,不欲多所驚動,方才是蘇元聽到順風傳來打鬥之聲,也怕正是花平,便發嘯邀鬥,那知無巧不成書,竟真得救下了花平一命。


    蘇元笑道:"在下蘇元,參見林宮主。"


    肖兵也躬身施禮,卻並未說話。


    林懷素冷笑道:"心月狐的大名,本宮是久仰的了,這位小哥卻是什麽人,可是貴宮新秀嗎?"


    蘇元笑道:"賤名竟能驚汙宮主清聽,真是不勝惶恐,"又道:"這位是肖兵肖兄弟,並非我宮之人。"


    林懷素微笑道:"兩位不期而至,造訪衡山,想是為這小子來的?"信手指了指花平。


    蘇元笑道:"正是,我家這個兄弟其實並無惡意,隻是有些糊塗,不知做了些什麽事出來,竟讓宮主如此生氣,能否說於在下知道?在下必定狠狠的責罰與他。"


    林懷素笑道:"是麽?這個卻不用勞大駕,我自己來就是了。"驀地移到花平身前,一掌向他胸口拍下。


    這一下大出蘇肖二人意料之外,怒喝聲中,急撲而上,已是不及。


    林懷素為人甚是偏狹,齊飛玲方才不顧自身死活,出手相救,已是令她不悅,而蘇元發嘯相邀,更是讓她怒極,打定主意,"你們既是來救他的,我就偏等到你們來了,再當你們的麵殺了他。"


    蘇元肖兵雖都反應機敏,但卻均未想到林懷素身為武林前輩,竟會如此行事,眼看林懷素的手掌離花平胸口已不盈尺,無論如何也是來不及了。


    正當此時,一道白影橫裏掠出,和身撲在蘇元身上,竟用自己身體硬接了林懷素這一掌!


    林懷素的笑容猛然滯住,呆了一呆,才尖叫道:"玲兒!"


    齊飛玲深知林懷素心意:剛才她封住花平穴道,她就知道她必是要當著來人之麵殺花平立威,唯是如此,也讓她下定了決心。


    總是我對不起你,那麽,就拿這條命償給你吧…


    林懷素狂怒已極,一把將齊飛玲提起,怒視著她,尖叫道:"他有什麽好?為了一個男人舍命,值得嗎!?"聲音尖利刺耳,驚的周圍林中鳥群盡數飛起。


    齊飛玲此時已是奄奄一息,斷斷續續的道:"師傅…全是我不好…求你…放…了…"頭一歪,一個"他"字竟是再說不出口。


    林懷素怒道:"你還為他說話?好,我就讓他死在你前麵!"左手一掌拍下。這一擊含憤而發,勁力更勝方才,若被擊正,花平必是筋斷骨折而亡。


    紅光大作!


    雖是恨極了花平,卻仍有著足夠的理智,林懷素知道,自己若執著於先殺花平,這一刀,至少會要了自己一條胳膊。


    那姓肖的未知來曆,但蘇元乃是姬老兒愛徒,殺之不得!


    不及拔劍,連鞘翻起,嗆然一聲清響,將蘇元的刀震開,跟著一指刺向他的心口。


    隻想將他先行點倒,卻不料,一道銳利的風聲自背後急襲而來。


    是他?!那姓肖的好象沒帶兵器啊?


    不及對蘇元下手,左足輕點,騰身而起,避開這一擊的同時,林懷素也看清了肖兵的"兵器"。


    那竟是一根粗若兒臂的小樹。不知何時被肖兵拔起,充作長棍之用。


    林懷素方躍至空中,肖兵棍法急變,舞成一團棍花,竟是要把她逼在空中。


    林懷素卻那會把一個後輩放在心上?腳尖一點棍頭,肖兵隻覺一股無匹大力直壓而下,棍勢一滯,林懷素早順勢欺近。


    棍長劍短,肖兵功力更是遠遠不如林懷素,若教她欺到身前,可說是已輸了一半。


    不料肖兵忽地雙手一送,那樹根帶著一大蓬土一起砸向林懷素麵門,她素來好潔,豈肯被沾到身上?身形一慢,劍鞘橫起,待要將之打開時,肖兵早將樹頭撈到手中,竟是單臂輪起,片刻之起,連揮出數十擊,看似雜亂無章,卻是密若疾雨,又快又狠,變勢極快,將林懷素硬生生逼退數步。


    林懷素閃身退開,喝道:"住手!"盯著肖兵道:"五台山慧明大師是你什麽人?"


    肖兵冷然道:"在下並不識得。"


    林懷素怒道:"胡說!那你這五郎八卦棍是從何學來?"


    肖兵道:"這一式叫做'八方風雨',林宮主隻怕是弄錯了吧?"


    林懷素迴想剛才那一招,果然確實不是八卦棍法中的任何一招,可是它的招法勢意,卻又分明是出於八卦棍法,這卻是怎麽迴事?


    正自想間,一眼看見花平,頓時怒意勃發。


    肖兵方才將林懷素逼開數步,蘇元趁機將花平救起,拍開穴道,又喂他吃了幾粒傷藥,直起身來,卻正聽到最後幾句話,不覺微微皺起了眉頭。


    與對陣國不入時說得完全一樣,如茲的高深莫測,他究竟是什麽來頭?


    還好,他不是做為敵人出現的啊!


    蘇元並沒有為著肖兵的來曆想多久,因為,林懷素已衝了過來。


    劍出鞘,隻一擊,小樹已被削去三分之一,人則順勢衝到跟前,蘇元不敢怠慢,平心靜氣,大喝一聲,一刀劈出。


    一刀出手,林懷素微現訝異之色:蘇元這一刀,並不是襲向她任何一處要害,但她若要繼續攻向花平,便等於是將自己送到刀下。


    以不攻為攻,很是高明啊!


    說來似是簡單,但轉瞬之間,已是看清自己的身法變化,劍勢來路,更能使出這一記不攻之攻…


    姬老兒實在有福啊!


    剛剛閃開這一刀,風聲響起,肖兵已又追了過來,一棍刺向林懷素後心。


    林懷素頭也不迴,反手劈出,不料肖兵雙臂連振,竟將這樹用得有如靈蛇,遊刃於劍光之間,隻一轉眼,已是襲到林懷素後心。


    林懷素冷哼一聲,身形微側,肖兵一刺落空,立時變為橫掃,那知林懷素竟是不躲不閃,運功於背,硬吃了這一棍,肖兵隻覺虎口劇震,再握不住,雙手一鬆,那小樹落在地上。


    蘇元的刀卻已殺到,林懷素大不耐煩,斥道:"小輩不知好歹,莫怪我手下無情了!"一劍揮起,與蘇元的刀碰個正著,這般內勁相拚,蘇元卻怎是她的對手?雖比肖兵好些,兵刃未曾脫手,卻也是全身劇震,連退數步,險險跌倒在地。


    隻是他兩人這一番爭鬥,花平卻已迴過力來,蘇元方退,花平已一躍而起,左拳擂在一顆大樹上,頓時葉落如雨,跟著右手一召一送,千百飛葉隨之襲向林懷素,卻也煞是好看。


    這些樹葉自然奈何不了林懷素,隨手便已破去,但刀光拳影,已又攻了迴來。


    肖兵的招式之奇,變化之繁,乃是林懷素生平僅見,全然占不到半點便宜,每每還被逼到要以力破巧。蘇元的刀法極是簡練,但每一出手,卻總能半道而擊,潰去林懷素的攻勢。花平得他兩人相助,壓力大減,忘情訣的妙用,得以漸漸發揮出來,遠近從心,無孔不入,林懷素每次若能占得些些上風時,就會被花平所狙,而隻要拖得片間,蘇元肖兵便會重整旗鼓,再行攻上,三人雖是初次聯手,但相互之間,取長補短,竟是配合的絲絲入扣,林懷素雖是遠勝他們任何一人,但麵對這等聯手之勢,卻也是束手無策。


    幾人出手均快,無移時間,已鬥了百多招,花平心下牽掛齊飛玲,見她僵臥於地,不知死活,分心兩用,手上招數漸弛。


    林懷素見是機會,劍法忽變,每一劍都重逾千鈞,更兼快捷無倫,招招式式,卻隻衝著肖兵一人招唿。


    蘇元忽地喝道:"住手!"肖兵花平雖不知他是何用意,卻也都縱身跳開,各自擺出守式。


    蘇元朗聲道:"玉女宮名動武林,我兄弟委實不敢無禮,林宮主貴為前輩,我等更是不敢得罪,"指指花平,又道:"我這兄弟前來拜山,本是為著齊姑娘,縱是配不上齊姑娘,但君子好色而慕少艾,本也是人之常情,宮主何苦如此苦苦相逼,定要置於死地?"


    又道:"齊姑娘此刻雖還未死,但若不急救,怕也撐不了多久,宮主難道連齊姑娘的生死也不放在心上了嗎?"


    林懷素沉吟不語。她方才看出花平心神不屬,滿擬佯攻肖兵幾合後。驟然發難,務要將他一舉擊殺,她所誌本不在蘇肖等人,若能殺得花平,於心已足。


    那料蘇元竟忽然喝止幾人,卻不知,是看破了自己圖謀,還是自覺不敵,恰好在此時開口?


    忽聽蘇元又道:"花兄弟,今日若不是你,我和肖兄弟早落敗不知幾多次了,許久不見,兄弟竟又悟出了這許多神妙變化,真是可喜可賀,那日有空,大哥定要和你好生切磋一番。"


    林懷素聽在耳中,不由得暗歎一聲,終於明白到,今天,已經沒有機會了。


    看出花平的分心是已方的隱憂,卻不點破,隻讓他感到,他的肩上,還擔著它人的生死,讓他明白,還未到可以分心於兒女情長的時候。


    還在青萍之末時,就注意到暗伏的變數,不動聲色,用著連暗示都算不上的話語,就將之輕輕化解。


    武功是可以練的,但這樣的見識,氣度與反應…


    而那個肖兵雖不說話,卻不等於可以忽視不計,一方麵,他方才展現出來的拳法招式,實在是驚人到了難以言表的地步,另一方麵,蘇元的話,實是有些貶低自己和他,可他不唯全無不悅之色,更微微露出會心之意,以此觀之,他隻怕也已注意到了同樣的問題。


    象這樣一個人物,自己以前卻從未有聞,相較與蘇元,他的深不可測同樣的駭人。


    長江後浪,要來推前浪了啊!


    卻不示弱,冷笑一聲,道:"你想怎樣?"


    蘇元神情一發恭謹,道:"若能蒙宮主手下留情。我等立時將他帶下山去,不教宮主看了他生氣,改日再備齊四色禮品,專程赴宮請罪。"


    林懷素冷笑道:"有口無心,不來也罷。"


    揮揮手,道:"若還識趣,就快給我滾下山去!"


    蘇元恭聲道:"既如此,我等告退了。"


    肖兵見花平眼光仍是盯在齊飛玲身上,動也不動,閃身過去,遮在他們之間,道:"走罷!"


    三人方要轉身,林懷素忽道:"你們就這樣走了麽?"


    蘇元一愣,看看肖兵,正要發問,林懷素已指向齊飛玲,道:"象這等徒弟,有不如無,從今日起,她再非我玉女宮之人,你們看著辦吧!"


    也不等蘇元開口,轉過身來,竟自去了。


    花平早搶到齊飛玲身前,淚水滾滾,卻也不全是心憂齊飛玲的傷勢,小半也是因了林懷素的表態。


    她這般說法之下,在齊飛玲與花平之間,可說是再無任何障礙。


    這一著卻是大出蘇元意料之後,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心下暗暗苦笑,心道:"這般燙手一個火團,她竟隨手就拋了過來,於今已是不能不接,但她究竟是何用意?"


    又想道:"齊飛玲早被目為下一代玉女宮主,功名地位,並非一日所成,怎會就這般隨隨便便被逐出師門?"


    一時思量不得其解,他卻甚是豁達,心道:"管她怎樣,反正也已是這般了,先將人救迴來吧!"


    他略通些醫術,走到齊飛玲身側,切她脈門,閉目細診了一會,心下漸漸擔憂起來。


    他原想林懷素方才見是齊飛玲,總該收些真力,隻是現在來看,隻怕她驚覺不對時已晚,至少有七八成的力氣,是教齊飛玲接去了。


    齊飛玲的脈象,已不能用細若遊絲之類形容,直是若有若無,如斷似續,一條命中,實已去了八九成了。


    蘇元心道:"到了此刻,死馬也得當活馬來醫了。"從懷中拿出一包藥粉,給齊飛玲喂下,道:"這是我宮療傷聖藥,三兩日內足可吊住性命,但傷者服下後,一杯茶內還能知道叫痛,才可有救,若是…"後麵的話,卻沒說下去。


    肖兵對花平道:"齊姑娘吉人天相,必能無事,花兄弟你無用多慮…"見花平已是全神盯住齊飛玲,渾沒在聽他說話,便也閉口不言。


    蘇元將齊飛玲扶起,雙手按住背門,緩緩度入內力,助她體內周天運行。


    他方一試探,便覺齊飛玲傷勢之重,還在自己想象之上,筋絡幾近斷絕,氣血已是極弱,藥力全然無從發揮,不得以之下,強以內力打通各處阻滯,助那藥力行走全身,但這般所耗極重,不一時,他額上已有汗珠滲出。


    肖兵見狀,右手伸出,貼在蘇元背上。


    蘇元自知玄天宮內功獨具一格,與其它門派頗有不同,難以相合,正要開口謝絕,肖兵內力已是送入,他頓時一震,不再開口。


    肖兵的內力並不甚強,但卻極是中正淳和,無聲無息間,已與蘇元內力化作一處,注入齊飛玲體內。


    蘇元心道:"肖兄弟練的究竟是什麽內功?竟能如斯平和,卻又有海納百川之象,少林易筋經傳言為萬法之宗,想也不過如此罷?"


    花平半點醫術不通,看他們兩人輸功療傷,自知幫不上忙,撕下一塊衣衫,坐在齊飛玲身側,不住為她擦去頭上汗水。


    不一時,齊飛玲臉上現出紅暈,跟著輕輕呻吟一聲,雖是眼睛仍未睜開,卻總是有了氣息。


    蘇元與肖兵折下兩根粗大樹枝,將上衣脫下,做了付擔架,花平卻仍怕山路之上,多有顛簸,與內傷不利,堅持要自己背著,蘇元等也隻好由他。


    花平隻覺齊飛玲軟軟的伏在自己背上,連動也不動一下,隻間或有些極細微的唿吸吹在自已頸中,心下又急又怕,走得越發快了,總算三人都武功甚好,二十餘裏山路,也隻走了小半個時辰,便到了山腳下。


    肖兵一路上於蘇元商議,卻都不知方圓百裏內有什麽一流名醫,若要再渡江北上,或是東訪會稽,非得月餘不可,可齊飛玲這個樣子,隻怕便連三天也挨不過,說什麽三十天?但眼見花平雙目盡赤,急怒欲瘋,若是齊飛玲不治,隻怕他立時就要迴頭殺上玉女宮,兩人雖都是心智深沉,多謀善斷之人,一時之間,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蘇元心道:"在通衢之上,我們這個樣子大是紮眼,再說花兄弟隻怕也撐不了多久,還是先租輛馬車,到前麵城中找個大夫看看,先行壓住傷情,再去會稽找張神醫。"但他也知道這等內傷與尋常跌打損傷大是不同,一般民間大夫隻怕也派不上多大用場,隻此時正可說是"病急亂投醫",那是沒法子了。


    他正想要教花平等先行歇息一會,自己先去找輛大車,忽見一輛馬車緩緩馳了過來。


    花平急急衝到道中,要攔那車,蘇元心道:"人家未必肯帶,但此事說不得也隻有事急從權了。"打定主意,若是說不妥的話,便要出手強奪馬車。


    那料那馬車竟先停了下來,兩名青衣漢子躍了下來,當先一人道:"請問這幾位,可是蘇大爺,花大爺,肖大爺和齊姑娘麽?"


    蘇元和肖兵對視一眼,都是大感意外,心中同時轉過一個念頭,"這兩人是甚麽來頭?"


    花平卻是急得諸事都拋在了腦後,道:"正是,你們這車…"那青衣人未等他說完,就笑道:"真好極了,我等正是特來迎接花大爺和齊姑娘的,請上車吧。"


    蘇元肖兵一起搶上前去,蘇元喝道:"你們是什麽人,要幹什麽?"肖兵卻扶住花平,道:"花兄弟,這幾人來意未明,江湖人心險惡,還是問明底細的好。"


    那青衣人笑道:"這位齊姑娘是被林宮主打成這樣的吧?我等實是為救人而來,敝上令我等不得說出身份,這一節還請蘇大爺見諒,但敝上實無惡意,請幾位明鑒。"


    又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玉瓶,丟給蘇元,道:"蘇大爺請看看這個,便知我等所言不虛。"


    蘇元伸手接過,見那瓶子乃以整塊羊脂美玉雕成,入手溫潤,隻這個瓶子,便是價值不菲。他將瓶塞拔下,見其中乃是十餘粒藥丸,他倒出一粒,嗅了一下,麵色大變,道:"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那青衣人笑道:"是什麽人也好,見了這足可生死肉骨的雪蓮丸,幾位總該相信我們乃是為救人而來的了吧?"


    蘇元沉吟不語,他知那雪蓮丸極是難覓難製,又多是充做貢品,民間散落極少,一粒便足與黃金等價,此人竟一出手就以十數丸相贈,如此豪氣,自己原本不該再有相疑之心,但這人委實來的太過詭異,終是放不下心來。


    肖兵道:"你們主上怎會知道齊姑娘會受傷?又叫你們如何救人?"


    那青衣人笑道:"敝上神通廣大,無有不知,這些小事何足為奇?我等所得號令,乃是在這山下相候,若見到形容相近之人,便開口相詢,若是無人受傷,便自行離去,若是花大爺或是齊姑娘有什麽不便,便帶去求醫。"


    蘇元耳聽肖兵與那青衣人相詢,手上也未閑著,捏開齊飛玲下巴,將兩粒雪蓮丸丟入,齊飛玲此刻本已無力氣吞咽,但這藥入口既化,隨唾液緩緩度入喉中,蘇元內勁輸入,不一時,齊飛玲臉上竟隱隱現出紅暈之色,蘇元心下一喜,想道:"確是真藥,既如此,要撐個十天半月,已不為難。"站起身來,正聽那青衣人說到求醫之事,便道:"你們要去那裏求醫?"


    那青衣人笑道:"這個卻是不便告知兩位,但敝上有言,這位老先生醫術已近通神,且所居去此不遠,要治好齊姑娘的傷,怕是非他不可。"


    又道:"隻是這位老先生性子甚怪,便是我等也不能進見,隻能將花大爺和齊姑娘送到地方,立時離開,是以更不敢帶上蘇大爺和肖大爺前去,還請見諒。"


    蘇元心正是在盤算此事,被他一語道破,麵色微變,心道:"他所言的主上究竟是何等人物?"


    那青衣人又道:"車中另有老成婦人伺候齊姑娘,決無不便,時候不早啦,兩位不如這就上路吧。"


    蘇元心道:"瞧這樣子,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了,雖不知吉兇如何,也隻有讓花兄弟隨他們去了。"對花平道:"花兄弟,既然如此,我等就不送了,齊姑娘定能逢兇化吉,諸事如意,你也不要太過擔心。"


    他拉住花平右手,將那藥瓶放進他手中,又小聲道:"我看這幾人來路不明,難言禍福,兄弟你一路上千萬小心。"


    花平將齊飛玲交給仆婦扶入車中,雙膝一屈,竟突然跪了下去。


    蘇肖二人大吃一驚,連忙也跟著跪下,蘇元道:"兄弟,你這是做什麽,想折死哥哥嗎?"


    花平含淚道:"今日若不是兩位哥哥相救,小弟決然不能活著下山,兩位哥哥為了小弟千裏馳救,不惜與玉女宮這等名門大派翻臉,如此盛情厚意,小弟委實無以為報,他日若是兩位哥哥有事用得著小弟,無論水裏火裏,小弟萬死不辭。"


    肖兵道:"花兄弟,你這句話絕然不該,你既然喊我們一聲兄弟,天下豈有見死不救的兄弟?"蘇元卻笑道:"什麽名門大派?我們玄天宮本就和它們不是一路,有什麽得罪不得罪?"又笑道:"莫再耽誤了,快走吧。"


    花平抹去眼淚,忽地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蘇肖等人相扶已是不及,他轉過身去,昂然上車,再不迴頭。那青衣人向蘇肖二人笑道:"即如此,小人告辭了。"肖兵忽地道:"你的長相,我已是記住了,花兄弟此去,若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便找遍天下,也定要你償命!"


    那青衣人卻渾然不覺,笑道:"若花大爺真有什麽閃失,敝上非要了小人性命不可,卻也不用勞煩肖大爺出手。"


    他躍入車內,那車夫長鞭一揚,拍的一聲,四馬奮蹄,大車絕塵而去,片刻間就已不見蹤影。


    蘇元向肖兵道:"肖兄弟,你看他們究竟是何來頭?"


    肖兵目注車塵,並不說話,過了好久,才慢慢搖了搖頭,道:"看不出來。"


    又道:"雖不知這主人是何等人物,但對花兄弟似是並無惡意,我們也不用多想了。"


    又道:"蘇大哥下麵有何打算?"


    蘇元道:"周龜年約期拜宮,不知來意如何,我要立時迴宮。"


    肖兵聽到周龜年三字,眼中爆出一團異光,卻沒說話。


    蘇元又道:"肖兄弟你怎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玄天宮看看?"


    肖兵搖搖頭,道:"小弟不迴江南已久,想要多盤恆幾日。"


    蘇元笑道:"既如此,你我兄弟便在此別過吧。"


    他兩人都是豪邁慷慨之人,並不多效兒女之態,隻一拱手,各自別過。


    秋風秋雨。


    一麵朱紅色的旗子在風中飛舞,上麵一個黑圈之中,寫著一個大字"酒"。


    旗子周遭盡已破爛起毛,那字也有些退色,顯是有些時日了。


    旗子破爛不堪,店麵自也好不到那裏去,兩間尋常小房,泥牆草頂,四口酒缸順牆一字排開,東首一口上丟了個舀子,旁麵另壘了七八個小壇子,那便是這店中僅有的好酒了。


    已是幾乎看不清顏色的櫃台上,一頭摞了十幾個大碗,另一頭擺了幾個大盤,無非是些牛肉,花生,豆幹之屬,一般鄉下酒店,也就隻有這些東西了。


    天下著雨,生意並不怎樣好,老板也懶得動,伏在櫃台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夥計找話說。


    店中擺了六套桌椅,隻在靠窗處坐了個年輕書生,要了一碗酒,一碟花生,卻是半天方抿一口酒。捏一粒花生,隻是盯著窗外幾顆老梅在看。


    那夥計看了他半天,終於對老板道:"東家,你看那小子也不喝酒,也不要菜,隻是盯著那幾顆樹呆看,又還沒開花,有什麽好看的?"


    老板懶洋洋的道:"讀書人的事,你懂什麽。他們都是這樣。咱村陳木匠的小勇子你忘了嗎?本來好好一個人,自從給範秀才家打了一套家具,便變得瘋瘋傻傻,非說什麽要到城裏上學考狀元,說定的親事也不想了,每日裏也不幹活,隻跑到地頭呆坐。"


    那夥計伸伸舌頭,道:"你這一說,果然是有點象,"忽又笑道:"陳老大教訓小勇子那一次,真是打的全村人都來看熱鬧,倒也把他打好了。"


    老板懶懶的道:"是啊,沒那個命就別想那份福氣,狀元都是天上魁星爺爺放下凡來的,那是隨便考得上的?"


    又道:"你看這小子愣愣呆呆的,隻怕心裏也是個想當狀元的,也不知是那家的父母,這麽倒黴。"


    他們說話聲音甚小,那書生又坐在窗邊,倒也不怕被他聽見。


    正說間,兩人一先一後,走了進來。


    老板急急將夥計推了出去,道:"有客啦!"


    隻見前首是個道人,一身土黃道袍,已甚是破舊,方額闊麵,虯須怒目,身材雖不甚高,卻生得極是威武。


    後麵是個少年,一身灰衣,麵色冷冷的。


    那夥計笑道:"兩位不知想要點什麽?小店有窖了五年的好酒,還有上好的熟牛肉,另有諸色鹵菜,若客官們還想要別的,對麵那肉店才殺了一口豬,方煮出來。"


    那道人奇道:"兩位?"一迴頭,看見那少年,尚未說話,那少年已冷冷道:"我們不是一起的。"


    再不說話,從那道人身側走過,占了一張桌子。


    那道人甚是豪邁,要了一斤牛肉,一斤散酒,自行吃喝起來。


    那少年要了份牛肉,卻不喝酒,隻讓老板下了碗麵。


    忽聽撲的一聲,一隻鳥兒自窗口落入,正掉在那書生桌上,那書生揀起來看時,卻是隻杜鵑,腹上著了一彈,不住抽搐,眼看是不活了。


    幾個頑童嘻嘻哈哈,追逐而入,還在不住爭吵,道:"是我打的!""誰說的,是我打的!"


    忽見杜鵑被一個客人拿在手中,一下子盡都靜住。過了一會,方有個膽大些的站出一步,道:"這位大叔,這鳥兒是我們打的,還給我們好麽?"


    那書生看看他,道:"是你打的?"


    那頑童道:"是啊。"


    那書生道:"我給些錢,給我吧。"


    那群頑童卻那在乎一隻小鳥?每人得了一文錢,歡天喜地而去。


    那書生喚道:"夥計!"將手伸出去。


    那夥計笑道:"客官,您可是想吃鳥肉麽,小人給您弄去。"伸手來接。


    那書生笑道:"不是,我想煩你為我埋了它。"


    那夥計不明覺裏,看向老板,老板卻也是一頭霧水,那道人和那少年卻都看了看那書生。


    那書生笑道:"杜鵑義鳥,殺之不祥,更不當食,煩你把它埋了吧。"


    又道:"老板,你可有大幅紙張麽?"


    那夥計剛說個"沒"字,老板卻是福至心靈,笑道:"小店實是沒有,客官若是詩興發了,就留在小店牆上可好?"


    書生笑道:"也好。"自包中取出筆墨,那夥計也知機,不待老板吩咐,已是過去磨墨。


    不一時,已研得一池墨汁,那書生口中低吟幾句,拿起筆來,在西麵牆上一揮而就,卻是一闕"沁園春":


    為問杜鵑,抵死催歸,汝胡不歸?似遼東白鶴,尚尋華表;海中玄鳥,猶記烏衣。吳蜀非遙,羽毛自好,合趁東風飛向西。何為者,卻身羈荒樹,血灑芳枝?興亡常事休悲,算人世榮華都幾時?看錦江好在,臥龍已矣;玉山無羔,躍馬何之?不解自寬,徒然相勸,我輩行藏君豈知?閩山路,待封侯事了,歸去非遲。


    那道人細細品味,雙眉一軒,正要開口,忽聽得哈哈哈幾聲幹笑,五六個人走了進來。


    老板與夥計對視一眼,心下苦笑:"怎地他又來了?"強做笑容,自櫃台後轉出,陪著笑道:"龐管家,你老親自來收租啊?"


    當先一人甚是幹瘦,留著兩撮老鼠胡子,三角眼,吊長臉,兩隻小眼睛不住亂轉,一看便知是個極不安分的人物。隻聽他打了個哈哈,道:"梁老板,怎地擺出這幅嘴臉?敢是看你龐大爺不順眼不成?"


    老板嚇了一跳,急道:"那裏那裏,您老真會說笑,您老來這兒,是給小人麵子,請都請不及呢!"


    那龐管家哼了一聲,道:"諒你也不敢。"眼光一轉,看到那書生,忽又大怒,道:"那裏來的窮酸,敢占龐大爺的位子,是骨頭發癢嗎?"


    老板忙陪笑道:"他不是本地人,也不知道龐大爺的規矩,你老先息怒,我讓他換個位子就是了。"說著已移到那書生跟前,道:"這位客官,這個…小店實在是不大方便,您也都看到了,煩您換個位子可好?"


    龐管家卻已不大耐煩,嘴一歪,一個家丁會意過來,喝道:"還不快滾!"


    那書生還未迴答,那道人忽地在桌上重重一擊,喝道:"什麽東西!狗仗人勢,我最看不過去!"


    龐管家勃然大怒,偏過頭來,正要開罵,見那道人目光炯炯,隻覺得氣勢一滯,一時間竟罵不下去。


    那些家丁已一擁而上,那道人冷笑道:"來的好!"迎了上來。


    這此家丁不過是些尋常惡少,潑皮無賴,隻會使些個四合棒,太平拳,那裏練過什麽武功?一個個被那道人打的東倒西歪。那龐管家見勢不妙,早逃到門外,遠遠的罵道:"好雜毛,有種就別跑…哎喲!"卻是不知從那裏飛來一塊碎木,打在了嘴上,痛的齜牙咧嘴,捂著臉,和那幾個家丁去了。


    其時一片混亂,全沒人注意到那少年的左手不知何時握了起來,見龐管家等人遠去,始緩緩放開,任手心幾粒木片掉在桌上。


    那書生拱手謝道:"在下陳人傑。多謝這位道長仗義相助,不知道長法號如何稱唿?"


    那道人笑道:"貧道龍洲,也是雲遊過路之人,方才見閣下慷慨激昂,深明大義,極得吾心,卻被這些俗物所擾,一時看不過去,因之出手,原是應有之義,又何必如此客氣?"


    又笑道:"瞧那斯的模樣,隻怕是此地一霸,你我還是莫要招惹的好,此處去江不遠,我等何不載酒江上,把杯論文,豈不快哉?"


    他說到"龍洲"二字時,陳人傑神色間已若有所思,他方說到"豈不快哉"四字時,陳人傑眼睛忽地一亮,笑道:"此時則風雨如晦,此地則大江在近,把酒江上,確是人生快事,隻是倉卒之間,卻那裏去買彘肩?"


    此語一出,屋角那灰衣少年微微眉頭,心道:"這是什麽意思?"


    卻見那道人竟是大喜,一把抓住陳人傑肩膀,笑道:"不意兄弟竟是如此雅士,你卻是怎地知道的?"


    陳人傑笑道:"在下數年前旅居臨安。曾往拜稼軒公,嚐聽說起道長,極是稱讚,又舉數詞以聞,此詞文意精奇,發人之未窺,小弟極是喜愛,因之熟記在下。"


    那道人喜道:"你也見過辛公?"


    又道:"兄弟客氣了,其實此詞有些刻意求奇,刀鑿之氣太重,辛公曾道可一而不可二,正是半點不錯。"


    又道:"既是辛公賞識之人,也無謂多說,我這身道袍,不過是雲遊所用,什麽道長道長,叫的好不麻煩,喊我劉過就是了。"


    陳人傑笑道:"劉兄果是豪邁不羈,有古人之風,小弟前幾日自荊州舊地而過,一時有感,賦得幾闕新詞,正想覓尋方家,指正一二,既如此,就有煩劉兄了。"


    劉過笑道:"我方從洞庭而來,也有新詞偶得,走走走,你我到江上去,痛飲一番再說。"


    二人要了一壇酒,問了路徑,攜手而去,那劉過過得肉鋪時,卻當真買了一條熟豬腿,扛在肩上。


    那灰衣少年身形微動,本欲去追二人,一時間卻又改了主意,召過夥計,賞了他十幾文錢,問起方才那龐管家的來頭。


    原來那龐管家喚作龐強,是左近莊上常地主家的總管家,正是個笑話說得,寡婦欺得,慣能媚上欺下,仗勢行兇的人物。


    那灰衣少年心道:"如此看來,那龐強必不肯善罷幹休,這兩人雖不知來曆,卻都風流豪邁,決非尋常人物,若為這等宵小所欺,豈不是暴殄天物?左右無事,便去看看罷。"付了酒錢,向陳劉二人所去方向追了過去。


    他腳下甚快,遠勝二人,不多時便已隱隱看見二人,正要招唿,兩人已是站住了腳步。


    就見那龐強帶了十數個人自一邊轉出,冷笑道:"兩位身手不錯啊,你家龐大爺想請兩位過去喝口茶,如何?"口氣極是輕佻,眼光斜睨二人,滿是輕蔑之色。


    劉過卻似全未看見他一般,對陳人傑笑道:"好生生的,卻忽有惡犬擾人,著實可惡,陳兄弟,你覺得怎樣?"


    陳人傑人雖文弱,膽氣卻壯,笑道:"小弟無拳少勇,幫不了兄台,還是先高觀壁上,靜看吾兄教訓群犬好了。"


    龐強仗著常家之勢,多年來橫行鄉裏,無惡不做,那曾受過這等輕侮?頓時勃然大怒,喝道:"小子們,與我重重的打,出了人命你龐大爺擔著!"


    又道:"你們幾個也給我上,若不出力,我迴去說與常老爺知道,明年每畝加一升的租子!"


    那幾個家丁都是常家豢養,一向裏隻知欺壓良善,心目之中,除了常老爺以外,便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心上,那知什麽道理?唿喝一聲,惡狠狠的一擁而上。另外幾個佃戶則是勢不由人,不得以之下,也衝了上來。


    那灰衣少年心道:"那劉過顯未練過上乘武功,雖是身手敏捷,力氣過人,但以寡擊眾,便決非其敵,看他並非有勇無謀之人,何以會如此行事?"


    劉過拳腳展開,打倒了幾個家丁,但終是好漢不敵人多,漸漸的被逼住手腳,施展不開。


    陳人傑忽地一躍而起,看著龐強身後,驚道:"常,常老爺?!"


    那些家丁猛聽得主人到此,都是心神一分,龐強更是急急迴過身來,躬身下去,心中還在暗道:"這姓陳的倒也有眼,知道改口喊老爺,那道士卻著實可惡,定要將他打足十分。"卻見眼前空蕩蕩的,那裏有甚麽常老爺?猛地想起,"不對啊,這斯怎會識得老爺?"


    忽地覺得頸中一緊,竟已被人拿住,隻聽劉過笑道:"龐大爺,對不住了,不知要請我們到那裏喝茶?還煩指點一下路徑可好?"


    那灰衣少年鬆了一口氣,心道"原來是個擒賊擒王之計。"


    又想道:"對付這等無賴小人,還是須得立威以懼之,教他們知道害怕才行。"


    緩步走近,不等那群家丁喝問,雙臂一伸一縮,抓住兩個家丁,遠遠擲出,砰的一聲,落入一口池塘,總算水不甚深,隻是及胸而已,但池底泥厚苔滑,兩人一步一滑,跌跌撞撞,一時間也爬不上來。


    那群家丁又是一陣嘩然,撲了上來。


    隻聽"咦!""啊!""哇!""撲通!"諸般異聲此起彼伏,不一時,除了那少年之外,場中再無一人站著,全被打成了滾地葫蘆,但他出手也甚有分寸,那些家丁都是痛而不傷,哼哼嘰嘰的,相互扶助著紛紛爬起。卻再無人膽敢上前,隻是遠遠的站著:龐強尚在劉過手中,他們卻也不敢逃去。


    那少年走到劉過身前,道:"二位兄台,此時陰風濁浪,怒號排空,正是大丈夫把酒論文之時,何苦為這等俗物延耽時光?"


    劉過笑道:"小兄弟教訓的是。"一揚手,將龐強丟了出去,他不如那少年遠甚,未能丟進塘中,"波"的一聲,落在塘沿,重重的墊了一下,方滑入塘中,那些家丁忙又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去撈他出來。


    龐強自知今日犯上了硬碴子,不敢再行滋事,但一摸到屁股,卻又不甘心就此做罷,忽地心生一計,"我何不躲遠些,隻教他們破口大罵?他們便追過來,也打不到我。"教那些家丁大聲喊罵,劉過等也懶的理他,掉頭而去,龐強摸著屁股,對那些家丁道:"如何?他們終是怕了你家龐大爺了,再不敢迴頭半步。"那些家丁忙又讚龐大爺神威無敵,罵得這幾個蠻子不敢應答。


    劉過等卻早去的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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