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繞過掛畫之後就是工作區,牆上散亂地釘著一些草圖和設計構想。長條桌麵上放著一台電腦、一些專業書籍、一台相機以及紙筆若幹。長桌盡頭的圓形雕塑台上堆著幾包粘土。或許是因為主人剛剛外出歸來的緣故,都沒有打開過。 “你們隨便看,我失陪一下。” 說著,花陽就轉身朝著房間的深處走去。 珠簾還在四處搖晃著,他已經解開腰帶褪下了紅色紗衣,底下竟然是光溜溜什麽都沒有穿,背後春光一覽無餘。 雖然確認了對方也是男人,但白秀麒還是尷尬地挪開了視線,趕緊去看牆上的草稿。 “小東家。”江成路忽然走到他身邊低聲道:“這些人偶很值錢?” “是啊。最普通的三年前就2萬起拍了,拍到百萬的也有。” “這麽貴?!”江成路咋舌:“小花說過幾次要送我,我都嫌家裏地兒小,拒絕了!” “下次他再送,你送我!”白秀麒咬牙切齒:“包你一年夥食費!” 過了沒多久,花陽重新從簾子裏走出來。他已經脫了假發、擦掉紅妝,換上t恤牛仔褲,這才總算是有了點男人的模樣。 他指著屋子裏頭:“裏邊還有一些成品,去看看?” 這麽難得的機會白秀麒當然不會放棄,他跟著江成路掀開珠簾,才看了一眼就覺得頭皮發麻。 房間兩側的牆壁、地板甚至天花板上都改裝成了牢固的儲藏空間,通過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見大大小小的人偶陳列其中。吸血鬼與美人魚比鄰,狐仙依偎著無常,其中很有一些是從未經過展出的逸品。 “與雕塑相比,我更喜歡人偶,雕塑是凝固的藝術,而人偶則可以按照自己的領悟而更換服飾、姿態乃至容貌。它是隨著我的成長而成長的。” 花陽笑著這樣說道。 所有這些人偶環繞在四周,無數雙“視線”彼此交織,成為一張看不見的羅網。不同的表情傳遞著不同的情緒,背後隱藏著不同的故事…… 白秀麒忽然覺得自己快要被這鋪天蓋地的詭異美感淹沒了。 他伸手拉開衣領,做了個深唿吸,低下頭去想讓眼睛獲得片刻的喘息。 可是他忘記了,就連地板下麵都放著人偶。而且他的腳下還是一個特別大的櫥窗,放著一尊1:1真人大小的男性人偶。 與周圍那些千姿百態的人偶不同,它隻是被平放在櫥櫃中央,身體下麵是許多細小類似冰晶的顆粒,周圍也是大塊大塊的“冰塊”。 男性偶人的身體幾乎全部赤裸著,展露出緊實的胸腹和修長的雙腿,就連白秀麒這個畫家看來也非常完美。 在冰晶的映襯下,人偶的皮膚也泛著一層淺藍色的微光,給人一種透明的錯覺。 而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偶人的頭部——或者說,根本沒有的頭部。 沿著光滑修長的脖頸往上看,原本是頭顱的地方卻空無一物。隻擺著一朵雪白的山茶花。 “我們叫他無頭美男。” 花陽說道:“或許是因為身體太過完美了,以至於我們實在想象不出他應該是什麽樣子的,殘缺美也不錯。” 白秀麒沒有搭腔,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這具人偶,被它吸引,恍惚中忘記了所有的言辭。 第七章 玄冥暗影 所謂“相見恨晚”,這天的最後,白秀麒直到下午三點左右才離開花陰陽的工作室。還和花陽約定了,等到下次花陰迴來之後,再登門拜訪。 離開玄井公寓之前,白秀麒迴江成路家去取包。這一次他留了個心眼,發現塑料袋裏的櫻桃居然已經被掃蕩得一幹二淨。一邊的桌麵上還留著兩三片五彩斑斕的羽毛。 白秀麒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羽毛,大小和普通虎皮鸚鵡的相近,顏色卻更加豐富,末端還有類似孔雀尾翎的圓形眼狀斑。他分辨不出這究竟是是什麽鳥留下的,於是偷拿了一根放進口袋裏。 江成路並沒有注意到他的這點小動作,轉身把白秀麒的包遞了過來,又問:“對這個公寓感覺怎麽樣?” “有點古怪,但挺有趣。但看你之前的反應,似乎不建議我在這裏開工作室。” “也不是不建議。” 江成路聳了聳肩膀:“這地兒是你家的,搓扁揉圓了還不都聽你一句話嗎?隻不過公寓的情況比較複雜,你是沒有辦法立刻了解的,就算日後真的要在這裏圈地,也請聽多聽聽我的建議。” 聽你的建議?白秀麒反問:“那如果我要把玄井公寓夷為平地,另起新樓呢?” “辦不到的。”江成路認真注視著他的雙眼:“有我在,沒有人能推倒玄井公寓,包括小東家你。” 白秀麒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從玄井公寓迴到家中。 當他打開寓所大門的時候,夕陽正好從對麵的落地窗投射進來,為淺色的柚木地板鍍上了一層金黃。 奔波了一天的勞累終於開始發作,白秀麒將提包甩到沙發上,迫不及待地抽出煙來點燃。客廳裏有一個居高臨下的飄窗,布置成了帶著軟墊的臥榻,他坐在上麵將窗戶打開。 樓的對麵是一座新開辟的濕地公園,人煙稀少。春末夏初時節,滿眼都是跳動的新綠,植物釋放出的芳香性化學物質讓空氣裏有了一種甜香,與卷煙裏植物枯萎的味道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白秀麒忽然有了一種“暴殄天物”感覺,又找來煙灰缸將煙掐滅了。 天色不早,再過一會兒也就是晚飯時間。雖然獨居了六七年,但白秀麒的烹飪技能基本為零。出去吃,或者叫外賣是兩種經常的選擇——不過今天這兩件事他都不想做,反而懷念起了中午的那碗土豆子排湯。 好像應該學一學,家常便飯的味道也挺不錯。 夕陽西斜,光線迅速昏暗下來。白秀麒起身開燈,順便取來了速寫本和筆。他展開空白的一頁,剛落下一個點卻僵住了。 自己究竟想要畫誰? 是夢中那個與自己愴然死別的民國男人……還是一貧如洗,開朗隨和的看門人,江成路? …… 白秀麒緩緩抬起了左手按在嘴唇上,來迴撫摸,尋找著記憶之中的感覺。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手機的震動聲。 電話是警察局打來的,告知了那捧黃水仙花束的化驗結果。血和組織都不屬於人類,應該是貓狗一類可憐的小動物。 目前對於這種恐嚇行為並沒有太好的製止辦法,就算捉到了嫌疑人,隻要他沒有實施實質性的侵害,也就差不多隻能處以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或者罰款。 最後的結論是:繼續觀察,注意保留證據。如果對方還有更進一步的舉動,立刻通知警方。 白秀麒點了點頭,記下了聯絡方式。過了一會兒李坤的電話也打來了,先是責怪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都不接,接著問起了今天的收獲。 “啊,工作室就決定在那兒了。” 白秀麒笑笑:“你家是搞房地產的,幫我介紹個靠譜點兒的裝修團隊。” “成啊。”李坤答應得也很痛快:“啥時候帶我也去看看那塊風水寶地唄。” 擇日不如撞日,白秀麒幹脆與他約定明天中午再去一次。 放下手機,白秀麒走到書房打開電腦,想要看看電子地圖裏有沒有什麽繞過九裏槐菜市場,直接把車開進江成路的捷徑。 短暫的等待時間過後,九裏槐一帶的平麵圖就出現在了他眼前。 空曠,真的很空曠。 絕大部分都是土黃色的,間或交雜著幾條藏青色的筆直公路。灰色的九裏槐農居點和附近的農田格外顯眼。 除此之外,地圖的正中也是一抹濃綠——東西走向的丘陵像一道長眉輕輕劃過。眉弓下方有一個巨大的方形的建築物,那就是玄井公寓。 “這樣看起來,還真像一口井。”白秀麒自言自語:“又像一隻眼睛。” 白秀麒的爺爺曾經說過,所謂的“井”,是溝通天地之氣的通道。古代的帝王貴胄的墓室棺槨下邊就挖有金井,那是墓主人靈魂出入的道路…… 難道說玄井公寓周邊的蕭條,真會和這口“井”有關係? 白秀麒是不信邪的。 他想了想,又在搜索欄裏鍵入“航舵路”和“廢棄”兩個關鍵詞。有關航舵路開發失敗原因的搜索內容很快跳了出來。 雖然年代已久,但是經過一番耐心的查找,他還是發現了有價值的內容。 江成路也曾提起過,玄井公寓的前麵原本是一條大河,後來河水幹涸成為道路。但在河床的位置上,地下潛流沒有斷絕,土壤濕軟滲水。 當年,配合著航舵路的施工,曾在玄井公寓門口建造過一個地下人防工程。但是因為開挖到一半土壤滲水嚴重,所以不得不中斷。 土質疏鬆,看起來這一帶蕭條的科學理由在這裏。 但是時過境遷,如今的建築技術相信完全可以克服這個難題,鼎力地產不就已經拍下了九裏槐那片農居點了嗎? 下次江成路再囂張,就拿這個反駁他。 白秀麒笑了笑,起身打開飲水機的加熱開關,為自己泡上一杯咖啡。 必須得趁著今晚上做點正經事。他畢竟還不是祖父那種大畫家,雖然仗著家境殷實,能夠規避掉很多不願去做的事,卻也不允許自己太過懈怠,五個小時後,窗外萬籟俱寂。濕地騰起的水霧朦朧地反射著月光。白秀麒取下隻在工作時才戴著的眼鏡,起身去洗手。 畫架上,未完成的畫作依舊一筆未添,地板上卻東一張、西一張全都是被廢棄了的速寫稿。 殘破或者被揉皺了的紙張上,都隻有同一個男人。 或坐、或立,或轉頭微笑,或瞠目憤怒……都無一例外地不被作畫者所滿意。或許白秀麒還是沒有搞清楚,自己畫得究竟是誰。 夜深了,又該是休息的時間。洗漱完畢的白秀麒並沒有再去收拾畫室,他直接走進臥室,掀開被子倒了進去。 床買得有點大了,一個人的體溫不足以溫暖所有的地方。 不知道怎麽地,他又想起今天中午在江成路的床上醒來的事兒。胸口上的胭脂痕跡已經洗褪,可不知為什麽反倒覺得灼熱起來。 白秀麒翻了個身,讓皮膚緊貼著微涼的床單。過了一會兒身體的疲倦如潮水一般蜂擁而至,將他拖入黑甜的夢鄉。 這一迴,白秀麒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在做夢,夢中的時間還是古代。 他穿著一襲緇袍,腰佩銀刀,披散的長發在背後挽成一束,玄色發帶兩端的珍珠微微搖晃。 而最奇怪的是,他還被一幅寬大的黑紗籠罩著,紗上布滿了暗銀色的火焰紋。 四周光線昏暗,是一條幽深而無窗的石砌走廊。牆壁上的火把燃燒著,發出的卻是詭異的幽藍色光亮。 “玄冥燈” 白秀麒居然知道這種火把的名字,而且也知道,這種幽藍色的光焰能讓人心神安寧,甚至有著催眠的效用。 走廊兩側的牆壁上立著一扇扇黑鐵柵門。他往前走去,兩側漆黑的房間裏亮起一雙雙顏色各異的眼眸,或警惕或輕蔑地看著他,隱約還傳出誘惑的言語和鎖鏈的聲響。 白秀麒記起來了——這裏是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而他,是一個清閑的獄卒。所需要做的事,隻不過是每天例行巡查一遍幽冥燈和牢中眾人的情況,每年為牢房中的凡人發放一次糧食。 是的,每年一次。因為這裏不是人間的牢獄。 白秀麒非常肯定這一點,但他卻怎麽都記不起來,這究竟是什麽地方的大牢。 身上的黑紗能夠幫助他抵禦玄冥燈的幽光。否則以他的能力,根本無法前進半步。今天並不是放食的日子,可是他依舊腳步不停地朝著監獄深處走去。 單調的走廊終於到了盡頭。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扇拱形石門,門裏藍光閃耀,似乎比走廊裏更加奪目。 白秀麒深吸一口氣,走進拱門,腳下是一連串陡然下沉的台階,一直一直陷入到藍色的火海之中。 偌大一座洞廳,頂上高懸著鐵鏈與符咒,底下是藍光灼灼的火池,四麵石壁上雕刻著金剛力士的浮雕和深深淺淺的符咒——這地網天羅一般的存在,卻隻是為了困住一個人。 白秀麒解下腰間的令牌丟在火池上,站在上麵緩緩渡過火池,來到池中央困著的那個巨大牢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