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梔子、一包紅茶、十個橡子?

    我莫名其妙,這是啥?中醫藥方還是什麽飲品配方?這三樣東西都不是什麽稀罕物,靠這個就能打動劉戰鬥?不會是誰的消息發錯了吧?

    這時候第三條跳了出來催促:“時不我待。”

    “死馬當活馬醫吧……”我把bp機放迴腰上。

    這三樣東西別看常見,湊齊了還挺麻煩的。我先在淮海路附近找了家中藥鋪,忍著人家鄙視的眼光要了一兩梔子,然後去小賣店買了一盒袋裝紅茶(人家不單賣),最後在一家幹果店硬著頭皮數了十粒橡子出來。

    我把這三樣東西擱在一個小塑料袋裏,再度登門拜訪劉戰鬥。劉戰鬥正在接電話,正說得神采飛揚,一見我去而複返,嘴上不停,手勢不耐煩地揮舞,讓我滾出去。

    我沒吭聲,把塑料袋往他的桌子上一放,幾粒梔子和橡子滾落出來,還露出半個茶包。

    說來也怪,劉戰鬥一見這三樣東西,麵色頓時大變。他對電話裏敷衍了幾句,趕緊掛斷,看我的時候,兩眼幾乎要冒出火來。

    “你這是什麽意思?”他問。

    “你確定想要我在這兒說出來?”我真不知道怎麽迴事,但故弄玄虛的意識還是有的。

    劉戰鬥明顯坐不住了,好像他的盆景全跑到椅子和屁股之間。我似笑非笑,從容淡定,保持直視。劉戰鬥無法承受這種目光,隻得壓低嗓子道:“你到底要怎麽樣?”

    “我聽說這個藥方能改善人的記憶力,所以特意給您送過來。”我斟字酌句地說道,這麽說一來顯得有底氣,二來我怕我說多了露餡兒。

    劉戰鬥腮幫子顫了顫,隔了一陣,白淨的臉上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小許啊,你走了以後我仔細迴想了一下,有點想起來了。既然劉老爺子讓你查,總不能讓他老人家失望。”我心中暗暗稱奇。這藥方的效果,真是立竿見影,不會是什麽武俠小說的巫蠱吧?不然沒法解釋劉戰鬥前倨後恭的轉變。

    “那您說吧,我聽著。”

    劉戰鬥掏出一塊布擦了擦額頭的汗,然後才發現是眼鏡布。他晦氣地甩了甩手,告訴我道:“那家商鋪叫樊滬號,掌櫃的就姓樊。這家鋪子在上海算是個小字號,規模不大,信用還不錯。”

    “你為難的老掌櫃就是他?”

    “當時我也不是故意為難他。那時候,越窮越光榮,誰會惦記著拿古董賺錢啊。我是受了…

    …呃,你知道的,受了那誰之托,才殺殺價。誰知道黃老爺子出差來這兒。”

    我見他吞吞吐吐,心中疑雲大起,聽起來這個劉戰鬥似乎和什麽人有勾結,而且他認為我“應該”知道。我有心多問一句,又怕露出破綻,隻得麵無表情地點點頭:“那麽樊掌櫃人呢?”

    “早就病死了,樊滬記的鋪子也關了。”

    “當時不是有個後生陪他去的嗎?”

    “哦,你說樊波啊。那是他侄子,進了一家工廠當工人,現在還在上海。”

    “你們還有聯係?”

    劉戰鬥露出一絲苦笑:“有啊。前幾年他來找過我一次,鬧著說當初收購古董的價錢不公道,要求歸還或者賠償。我說那是國家文物商店的統一政策,跟我沒關係。他不服,就一封封申訴信往上寫,也不嫌煩。”

    我問他信都在哪裏,劉戰鬥起身從一個文件櫃裏翻出一摞信,交給我的時候語氣還有點得意:“這些都是樊波的申訴信,上級部門一收到,就直接轉到我這兒來了。他還傻乎乎地一封封寫,能有什麽用?”

    我很不喜歡劉戰鬥這種口氣,沒接他的茬兒,拿起一封申訴信來看。這信皮我太熟悉了,我給我父母寫申訴材料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封接著一封地寫,信皮格式簡直熟極而流。想到這裏,我心中微微一疼。

    我發現所有的信都沒拆封,看來那個樊波一年年申訴的辛苦,算是全白費了。我拿著信看了一眼劉戰鬥,劉戰鬥趕緊說:“隨你,反正都是扯淡的東西。”我把封口撕開,裏麵是三頁信紙,除了講述那次收購的過程以外,還有一張被強製收購的古董清單,缺角大齊通寶也赫然在內。不過這個樊波顯然是個外行人,不僅把許多字寫錯了,而且還把大齊通寶當成件不值錢的玩意,列在清單最後頭。

    我心裏一沉,心想麻煩了,線索可千萬別在這裏斷了。這種事特別多,前一代明明留下許多好東西和故事,後一代不識貨,又不舍得傳給外人,傳承就斷了。從前有人專門收藏京城京劇名角兒的戲單,視若珍寶,可他兒子根本對京劇沒興趣,他爹死後,就把收藏扔在一處倉庫角落裏。等到有人想起這件事,想找他收購,一打開倉庫,戲單全都黴透了。

    這個樊波看起來也不太懂古玩,樊滬記和大齊通寶之間有什麽故事,他可未必知道。

    我暗暗祈禱這個猜想不要成真,繼續往下看,看到樊波在信的結尾處留下自己的家庭地址,這是申訴信的標準格

    式。我拿筆把地址抄了下來,忽然轉念一想,我這麽貿然找過去,人家未必肯開口,便抬頭對劉戰鬥說:“你陪我去看看吧。”

    “我去幹嗎?他對我可一點好感都沒有。”劉戰鬥一臉不情願。

    “解鈴還須係鈴人。正因為他屢次找你申訴不成,現在你主動去拜訪,他一定會升起解決的希望,人一懷著希望,就好說話了。”

    劉戰鬥跳起來大怒:“許願,你別得寸進尺!憑什麽讓我答應那種無理要求!”

    “隻是叫你陪我去看看,別的也不用你做什麽。”說完我朝著那裝著梔子、橡子和紅茶包的塑料袋瞟了一眼,劉戰鬥牙齒磨了磨,隻得勉強答應。

    我越發好奇,藥不然這開的是什麽藥方,簡直跟金庸小說裏的三屍腦神丸似的,能夠把人像傀儡一樣控製。

    樊波住的地方,位於閘北區一條小弄堂裏。弄堂的小路狹窄,兩側都是低矮破舊的二層小樓,磚壁泛黑,木框剝落,抬頭望去,逼仄的天空被一排排枯黃色晾衣竿切割成無數細碎的形狀。兩三個老人坐在弄堂門口曬著太陽,目光渾濁。和劉戰鬥一路打聽了一圈,才知道樊波一家住在一處閣樓上。這樓本身年歲就不小,黑洞洞的樓梯搖搖欲墜,堆滿了雜物。我們走到三樓,還要再順著一個沾著油漆星點的大竹梯爬上去,才抵達閣樓。

    這閣樓沒有門,隻是用一個油漬斑斑的布簾擋著。我喊了一嗓子樊波在不在,裏麵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感覺有好幾個人在。折騰了一陣,才有一個滿臉皺紋的男子掀簾出來:“我是樊波,你們是?”

    這家夥年紀跟劉戰鬥應該差不多大,可兩人麵相真是天差地別。他臉上的溝壑,寫滿了生活的愁苦,日子過得一定不很順心。

    “我們是上海書畫鑒賞協會的,想找你了解點事情。”我說。樊波看到我身後一臉不痛快的劉戰鬥,眼睛一亮,趕緊讓我們進來了。

    我一進去,才知道剛才為什麽屋子裏要鬧騰那麽久。這閣樓高度也就一米七左右,進去以後沒法挺直身體,總麵積二十多平米,裏麵卻塞了兩張疊在一起的木床、一張書桌、一個煤氣灶,甚至在屋角還用兩片白布單隔了一個廁所出來。就在這個鴿子籠裏,卻住著樊家五口人。床上躺著兩個老人,書桌上靠著一個半大小子,廁所裏應該還有一個,估計是他老婆,聽到有外人來,不敢出來。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混雜著油煙、腥臭和腐朽的味道——看來樊波的日子,過得非常不好。

    閣樓太低矮,樊波殷勤地從床底下拖出兩個板凳,拿袖子拂了拂讓我們坐。劉戰鬥皺著眉頭,用手帕捂住鼻子。我一看這種狀況,直接開門見山道:“我們這次來,是想問問你關於樊滬號的事情。”

    “申訴有迴應了?”樊波大為激動,一挺胸膛,差點撞到天花板。

    劉戰鬥趕緊說:“你那些都是無禮要求,國家沒有政策。”樊波大怒:“那你們來幹嗎!”我瞪了劉戰鬥一眼,溫言寬慰道:“我是想找您了解一下情況。”樊波“哦”了一聲,又坐了迴去:“我的情況,申訴信上都寫得很清楚了。”

    “我們需要落實你申訴信附的古玩清單細節——比如這個缺角大齊通寶,我們想知道是什麽時候購入的,從誰手裏購入的。”我盡量和顏悅色。我不想騙他,但也不能明白地說出我的目的,隻好在言辭上盡量含糊。

    不料樊波眼珠一轉,開口道:“除非國家給我一個準話,否則我是不說的。”劉戰鬥不高興了:“樊波,你膽子不小啊,還敢跟國家談條件?”樊波把屁股挪了挪,嘿嘿一笑:“這麽多年,我見過不少人打著各種旗號來問我樊滬記的事,還不是覬覦樊老掌櫃的東西?”

    劉戰鬥靠近我,小聲解釋了一下。我這才明白,樊滬記在上海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鋪子,老掌櫃雖說折了兩大箱子寶貝給文物商店,但他有沒有私藏一些小件,藏在哪裏,誰都不知道。這幾年文物市場複蘇,不少人都跑到樊波這裏旁敲側擊,覬覦老掌櫃留下的東西。樊波就是被他們攛掇了幾次,才興起了申訴之心,想要國家把當年樊家的東西賠迴來。

    所以我一張嘴,樊波就聽出來了,我們是有求於他,毫不猶豫地打算要談條件了。

    “你要是不配合,申訴的事我可就不管了。”劉戰鬥虎著臉說。樊波倒也硬氣:“說得好像你從前管過似的。我叔叔積攢了一輩子的心血,當年就是被你糟蹋了。我告訴你們,他的心血不歸還,我是不會說一個字的。”

    場麵一下子變得很尷尬,樊波這麽多年申訴無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要挾的機會,就跟溺水之人撈到根稻草似的,死死抓住不放。床上的老人微微發著呻吟,廁所裏的女人不安地咳嗽了一聲,這些細節,讓樊波的眼神更加堅定。

    我很熟悉這種眼神,這不是某種理想希望得到實現,而是某種欲望渴望得到滿足。換句話說,樊波對樊老掌櫃的心血沒有太大興趣,他關心的是如何改變窘迫的現狀。

    我正在飛快地

    思考怎樣勸他開口,劉戰鬥蹲在門口,說了一個提議:“樊老掌櫃當年賣給文物商店的那些東西,早就流散各地,不可能追迴。不過如今在書畫鑒賞協會裏麵,收藏著一幅夏圭的《雲山煙樹圖》,也是從樊滬記裏收購來的。我可以以個人名義捐贈給你,但你要保證以後不會繼續申訴,而且要乖乖說出你知道的事。”

    劉戰鬥這個提議,大大地出乎了我和樊波的意料。他陪我來就很勉強了,現在居然主動提出賠償,莫非是轉性了?

    “夏圭的《雲山煙樹圖》……”樊波猶豫地重複了一句,然後點點頭,這幅畫確實是在申訴信的清單裏。

    “夏圭是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真跡,現在可以賣上一個非常好的價錢了。”以劉戰鬥的眼光,自然一下就看穿樊波是求財不是求物,索性略過這畫的藝術價值,直接點出價格。

    “你隻還給我這一幅?”樊波顯得很矛盾。

    劉戰鬥臉色一冷:“不是還,是捐贈。我是看你可憐,所以捐一件個人收藏給你。當年是合法交易,我和國家可從來沒虧欠你任何東西。”他說到這裏,唯恐樊波還囉唆,又強調道,“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要麽拿畫走人,要麽乖乖在這個鴿子籠裏趴著,寫你的申訴信。”

    觸手可及的小利益,和遙遙無期的大目標,對於一個急於改變家境的人來說,不難選擇。樊波長唿一口氣:“我要那幅畫。”然後他又警惕地補充道,“等你們送過來,我才告訴你們樊滬記的事。”

    我和劉戰鬥離開閣樓,迴到他的辦公室。劉戰鬥當著我的麵抓起電話,說趕緊給我送一幅夏圭絹本《雲山煙樹圖》來。我眉頭一皺,聽他的口氣,好像這東西不止一幅似的。但我沒動聲色,坐在沙發上靜待。劉戰鬥也沒有跟我說話的意思,拿起剪子繼續侍弄他的那幾盆盆景。中間不時有人來拜訪,說的都是書畫方麵的話題,看來業務頗為繁忙。

    半個小時以後,一個秘書送來一卷畫。劉戰鬥拿到以後,把它攤在桌子上,招唿我去看。這是立軸裝裱的水墨紙本,畫卷上雲霧繚繞,山樹渾然一體,頗有意境。雲山煙樹是國畫裏的一個大眾主題,許多人都畫過,這幅畫畫得很好,但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對書畫懂得不多,對夏圭的筆法特點更是一竅不通,注意的隻是一些技術細節,比如說,畫心上下兩端的錦眉顏色很新,說明是新近裝裱的,而絹色卻淡淡泛黃,有如秋葉,曆經年頭可真是不短。

    “如何?”劉戰鬥問。

    “還算不錯,不愧是紅字門的高手。”我模棱兩可地迴答,這話怎麽理解都不能算錯。

    劉戰鬥嘿嘿一笑:“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

    “原來這是贗品?”我目光一凜,又仔細去看。

    劉戰鬥得意地掀起一角,用手指撚動:“你看,這絹是雙絲絹,勻淨厚密,最好的院絹。”

    “什麽是院絹?”我不恥下問。沒錯,我就是想用這個成語。

    劉戰鬥以為我是不放心,他這方麵倒是一點不藏私,便給我講解說:“宋代作畫用絹,質地分為兩種,一種是單絲絹,一種是雙絲絹。雙絲絹的經線兩根一組,緯線為單絲,交錯時經線一根在上一根在下,比單絲要致密緊湊,能夠曆久不壞不散。這種絹在當時製造難度很大,隻有禦用畫院才用得起。還有一種貢絹,質地更好,那就是皇家獨享了。”

    夏圭號稱院派,所以這幅仿他的贗品,自然就得用院絹來畫。

    “一般贗品,可沒我考慮得這麽周到——隻可惜那樊波是個沒文化的土包子,分辨不出其中妙處,體會不到我的匠心獨運。”劉戰鬥喋喋不休地說,仿佛覺得這麽一幅精雕細琢的贗品落到不識貨的人手裏,真是委屈了。

    我聽他說完,特意觀察了一下絹質,確實很好。我拿起放大鏡,仔細地審看絹絲結構,確實是雙絲。幸虧我之前曾經在紡織廠打過零工,知道點紡織原理,不然還真看不明白。劉戰鬥看我拿放大鏡的笨拙樣子,嗤笑道:“老手一撚就知道了,哪用這麽費勁。”

    “確實很精致。”我不得不承認。

    劉戰鬥猶覺自己的巧妙心思沒有說透,他又指著畫道:“你看這絹黃。”

    我低頭看過去,發現絹黃分布得很均勻,而且枯透紋理。我見過其他贗品,紙黃絹黃是用煙熏或者茶垢咬出來的,深淺不一,泛黃線和紙麵紋理走向往往不一致。而且這種黃浮於表麵,一蹭就掉。我伸過指頭去,蹭了蹭,居然沒有掉色。

    “做舊做得不錯。”

    “那當然了。這就是梔子、紅茶加橡子殼這個配方的威力了。梔子水焦黃,茶水深紅,橡子殼煮出來的水是赭黃。有這三種顏色配兌,就能調出想要的舊色和香灰色了。再加上紫外線照射脆化,那真是天衣無縫,比單用茶垢效果好多了。”

    一聽他這話,我腦子裏“騰”的一聲,迷霧消散。

    這三樣東西,原來是給書畫做舊用的。

    我說劉戰鬥怎麽一見我拿出這三樣東西,就立刻麵色大變呢。這家夥恐怕這幾年一直在暗中經營書畫贗品,用的就是這個配方。他以為我已經洞悉他的勾當,生怕我去告發,這才服軟。

    五脈秉承的原則是“去偽存真”,想不到劉戰鬥身為紅字門的中層骨幹,居然背地裏搞這麽一套,於公於私都是嚴重違紀。看來鄭教授的擔憂是對的,改革開放以來,五脈也是人心思變。從前的原則,被越來越多的人所忽視,從前的理想,在金錢麵前也變得慢慢不值一提。劉一鳴想搞拍賣行,未必是他自己的意願,恐怕也是被迫要順應學會內部要賺錢的主流唿聲吧。

    可劉一鳴開拍賣行,那是把利益擺在明麵上,去堂堂正正地賺錢;像劉戰鬥這種造假,根本就是犯罪。他是上海書畫鑒賞協會副秘書長,還有個五脈的身份。有他居中調度,贗品可以源源不斷地流入市麵,影響會有多大,我簡直不敢想象。我推測到這裏,一下想到這個配方是藥不然給我的,他居然了解劉戰鬥的秘密,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劉戰鬥肯定是被老朝奉拉下水的,他是老朝奉在五脈裏隱藏的代理人之一。

    藥不然居然把這個重大秘密都告訴我,真不知道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是別有圖謀,還是想證明合作的誠意?

    “事不宜遲,咱們走吧。”劉戰鬥看我沉默不語,催促道。

    “不成。”我皺著眉頭說,在心中做了一個重大決定。

    劉戰鬥正把卷畫卷到一半,聽我一說,不由得一愣:“這畫有破綻?”

    “畫沒破綻,但它是贗品。”

    “廢話,不是贗品我還會拿去給樊波?”

    我嚴肅道:“五脈的規矩你都忘了?去偽存真,絕不造假。拿這麽一幅贗品給他,置明眼梅花的規矩於何地?”劉戰鬥像是不認識我似的,把我端詳了一圈:“許願你沒發高燒吧?怎麽開始說胡話了?”

    “發高燒的是你。”我坐迴到沙發上,盯著這個背叛了五脈精神的人。

    “你不是很想打聽樊滬記的事情嗎?這張畫送出去,樊波就會開口,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不錯,我是急於讓樊波開口,但這是一件贗品。五脈中人,隻有識假,絕不該有販假。”

    “你是傻逼嗎?”劉戰鬥忍不住罵了一句粗口。

    “也許是吧。”我聳聳肩。

    拿《雲山煙樹圖》的贗品去給樊波,這當然是件非常合算、非

    常方便的事,但這樣一來我跟老朝奉又有什麽區別?我若自己的堅持都否定了,那麽忙這一路,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別的人我管不到,但我絕不能做這樣的事。從我家先祖許衡開始,到我爺爺許一城,我父親許和平,一而貫之,一直都在和贗品作鬥爭。如果我現在為了貪圖方便,拿一張贗品去糊弄別人,那麽我們許家一千多年來的堅持,就煙消雲散了。

    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

    黃克武在南苑機場問過我這個問題:當現實逼迫你違背原則,你該如何處之?

    這就是我的答案。

    劉戰鬥看我搖頭拒絕,也不勸了,把畫一卷:“不愧是打假英雄啊,高風亮節,那你自己去感動樊波吧。”我坐在沙發上沒動,用指頭敲著椅背,眯起眼睛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既然你有《雲山煙樹圖》的贗品,我想,真品一定在你手裏吧?”

    劉戰鬥一聽,勃然大怒:“你神經病!你自己要當聖人,還想慷他人之慨……呃……”他話說到一半,才意識到我是在試探他。他恨恨地把那幅贗品扔在地上:“真品就在我手裏,那又怎麽樣?你還能搶不成?”

    劉戰鬥這種人,不會無緣無故大方。他既願意出手讓出贗品,手裏一定存著真品,如此一來才有好處。

    我不疾不徐道:“我問不到樊波消息,就做不成劉老爺子交托的事。事情辦砸了,我就得迴北京去給他老人家請罪。”劉戰鬥眼神陰沉,動作卻是一僵。

    五脈現在產業不少,私下裏不少人都在偷偷搞贗品,但明麵上誰都不敢承認。如果我把這事捅到劉一鳴那去,劉戰鬥肯定徹底坐蠟。我不為己甚,隻是要他舍出一幅夏圭真品,這幅畫雖然能賣不少錢,但比起他這幾年偷偷賺的,隻是九牛一毛而已。

    從當年欺負樊掌櫃那件事就可以看出,劉戰鬥這個人心誌偏狹,欺軟怕硬。他有了如今的地位和財富,必然心有畏懼,唯恐失去現有的一切。同樣的手法,我就沒法對樊波用,他已經一無所有,便不怕失去任何東西。

    在我的眼神逼視之下,劉戰鬥別無選擇,隻得恨道:“好……你夠狠!”他抓起電話,用上海話說了幾句。我沒聽懂,但也不怕他耍什麽花樣。

    過不多時,剛才那個送畫的秘書又出現在門口,這次他手裏抱著五個卷軸。劉戰鬥接過去,關好門,把卷軸一一擺在我麵前的桌麵。

    劉戰鬥的嘴角,露出一絲不

    屑:“你不是要真品嗎?我給你放在這兒,你自己找。”

    外界炒作,都說我是打假英雄、鑒定大師,其實我對書畫鑒賞是門外漢。劉戰鬥看穿了我這方麵知識的短板,故意給我出了個難題。若我錯選了贗品,那是自己無知,跟他就沒什麽關係了。

    “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哪一幅是真的?”我不滿地問。

    “我忘了,隻好辛苦你了。”劉戰鬥一攤手,一臉小人得誌。

    我低頭看著這五個卷軸,半分都沒猶豫,伸手拿起左手第二個卷軸。劉戰鬥整個人傻在那裏,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鵝蛋。我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選對了,這卷是真品。

    “怎……怎麽可能,你都沒打開卷軸看!怎麽可能選中!”劉戰鬥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很簡單啊。你的秘書進門送畫的時候,右手一把抱起四卷,而左手隻握著一卷,而且沒握實,怕傷到畫心。我想這位稱職的秘書,肯定會對真跡格外小心保護吧。”

    我剛誇完他秘書,劉戰鬥一口血噴了出來,真正字麵意義上地噴血。我特別能理解他,這確實是太氣人了。

    劉戰鬥吐完血,整個人癱軟在沙發上,軟綿綿地一聲不吭。

    我知道他死不了,便拿起那一幅夏圭的《雲山煙樹圖》真跡,離開辦公室。臨走之前,我在走廊裏還特意拍了拍那位秘書的肩膀,稱讚他是個稱職的好人。

    我趕到樊波家裏,樊波一看這畫,大喜過望。我告訴他,這算是對當年樊老掌櫃的一點補償。樊波連連歎息,說他叔叔死的時候一直抓著他的手,說一定要設法把東西都贖迴來。可惜他自己也混得很慘,除了每年堅持寫申訴信以外,也沒別的辦法。說到這裏,樊波居然哭了出來,說他沒能耐,對不起老掌櫃。

    “這幅畫也算是能告慰他老人家了吧。”我安慰道。

    樊波苦笑道:“怎麽可能,我得馬上去把它賣掉。”他迴頭看了眼低矮閣樓裏的床鋪:“老人等著看病買藥,小孩子等著上學,哪都需要用錢……”

    我沒說什麽,這實在不好苛責。對他來說,古玩的藝術價值遠不如它的商業價值重要,前者隻關係到品位,後者卻與生存相關,這是個最現實不過的問題。我寬慰了他幾句,把話題引到樊滬記上去。樊波得了《雲山煙樹圖》,心中卸下一塊大石,說話自然也就痛快起來,給我講起他在樊滬記的經曆。

    樊波說樊老掌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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