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在藥不然身上。警察不知道這個細節,肯定不會監聽,於是我用房間座機給他撥了過去。電話響了十來聲,藥不然才接起來。唿吸很粗重,像是剛剛長跑過一樣。

    “你在哪?”我問。

    “你不知道比較好,總之哥們兒暫時很安全——鍾愛華這個小兔崽子,居然報警,可把我給累壞了,多少年沒這麽跑過了。”

    “我也被記者纏上了。”

    “夠狠。”藥不然悻悻地稱讚道,“那後來你怎麽樣了?”

    我仔細權衡了一下,覺得沒必要隱瞞,便把戴海燕的發現簡明扼要地給藥不然講了一遍。藥不然聽完,問了一個問題:“戴熙的大齊通寶,是和他的字帖一起失蹤的對不對?”

    “對。”

    “黃克武既然有大齊通寶,說不定也知道那個字帖的下落。”

    我一拍腦袋,對呀!我剛才怎麽沒想到這一點呢。這兩樣東西,戴熙應該都是放在一起保管的。他投水自殺以後,得到大齊通寶的人,說不定也會知道字帖的下落。雖然事隔多年,大齊通寶不知被轉了幾手,黃克武未必知道,但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線索。

    “你肯定被警方跟著,哥們兒暫時不能靠近你了,電話先借給我使使……”藥不然不等我說好,就把電話掛了,大概是又遇到什麽緊急情況了。

    我的心情相當矛盾。我原來巴不得這家夥被警察抓到繩之以法,可現在卻又有點慶幸他順利逃脫。剛才鍾愛華出現的時候,藥不然搶先一步擋在我麵前,人的瞬時反應不會做偽,他的舉動,讓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家夥。

    想不通,就先不去想,正事更加重要。我立刻給北京撥了一個號,打給方震,把在複旦的情況約略一說,讓他跟上海警方疏通一下,免得有麻煩。方震說好。

    我又問他劉老爺子怎麽樣。方震告訴我,劉局現在陪著劉一鳴,天天奔走於各個部門和領導家裏,非常忙碌,這會兒已經服下安眠藥睡下了。我本來還想跟劉老爺子匯報目前的進展,諮詢一下他的意見,聽方震這麽說,隻好作罷。我又問方震有沒有黃克武在香港的聯絡方式,方震直接報給我一個電話號。

    “黃老爺子在那邊弄得怎麽樣?”我隨口問道。《清明上河圖》的危機爆發以後,劉一鳴坐鎮北京,而黃克武則趕去了香港,在敵人的陣地裏周旋。

    方震卻答非所問。他告訴我,現在《清明上河圖》這件事的爭議越來越大,碳

    -14檢測結果也無法平息,上頭已經決定,搞一次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借這個理由把《清明上河圖》送去香港進行對比鑒定。

    公開對質國家肯定是不會接受的,但輿論形象又不能不顧忌。正好香港還有五年就迴歸祖國了,於是上頭就想出文化交流活動這麽一個借口,讓各方麵都能接受,《清明上河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運去香港了。

    但這個決定對五脈來說,卻是再糟糕沒有了,這說明他們正在失去對局勢的掌控。

    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方震不願意評價黃克武,但聽他話裏的意思,恐怕黃克武在那邊的成效有限。自從五脈解放後改組為中華鑒古研究學會,和香港的聯係就中斷了,幾十年來再沒任何影響力。現在的香港古董界,對五脈來說是不折不扣的客場。

    我想了想,又問道:“能不能想辦法限製一下鍾愛華?”任由那家夥在外頭轉悠,說不定什麽時候又會跳出來給我搗亂。這次方震迴答得很幹脆:“他的身份是香港公民,而且目前沒做過任何違法的事,想抓他很麻煩。”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你如果想要藥不然落網,倒是沒有問題。”

    看來國家機器的強大,遠遠超乎我的想象。這本來對我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我猶豫了一下,迴答說暫時不必,留著他還有用。方震“哦”了一聲,沒有追問。這讓我鬆了口氣,如果他追問我為什麽,我還真拿不出什麽站得住腳的理由。

    “那能不能想個辦法查查鍾愛華的底細?”我轉移了話題。

    鍾愛華雖然是香港公民身份,但他的說話作派,肯定是從小在內地長大的。那種味道,絕對模仿不出來。方震說會試著去查查戶籍資料。

    “我知道了。一旦有結果,我立刻告訴你。”我說。

    “小心。”方震叮囑了一句,他在電話另外一端的聲音沒什麽起伏,就像是例行公事。可我知道,他這個人從來不說廢話。不知道這一句小心,是指小心鍾愛華,還是指小心藥不然。

    放下電話,我拿著黃克武的電話號撥了幾下,聽到提示才反應過來,這裏沒有國際長途服務,要打必須去郵電局。我隻得上床睡覺,明天一早再說。我本以為這些千頭萬緒的事情,會讓我做一個繁雜混亂的夢。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居然一夜無夢,一口氣睡到了天亮。事實上,自從離開紫金山以後,我就再沒在晚上被噩夢驚擾過。

    次日一早,我一開房間門,忽

    然看到地上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我把它撿起來,發現居然是個bp機,漢顯的,上頭還留著一句話:“哥們兒,就用這個,隨時聯絡。”

    藥不然這小子,不知道用的什麽手段,居然扔了這麽個東西在這兒。bp機是單向的,我被動接受信息,對在逃的藥不然來說,這種方式聯絡起來相對安全一點。我把它別在褲腰帶上,早早離開旅館。一出門,一群記者們卻撲了上來,不停地問各種問題。幸虧我在出發前,已經從上海旅汽預約了一輛普桑出租車。我一言不發,等到車一到,立刻直接上車揚長而去。那些記者沒準備騎車,追趕不及,一個個氣得哇哇直叫。

    我徑直開到虹口郵電局,辦了個國際長途業務,然後鑽進無人的電話間,撥通了黃克武在香港的電話。

    電話很快就接起來了,黃克武的聲音還是那麽洪亮,但卻充滿了疲憊。我說我是許願,對麵劈頭就問:“你把煙煙救出來沒有?”

    我說戴鶴軒已經撤訴,她很快就能釋放。黃克武問我在哪兒,我說在上海。他頓時火冒三丈,毫不客氣地把我訓斥了一頓,質問我為什麽不陪著她。

    我懶得辯解,等他罵累了,我直接問他從哪裏得到大齊通寶的。黃克武說你問這事幹嗎,我終於忍不住怒火:“我還能幹嗎,當然是要調查《清明上河圖》的事情!您當初把大齊通寶給我,怎麽迴事也不說清楚,害我在戴鶴軒那裏差點吃了一個大虧。現在五脈生死存亡,你們這些老前輩說話能不能直接點,別藏著掖著好不好!”

    我發了這麽一通脾氣,黃克武那邊沉默片刻,居然沒罵迴來。我聽到話筒裏傳來一聲歎息,然後黃克武悠悠道:“好吧,好吧,你小子翅膀硬了,連我都敢罵啦。我告訴你就是,這也不是什麽丟人事。”

    原來這枚大齊通寶,是黃克武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買到的。當時他來上海出差,在閘北區的一家文物商店談事情的時候,正好目睹了一起收購。

    來文物商店賣東西的,是個老頭子,戴著玳瑁腿的小圓眼鏡,穿一身黑馬褂,一看就是經營古董的老掌櫃。他帶著兩個大木盒子,一個後生拿扁擔挑著。老掌櫃抖著手,一件一件往櫃台上擱。

    黃克武站在一旁看著,心裏明白老掌櫃為啥手發抖。這些買賣古董的人,要把自己心頭肉交出去,那比剮了他們還難受。但大環境在那裏擺著,也由不得他們選擇。那時候已經解放,全國都在大改造,古董界也未能幸免。五脈都要改組學會,更別說是普通古董店鋪了

    。這些鋪子有兩個選擇,一是合並到文物商店去,公私合營;二是把東西都賣給文物商店。這老掌櫃選擇的顯然是後者。

    黃克武拿眼睛一掃,老掌櫃帶來的貨色不錯,明中的鬥彩瓷瓶、清代的銅爐玉佛、漢代的方印、秦代的瓦當,還有幾幅書畫,品類很雜,擱到市麵上都能賣出好價錢。

    負責收購的是個小青年,老掌櫃擱得特別小心,他卻不當迴事,隨手拿起來亂看。等到老掌櫃擺完一箱,小青年拿著筆一點,說一件五塊,一共二十件,那就是一百塊錢。老掌櫃當時就急了,說同誌你不能這樣,文物哪能這麽報價。小青年眼皮一翻,說我這規矩就是這樣。老掌櫃“唰”地展開一幅畫,說這是孫克弘的《溪邊對談圖》,從前要賣八十銀元都不止,又拿起一塊墨,說這是查士標親筆題寫的鬆墨,光這兩樣就得兩百多銀元。

    小青年聽得不耐煩了,拿手一揮:“那是舊社會,都是封建地主剝削勞動人民的血汗錢。現在可不興這一套。一件四塊,你要還囉唆,就三塊一件了,你自己掂量著看。”老掌櫃氣得要死,一跺腳,說我不賣了。小青年冷笑:“你不賣給文物商店還能賣哪兒去?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其他商店,讓他們就按這個價給。看看你的腳程快,還是我的電話快。”老掌櫃站在商店門口,放聲大哭。

    黃克武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把小青年痛罵一頓。當時文物商店的很多職員都是五脈的人,黃克武站出來說話,這小青年立刻不敢吭聲了。最後老掌櫃的兩大木盒子文物,總算結了一個相對公道的價錢。老掌櫃對黃克武千恩萬謝,從懷裏摸出一個紅絲綢包,裏麵藏著一枚銅錢。

    黃克武一看這銅錢,眼睛頓時瞪大了,他認出來這是傳說中的那枚缺角大齊通寶。老掌櫃把銅錢放到他手裏,說這東西是我們店的鎮店之寶,一直秘藏至今。現在世道變了,留著也沒用了,您是識貨的人,知道它的價值,請你收下它,求你善待這些寶物,可別糟蹋了。說完以後,老掌櫃讓那後生攙扶著,晃晃悠悠離開了文物商店。

    “這是哪家古董鋪子?”我問。

    黃克武道:“我不記得了。不過你可以去問問那個小青年。”

    “叫什麽名字?”

    “他叫劉戰鬥,現在是上海書畫鑒賞協會的副秘書長,劉家在上海的負責人。”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小青年居然也是五脈的人,而且現在地位已經這麽高了。我還想多問黃克武一個問題,可他說必須得走了,然

    後就匆匆掛掉了電話。

    掛了電話以後,我有點猶豫。自從《清明上河圖》的事情爆發以來,五脈的產業在全國各地都遭受重創。他們所有人都認為,我是這場劫難的始作俑者。媒體把我捧得越高,他們就越抵觸我。劉一鳴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建議我不要借助五脈的力量,自己偷偷調查。現在如果我去找劉戰鬥,等於是自己公開了行蹤。

    可隨後我轉念一想,那些記者肯定已經發了稿子,我實際上已經被曝光了——那就沒必要藏著掖著了。在這個緊要關頭,不能再顧慮那麽多。

    郵局這裏有電話簿,我沒費多大力氣就查到了上海書畫鑒賞協會的地址,立刻趕了過去。

    這個書畫鑒賞協會坐落在黃浦區淮海路上,是一棟藍白相間的三層法式建築,從前是某個英國商人的宅邸,街道兩側都栽滿了法國梧桐,環境相當好。我趕到以後,對收發室的人說找劉戰鬥,然後亮出公安八局的證件。

    方震給我的這個證件,真是相當方便。收發室的人一看那幾個燙金的字,二話沒說,立刻給我指了劉秘書長的辦公室位置。我到了辦公室,敲了敲門,裏麵說請進。我推門進去,屋子裏的陳設和劉一鳴的小湯山別墅風格很像,淡雅簡樸,牆上掛這幾幅龍飛鳳舞的書法,落款都是一些高層領導人。向陽的窗台擺了十來盆盆景。一個中年人正手執剪刀,在埋頭修飾。

    “您好,我是許願。”我開門見山地說。

    中年人一聽這名字,立刻轉過身來。這人背頭梳得一絲不苟,嘴唇薄得像兩枚刀片,臉倒是很胖,不過不見一絲皺紋,下過工夫保養。他先深深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後坐迴到辦公桌前,把剪刀放迴抽屜,又拿起眼鏡布擦了擦眼鏡,晾了我足足兩分鍾,才冷笑著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許大名人。你來我這兒,是又發現什麽假貨啦?”

    一聽這口氣,我就知道他的態度。我在301養病的時候,五脈的人差點衝進病房打我一頓,這個劉戰鬥沒嗬斥我滾出去,算是不錯了。不過這也不怪他,整個學會都被我坑得不輕,我有愧於他們。

    我忍氣吞聲,把來意說了一遍,說希望能查到當年那老掌櫃的名字,或者商號,最好能找到他本人。劉戰鬥的臉色更加陰沉起來:“黃老爺子讓你過來,就是拿陳年爛穀子的事兒來羞辱我?”我連忙說沒那意思,我是在調查一件特別重要的事,這個信息非常關鍵。

    劉戰鬥嘲諷道:“你的事情當然重要了,五脈這麽多人的飯

    碗,都差點讓你給砸了。我若幫了你,就怕你拿去寫篇什麽文章,掉過頭來把我害了。”說完劉戰鬥把身子往椅背一靠,雙手搭到肚皮上,“對不起,文物商店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記得。”

    果然,他們現在對我的警惕性太高了,生怕說出什麽來,又惹出什麽亂子。我暗自歎了口氣,說這事是劉老爺子安排下來的,事關五脈安危,如果你不信,可以直接去問他。

    我本以為抬出劉一鳴的名號,他就會配合。可劉戰鬥眼睛一眯,仍是一副拒人千裏的嘴臉:“你幹嗎?拿劉老爺子嚇唬人麽?我告訴你,我當時在文物商店時一天要處理十來筆收購,那種芝麻小事,我怎麽可能還想得起來。就是劉老爺子今天親自來問我,我也是想不起來。”

    我一時無語。想不想得起來,隻有他自己知道,旁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劉戰鬥見我一臉尷尬,露出細微的快意神色,他一指門口:“你走吧,可別說我們劉家欺負你一個打假英雄。”

    這個劉戰鬥真是一點麵子都不給,我隻得悻悻離開,琢磨著實在不行就給劉局打個電話好了。這個劉戰鬥身上的官僚氣味很濃厚,劉局對他會更有辦法。

    剛一出小樓的樓門,我的bp機“嘟嘟”地響了。我低頭一看,上頭有一句話:“去找劉戰鬥了?”我抬起頭,掃視四周,人來人往,梧桐樹沙沙地擺動著葉子,沒任何異樣。但我知道,藥不然肯定在附近什麽地方偷偷跟蹤我,隻是不知警察是否會派便衣跟蹤我,所以才沒現身。

    很快第二條又發了過來:“買一兩梔子、一包紅茶、十個橡子,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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