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的農家小院裏,都是些豬圈雞舍,堆放農具蔬菜之類。而在這個院子的空地裏,堆放的卻是密密麻麻的瓷器!確實是密密麻麻,一點不誇張。院裏頭這一片宮碗頂上擱著好些折腹碗,那一堆橄欖瓶旁挨著更多葫蘆瓶,一摞一摞的青花高足盤堆得跟飯店裏的洗碗槽似的,搖搖欲墜。牆角居然還放著兩尊四靈塔式蓋罐。月光下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分外耀眼。這副陣容,足以讓台北和北京的故宮博物院蒙羞。

    “這……這瓷器是成精了吧?”鍾愛華結結巴巴地問道。

    “咱們再接著找找。”

    我們走到鄰院,景象也差不多,仍是滿坑滿穀的瓷器。而且這些瓷器上頭灰蒙蒙的,罩著一層土。在瓷器堆旁邊,還有一個用塑料布和木杆紮起來的簡易工棚,裏頭擱著幾件鐵鍋、鐵棒、小錘、幾張銼紙和一個盛著半桶幹涸泥漿的塑料大桶。最好笑的是,有三個人物青花大罐——天色太暗,看不清是什麽人物——擺在工棚裏,上頭放著一片木板,板上隨意擱著幾件髒衣服和幾個硬饅頭,這是把它當桌凳用了。

    “這都是幹嗎用的?”鍾愛華已經眼花繚亂。

    “鐵鍋用來燒酸,鐵棒和銼紙用來磨邊,小錘可以造出缺損效果,那個塑料大桶是用來上泥的。一件瓷器從窯裏出來,先要咬酸,然後磨舊,必要時還得故意缺上一角,造成殘缺效果。都弄好了,抹上泥土,扔到墓土裏去養著,基本上就能糊弄住大部分人了。所以他們對墓土的需求量很大,需要一車一車地往這裏運。”

    鍾愛華張大了嘴,簡直不敢相信。在他的想象裏,造假作坊要麽是擺滿先進科學儀器的實驗室,要麽是古香古色傳承千年的幽深之地,可實在沒想到會是一間極普通的農家大院,用的還是極粗糙的工具和手法。

    “那些市麵上流傳的瓷器,就是這麽作假的?”

    “做舊。”我糾正他的用詞。

    “他們就這麽明目張膽地把假貨放在院子裏曬?就沒人管?”

    “人家這可不叫造假,這叫仿古工藝品。”我半是諷刺地說,“國家可沒規定不許燒瓷器,也沒規定不許把瓷器往舊了處理。”

    “可是,賣給別人不就是違法了嗎?”

    “你可以把這裏理解成一個假貨批發市場。來這裏買貨的,都和大眼賊一樣,不是自用,而是買迴去騙人的。村子和他們之間,是正常的仿古工藝品交易,至於人家買迴去幹嗎,就跟村子沒關係了。你讓警

    察拿什麽罪名去抓?”

    “好卑鄙啊!”

    鍾愛華嘟噥了一句,摘下相機,嘁哩喀喳開始拍起來。我任由他自己忙活著,雙手插在褲兜裏,望著村子裏那一片黑壓壓的黑瓦屋脊,陷入沉思。

    這一片人家的院子,恐怕都和我們眼前的情景差不多。鍾愛華或許會震驚,我卻對這個情況早有心理準備。造假行業可不是最近才有的,這些村子造假的曆史少說都有百年,而且都是家族傳承,各有擅長的專業。當年鄭國渠的鄭各村,就是專司青銅器造假。這個村子,應該是專門從事瓷器造假的,而且不是一家一戶,是全村參與。

    那兩個院子裏扔著的瓷器,我目測估計得有幾百件,再算上其他院落裏的晾曬,數量可謂驚人。個人的小窯沒這麽大的生產能力,所以在這個村子裏一定隱藏著一個規模不小的大作坊,擁有磨料、製坯、施釉、窯燒一整套環節的生產線,甚至可能都不是手工作坊,而是實現了半機械化。

    好家夥,這可是一條大魚呀。我摸摸下巴,心裏充滿喜悅。

    這裏生產規模如此之大,應該是老朝奉重要的基地之一。規模越大,就越不易掩蓋,越容易露出破綻。我要從中找出老朝奉的蛛絲馬跡,自然也就更容易。

    “鍾愛華!”

    “許老師,什麽事?”

    “省著點膠卷,咱們去找找造假作坊的廠房。”

    鍾愛華一聽,大為興奮,連聲問怎麽找。我用力跺了一下腳,腳下路麵被跺起了一團土塵:“這兒有路標。”

    鍾愛華低頭一看,在月光下這路麵顯得有些異樣,但哪裏奇怪一時又說不出來。我蹲下去,用指頭沾了點口水,在地麵一抹,再送到眼前細細觀看。這裏的道路都是黃土路,一下雨就會變成泥漿,再被自行車或拖拉機那麽一軋,就會變得坑坑窪窪。車轍附近的黃泥裏,夾雜著一些細白的土壤顆粒,兩者顏色分明,有點像是黃醬裏摻了一勺白糖。

    我把鍾愛華叫過來,給他看我的發現。我有意培養一下他,便沒有直接說出答案,而是問他。鍾愛華打開閃光燈的長閃,屏息寧氣看了半天,看得鼻尖上都閃過一滴汗水。

    “這種黃白相間的泥土特征隻在路上的車轍印附近才有,而且多分布在表層,你能想到什麽?”我問。

    “嗯……這應該是運輸時灑落的粉末。”

    “對,而且這附近院子裏都是瓷器,那麽這些白色粉末說明什麽

    ?”

    鍾愛華想了半天,驚唿一聲:“原來他們除了造假,還販毒?!”

    “……”

    我恨不得拍他腦袋一下,這孩子都在想些什麽啊?我耐著性子解釋道:“古董界有句話,叫作假不離真。造假的地點,一般都不會離真貨的產地太遠。這是為了保證土質和自然環境相仿,最大限度模擬真實。這個村子既然造瓷器,說明一定是緊鄰一處著名古窯,這樣才能保證品質一樣。燒瓷器的第一步,就是把瓷土研磨澄清,篩成瓷粉,然後再捏成泥坯。這一個環節會產生大量粉塵,飄得到處都是。所以當作坊把需要做舊的瓷器運來這裏,一路上不可避免地會有瓷粉末拋灑出來。”

    “也就是說,咱們循著這個痕跡,就能找到他們的加工地點?”

    “沒錯。”我順著這條小路朝村子深處望去。今晚月色足夠亮,隻要觀察足夠仔細,就能分辨出一路上潑灑的瓷粉痕跡,順藤摸瓜。

    “等我們找到工坊的位置,就立刻離開,免得出危險。”我提前跟鍾愛華叮囑了一聲。他雖然愣頭愣腦,但不傻,對我的決定沒有疑義。

    我們倆循著瓷粉指示的道路在村裏的巷子轉來轉去,有時候為了分辨痕跡,甚至要趴在地上前進。在慘白的月色照耀之下,兩個人在狹窄幽深的古村巷道裏如此鑽行,這一番景象詭異之極。

    我越深入查找下去,心中的驚異和喜悅就越大。一般的村子,往往是幾個家族各自為政,自家有自家的窯、自家的絕活。而現在種種跡象都表明,這個村子是集中生產、統一管理——這說明整個村子都被某種勢力強力地統一起來,統購統銷,效率更高。能有這種統治力的,毫無疑問,除了五脈也隻有老朝奉能做到。

    我不指望在這裏能找到老朝奉,但這麽大的一片產業,他再小心,也一定會留下痕跡。進入作坊,就意味著我距離目標又近了一步。

    我們在村子裏摸索了很久,中間有好幾次跟丟了白粉痕跡。大約到了淩晨兩點多的時候,我們終於鎖定了作坊的位置。

    作坊位於村子東頭一條小河溝的延長線上,遠遠看去是一片麥子地,走近才發現是一片窪地,窪地狀呈梭形,東邊逐漸收緊變窄,地勢抬升,一直到與地麵平齊,恰好與村子一角相接。在窪地上的建築群自成格局。最遠端是個靠山的采土廠,估計燒瓷的土都是從這裏挖取,還有一個方形的澄清池,這更堅定了我認為這靠近某個著名瓷窯的看法。緊靠著采土廠的是十幾間

    平頂長屋,錯落有致,彼此間隔不遠,圍出數個院落,院落裏是許多黑乎乎的機械和料堆。再過來則是十來個饅頭窯,說是饅頭,其實那圓頂和磚圍砌得更像墳堆,隻不過後頭多了個煙囪,這會兒還在咕嘟咕嘟冒著煙。

    我看到瓷窯旁邊的屋子裏亮燈,估計是有人值守。再往外,就是幾間大庫房和一個停車場,還有各種石料釉料堆放的露天倉庫,甚至還有個籃球場。這一片區域看似與村子融為一體,實則涇渭分明,裏麵各種功能性建築一應俱全,井然有序,和一個小型工廠差不多了。

    在這片區域最靠近村子的地方,有一棟二層小樓,樣式還挺新,門口掛著個牌子,上麵寫著“順州汝窯研究所”。我一看這牌子,心中頓時一片了然。

    原來這裏是順州啊,難怪了。

    我一直懷疑這裏掛靠著一個著名瓷器品種,現在看來,主要仿的居然是汝瓷!

    我聽玄字門藥家的人說過,對於瓷器技術,國家一直有專門的政策扶植。建國以後,在各地名窯遺址附近都成立了研究所,專攻老瓷重現的科目。汝瓷位列五大瓷之魁,傳世極為貴重,素有“縱有家財萬貫、不如汝瓷一片”的說法,所以是重點攻關目標。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五八年汝州的汝瓷一廠就成功燒出一批仿古汝瓷,八三年甚至已經可以燒出天藍釉,與宋瓷不相上下。隨著開放搞活,這些技術流到民間,成了贗品的技術助力。

    順州就在汝州旁邊,兩地土質相仿,這裏出的瓷器,往往也被刻意稱為汝瓷。這個村子,應該就是順州下轄的某一個村子,所以才會扯出汝瓷研究所的虎皮,打著官方合法的旗號公然造假。

    不知道市場上那些一聽汝瓷就兩眼放光的收藏家們,看到這副情景會作何感想。

    “行啦,咱們撤吧。”我說。

    要知道,這裏全村既然都參與造假,警惕性一定非常高,不會輕易放外人進來。天亮以後,我們兩個陌生人一下子就會被村民發現。河南民風彪悍,加上又涉及到生存利益,我們倆能不能活著離開,都是個問題。

    我這次來鄭州的目的,已經超額完成了。造假作坊這個證據,比新鄭圖良更為紮實。皮包公司可以溜之大吉,村子和作坊卻跑不了。我迴首都以後,隨時可以帶著五脈的人和警察殺迴來,沒必要現在冒險。

    鍾愛華抬起相機看了看,又放下,告訴我這裏距離作坊太遠,閃光燈也沒效果,想靠近一點去拍。我有點擔心,生怕驚動值班的

    人。可鍾愛華已經朝作坊方向貓著腰摸去。我不敢高聲叫他,隻得歎了口氣,緊緊跟了上去。

    好在鍾愛華沒傻到從正門硬闖,而是沿著那條小河溝走側麵。我們倆貓著腰,屏住唿吸朝前躡手躡腳地走去,好似鑽進貓耳洞的老山戰士們。我們很快攀上河邊的一處小丘陵,丘陵的另外一側下方,正是那一排大小不一的饅頭窯。

    老朝奉的這個作坊,雖然打著汝瓷研究所的旗號,但承接全國造假業務,什麽品種朝代的都燒,所以燒窯的規格也就不同。這些饅頭窯的窯心溫度一般都在一千三百度左右,就算隔著厚厚的窯壁,附近也特別熱,人沒法長待。想潛入作坊的話,從這裏突破最為安全。

    我探頭看了一陣,確認下頭沒人,然後跟鍾愛華打了一個手勢。這個丘陵不算高,但地勢特別陡峭。我們倆拽著坡上的茅草,兩腳斜頂著凹坑,輕輕地往下蹭去。鍾愛華爬到一半,突然腳下一滑,挎在脖子上的相機開始劇烈晃動,身子搖搖欲墜。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拽他,結果我們倆同時失去平衡,朝著地麵跌去。

    我們其實離地麵已經不遠,這個高度摔不死人。可我在掉落中途無意中往下一看,不由得大喊一聲我日!原來這邊緊靠著饅頭窯,擺有四五條木板架,上頭堆放著一大堆晾著降溫的瓷器,大大小小琳琅滿目。我和鍾愛華跌落其中,正好似是兩頭瘋牛衝進鏡子店,頓時推金山,倒玉柱,木架一散,劈裏啪啦撞碎了無數瓷碗、瓷瓶、瓷罐、瓷盞、瓷杯——如果這些都是真品,我估計損失的金額都能解放台灣了。

    這一陣響動在黑暗中不啻爆竹驚天,遠處的屋子裏立刻亮起燈來,人影閃動,還有狗叫的聲音傳來。我和鍾愛華環顧四周,發現這裏地勢開闊,除了往一千多度的窯裏鑽,沒別的躲處。

    我暗暗後悔,若是早在村裏就收手,何至於冒出這等風險。千叮嚀,萬囑咐,還是克製不住自己的貪心。鍾愛華臉色也變得慘白,他作為當地記者,知道農村民風有多剽悍。這作坊牽扯到巨大利益,搞出人命來也不奇怪。

    我們兩個沉默了十秒鍾,鍾愛華忽然把相機往我手裏一塞,然後一指那邊說:“許老師,你拿上相機,去屋子裏躲一躲。那邊沒開燈,應該沒人。”

    饅頭窯口正對五十米開外有一片小圍牆,兩扇木門敞開著,裏頭是一間平頂磚屋,窗戶裏一片漆黑。我搖搖頭:“這作坊就這麽大,往那邊去,豈不是讓人家甕中捉鱉嗎?”鍾愛華道:“他們不知道咱們是兩個人。您進屋子裏躲

    著,我往外跑,他們肯定是追我,不會去搜屋子。”

    “等一等,你是說你去當誘餌嗎?”我差點喊出聲來。

    鍾愛華朝那邊看了眼,語氣急切:“許老師,我是本地人,還有記者證,他們不會太為難我的。你可不能有閃失!”

    “這絕對不行!”

    “我遊泳好,可以走水路!你再囉唆,咱們倆可就都完了!”

    鍾愛華大吼一聲,把我往那個方向惡狠狠地一推,然後轉身朝相反方向跑去,一邊跑還一邊故意把瓷器踢倒,發出脆響。我望著他的背影,眼眶一熱。事到如今,我也隻能相信他的話,遂把相機一挎,沿著饅頭窯的陰影朝那邊跑去。

    我穿過木門,衝進院子裏,發現這裏除了當中一棟大磚房,四麵都是圍牆,隻有一個出入口。而且這個口正對著饅頭窯,任何人站在那邊,隨意一瞥,都能發現小院的動靜。我不敢逗留太久,在黑暗中摸到屋子的門把手,手腕一擰,發現沒鎖,連忙拉開一條小縫閃身進去,迅速又把門給拉上。

    這間屋子朝向背陰,月光照不進來。我一關上門,整個屋子立刻重新陷入黑暗。我雙目不能見物,又不敢開閃光燈,隻能伸直手臂,喘息著,慢慢地朝前摸去。忽然“當啷”一聲,我腳下碰到一個瓷碗還是什麽器皿,嚇得立刻站在原地不敢動彈,生怕被外頭的人聽見。

    從剛才踢翻瓷罐的迴聲來判斷,這屋子挑梁很高,占地不小,甚至可以用空曠來形容。我站在這一大片黑暗中,一動不動,視覺被完全遮蔽,其他感官卻變得異常靈敏。我索性閉上眼睛,讓自己的感覺伸展開來。我的耳朵,能聽到外麵隱約傳來的瓷器碎裂的聲音和唿喊聲,能聽到自己慢慢恢複正常的心跳;我的鼻子,能聞到屋子裏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味道;我甚至能感到皮膚的噝噝酥癢,那是對氣流流動的感應。

    突然,我的頭皮一陣沒來由地發麻,一個飄忽的女聲在背後響起:“誰?”

    我寒毛倒豎,急忙迴頭,黑暗中卻看不到任何東西。隻聽見耳邊窸窸窣窣的,既像是女人的腳步,又像是毒蛇在草叢中鑽行,還有細微的金屬碰撞聲,我把脖子上的相機舉起來,四下警惕地望去。這玩意兒沉甸甸的,至少能給我點安全感。這時那個女聲再度響起,這次卻又換了一個方向:“別緊張,先把東西放下。”

    我心裏一鬆,可隨即就發現不對勁。這屋子裏明明漆黑一片,普通人類怎麽可能看清我的動作?除非她不是……一想到她

    說不定正漂浮在我背後的黑暗中,直勾勾地俯瞰著我,我的寒毛又豎了起來。雖說我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此情此景,實在是有點讓人毛骨悚然。

    “我隻是路過,沒有惡意。你有什麽冤屈可以跟我說,有什麽心願我可以幫你了。”我站在黑暗裏絮絮叨叨地說著,保持著高舉相機的姿勢,一時間背後冷汗涔涔。我和那女鬼對峙了一會兒,忽然屋外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還有叫喊聲,在黑暗中顯得特別清晰。我心跳頓時又漏了半拍,隻要那些人打開門,我立刻會被發現,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前狼後虎,該怎麽辦才好?

    我正遊移未決,女聲突然又在我耳側響起:“聽口音,你不是成濟村的人?”我心想原來這裏叫成濟村啊,連忙點點頭。女聲道:“他們是來抓你的?”我又忙不迭地點頭。忽然黑暗中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還好,不算涼,是人類的體溫:“不想被抓住的話,向前三步。”

    如果是鬼,哪有閑工夫會注意我的口音。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決定冒險相信她一次——反正局麵也不可能變得更壞——我朝前邁了三步,她又說道:“右轉四步,再左轉兩步,原地蹲下。”

    事到如今,隻能賭一賭運氣。我依言而行,走到那邊蹲下身來,雙手往兩邊一摸,摸到幾個大小不一的瓶碗,觸感有些糙,像是沒上釉的素坯。我這才明白,她叫我這麽走,是為了避開這擺了一地的半成品。

    瓷器的工序,是先把瓷土做成泥棒料,再做、印、利成特定器形,謂之素坯,或叫坯胎。坯胎要充分幹燥,然後再勾飾上釉,送入窯內燒製。這間屋子的地上擺著這麽多素坯,應該是用來勾飾和上釉的加工場所——但還是那個問題,她是怎麽看到的?

    等我蹲好,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小半扇,一道微光照進來,恰好掃到我剛才站立的地方。我眯起眼睛,看到一個女人背影站在門口,清瘦而矮,背弓得很厲害,年紀看來不小。門外進來幾個穿迷彩服的年輕小夥子,態度挺客氣:“素姐,您剛才聽見聲音沒有?”

    被稱為素姐的女人淡淡道:“我聽到不知是誰把瓷器踢碎了,然後朝那邊去了。”她指了指鍾愛華逃走的方向。

    “我們已經派人去追了,您這邊沒事吧?”

    “沒有——是遭了賊嗎?”素姐朝前邁了一步,恰好擋住他們與我之間的視線。

    “誰知道,大半夜的不讓人安生。素姐你把門鎖好。柱子,你去把燈

    都給我打開,一定得抓住那狗日的。”來人罵罵咧咧地吩咐了幾句,然後招唿其他人離開。

    門重新被關上,這次我能聽清她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的腳步聲很奇特,緩慢而細碎,有點像是舊社會裹腳老太太的走法。

    這時屋子外頭“啪啪”傳來幾聲響動,整個作坊的大燈全都給打開了。一時之間,四下亮如白晝。這間屋子隻有一扇窗戶,借著透進來的亮光,我總算是看見了素姐的正臉。這是個老太太,麵相平凡,臉上卻沒什麽溝壑,唯有膚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她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用一塊方巾包住,身上穿著件的確良的長袖襯衫,雖然發舊卻洗得極為整潔,雙手胳膊上還套著碎花套袖。

    在素姐周圍,我看到了一地的瓷器素坯,旁邊還有幾個架子,上頭擺著一排排勾了彩或沒勾的半成品。而在架子盡頭,是一把椅子和一個工作台,工作台的正麵擺放著十幾個鐵皮槽,槽裏都是各色顏料,每色一槽,以色調排列,像彩筆盒似的絲毫不亂。果然,如我猜測的那樣,這是給瓷器坯胎勾飾的工作間。

    這位老太太大半夜不去睡覺,一個人在這黑屋子裏待著,不知想幹嗎。

    “你為什麽不把我交出去?”我忍不住問道。素姐的舉動實在太奇怪了。剛才我們倆在黑暗中,連臉都沒見過,隻說了兩句話,她就決定包庇一個深夜闖入不知底細的人?為什麽?

    “我記得你剛才說,要幫我申冤和了結心願。”素姐的語氣特別平淡,沒有升降調,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簡直像是一盤沒放鹽的水煮白菜。

    我尷尬地抓了抓頭:“我那是嚇壞了信口胡說,您可別在意。”素姐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她的語調太平了,我判斷不出來她到底是當真了還是在諷刺我,隻得說道:“您就不擔心我是壞人?”

    “你的口音是北京的。一個北京人,不遠千裏跑到成濟村,一定是別有所圖,而且所圖非小。你是不是壞人我不清楚,但隻要知道你跟成濟村過不去,就夠了。”

    我不得不承認,老太太的思路清晰得很,僅從口音就推斷出這麽多東西來。我仔細端詳素姐的臉,覺得她的神態淡然中帶些古怪,可我又說不上哪裏別扭。

    “那,需要我幫您申什麽冤?”我鼓起勇氣問。老太太卻沒接這個話,反問道:“你先說說,你為什麽會闖進這裏來?”我略作思忖,把老朝奉之事隱去,隻說是北京的記者,和鍾愛華來曝光古董造假作坊。

    素姐麵無表情地說道:“這不是真話,我聽得出來。”我不知自己是哪裏露出破綻,一時有些尷尬。素姐忽然又道:“你我萍水相逢,不知底細,確實不該一見麵就坦誠相待。罷了,本也該是我先自報家門的。”

    一邊說著,素姐慢慢走迴到工作台前,坐在椅子上,伸手從旁邊架子上拿起一件素坯。這是個小碗,還沒上釉。素姐左手四指擎住碗底,先旋了一圈,右手從淡紅色槽旁拿起一管勾筆,蘸飽顏料,開始在碗上勾畫。她的手法極為熟稔,手腕一抖,轉瞬之間,小碗上就多了數朵寒梅。她把小碗放到右手邊完工的木板上,前後不過一分多鍾。

    “如何?”素姐問。

    “碎梅能這麽一氣嗬成點成的,可不多見。”我心悅誠服地讚歎道。

    素姐剛才勾的,叫作碎梅,是瓷飾裏比較難畫的一種。牡丹、芭蕉、荷蓮、菊花等花飾,皆是粗葉寬瓣,唯有梅花短碎而細,不易勾畫;而且瓷器色料性沉粘,筆鋒稍有遲疑,顏色便會滯聚一團。所以繪製梅飾,特別考較細處運筆的功力。俗話說庸手畫梅,高手點梅,一字之差,境界差之甚遠。想看一個人的素畫功力,讓他畫出梅花來就知道——這屋子裏光線很差,老太太六十多歲,落筆卻一點沒受影響,真可謂是個中高手。

    素姐聽我這麽一說,略覺意外:“哦,看來你也懂瓷。”說到這裏,她又點了點頭,似乎自己想明白了,“既然敢深夜闖瓷器作坊,自然對這些多少懂點。”我畢恭畢敬地答道:“隻是一點粗淺知識,不入方家法眼。”

    “不入法眼?確實,你所作所為,是入不了我的眼呐。”

    素姐緩緩轉過臉來,睜大了雙眼。我突然呆在原地,如受雷擊——微茫的光線中,我看到她雙眼中的瞳孔泛白,全無神采。

    素姐竟是個雙目失明的盲人!

    難怪這屋子裏漆黑一片連燈都不用開,難怪她在黑暗中能“看到”我的所有動作。她不是看,是聽出來的。

    可我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純熟精密的勾飾技法,居然是一個瞎子畫出來的。

    要知道,盲人畫畫不稀奇,但給瓷器勾飾則是另外一迴事。立體的胎坯不同於平麵宣紙,勾筆也不同於毛筆,釉料的性質與墨質更是大不相同。釉上彩是一種勾法,釉下彩是一種勾法,紋飾怎麽搭配,比例曲度怎麽調,顏色怎麽抹,動筆前都得胸有成竹,勾的時候還得隨時調整。

    一個盲人能做到這些,她得對勾飾和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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