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藏經閣中敖戰被佛牌裏藏著的青光擊中之後已經過去整整三日。 三日之內敖戰一直昏迷不醒,敖定波**乏術,最後隻得硬著頭皮讓心腹海卒護送兄長先迴南海,自己留在淨蓮寺探查其他線索。 “……”幾日來他明裏暗裏混過無數眼線侍衛,好不容易得以留在敖戰身邊照料。 隔著一層衣料,張青嵐感受到底下硨磲透過來的陣陣涼意,竟是心亂如麻,不知道應該如何迴答敖戰的問題。 這幾天他日夜守在敖戰身邊,每次對方在沉睡之中周身靈氣運轉紊亂暴動,都須得自己調用本源靈力梳理安撫。 幾次反複下來,張青嵐早已筋疲力盡。 今日還未等他休息幾個時辰,便被從昏沉夢境之中清醒過來的敖戰反製。如今碰上這般場麵,張青嵐隻覺得自己腦袋一片空白。 青年嗓音沙啞,還帶著濃濃疲倦:“……你都知道了?” 敖戰見他終於舍得開口,暫時壓下心底躁鬱火氣,湊近了反問道:“知道什麽?” 無數碎片般的迴憶自醒後便時常伴隨著隱痛浮現在腦海之中,蒼龍龍尾在硨磲上焦躁拍打,語氣之中禁不住帶了些許譏諷意味: “是知道本王自封靈力入世修煉卻被凡人所害,還是最後被你們害得葬身東海,屍骨無存?” 看似漫長無極的昏沉夢境在眾多部族被橫空出世的帝王統一的那日戛然而止。 跨越百年,敖戰終於迴想起來當時自己是如何依靠世子近衛的身份洗掉麵頰上的黥印,又是如何聽信讒言鬼迷心竅,不僅放棄複國執念、親自為少年擋下數次暗殺,最後甚至與同袍反目成仇,刀劍相向。 無數片段在腦海之中穿梭閃迴,雖仍是不算完整,卻也足夠串聯起事情始末。 敖戰鬱卒,如今大夢初醒,眼前青年過分熟悉的一張臉同當年的“三少爺”漸漸重合起來: “……狡兔死,走狗烹。” 男人低嗤一聲,伸手將對方因為混亂動作而散落在鬢邊的發絲別到耳後:“如此淺顯的道理,想必世子比本王要懂得更早,更多。” 鼻喉完全充斥著鹹腥海水的感覺自然算不得好,耳邊仿佛還殘留著活祭當日暗沉蒼穹之上電閃雷鳴的炸裂聲響。 “看來敖定波說得不錯。”見張青嵐絲毫沒有反駁之意,敖戰臉上陰雲密布,刻意壓低聲音道:“活祭人選果然是世子殿下欽定,無人左右。” “不……”青年麵頰血色盡褪,雙手攥著衣角。睫羽輕顫,半垂下來遮掩住眼底翻騰的各種複雜情緒。 沉默半晌,張青嵐才終於忍不住開口:“敖戰,你聽我解釋。” 話音落下,隻見青年心口處白光一閃——敖戰將龍爪重新變迴尋常的五指模樣,反手握住對方小臂,將張青嵐從硨磲上拉起來。 兩人相對而坐。 敖戰一言不發,好整以暇地望著眼前臉色蒼白神情惶急的青年。 “那時我並非有意……”張青嵐下意識想要將當時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隻是還未等他說完囫圇的整句,話音卻是忽然一滯。 看著敖戰過於平靜的眼神,青年好似敏銳察覺到什麽一般,當即咽下了後半句想要辯解的話語,幾度欲言又止。眼神微黯,視線落在兩人看似交疊的雙手上不移,硬著頭皮咬牙不語。 敖戰氣定神閑,將對方的反應盡收眼底。 直到此刻,張青嵐才真正確認了那道被鎖在佛牌裏的青光果然是敖戰被天道封存百年的部分迴憶……雖然算不上完整,卻也足夠讓對方將整件事情大致知悉。 但若是敖戰哪日真正恢複了全部記憶,他便絕不可能還能像現在一般平靜地坐在自己麵前,甚至留下讓人解釋的空閑。 ……敖戰這是在詐他。 “這就是你的解釋?”見張青嵐最後還是選擇沉默,敖戰心下躁鬱,隨即抬手扯了一把自己的散亂衣襟:“張青嵐,你到底想做什麽?” 青年端坐在敖戰麵前,聽見這話忍不住一顫。 “三年前你出現在王府門口便是早有預謀,”敖戰絲毫不留情麵,一時間不知從何而來的惱怒情緒占了上風:“如今本王記憶已經恢複大半,你還真以為能夠一輩子瞞天過海不成?” 冰冷語調在耳邊響起,張青嵐聞言眸色一黯,沉默地攥緊衣角。 看著對方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敖戰氣極,忍不住俯身上前一把抓住青年衣領:“你究竟有什麽目的?” “若是為了活祭之事心懷愧疚,你大可不必再惺惺作態。”敖戰單手撐在張青嵐身側,強忍著腦中忽然傳來的脹痛之感,報複似地啞聲道:“畢竟這些年來我留你在身邊,不過隻是當作打發時間的玩物罷……” 一句話尚未說完,尾音卻倏然消散,湮沒於海水之中。 意識因為突如其來的劇痛而出現瞬間空白,敖戰眼前一片空茫,整個人在一瞬間脫力,上身朝前直挺挺地倒下,渾身僵直如同石雕。 張青嵐下意識地伸手,將幾近昏迷的蒼龍抱進懷裏,這時候才發現敖戰兩鬢的鱗片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臉頰上蔓延開來。 細密的碎麟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泛著點點青光,張青嵐指尖輕顫,抬手拂過冰涼鱗片。隨即拉開對方身上穿著墨色單衣的衣袖,這時候才發現男人手臂上也或多或少浮現出來真龍的特征。 關節處生出來地堅硬龍鱗好似不受控製一般,重複幾次浮現後又隱沒的過程,最後竟是在鱗甲縫隙之間滲出絲縷鮮血,十分刺眼。 青年神情焦急,手背輕貼於敖戰額間。這時候才發現對方通體冰涼,唯獨額頭的溫度燙得可怕。 “敖戰……你怎麽了?”開口喚了幾聲男人的名字,張青嵐在他後背上輕拍幾下,試圖喚醒忽然陷入高熱的蒼龍:“醒一醒。” 然而一切仿佛隻是徒勞,墨青色的龍鱗竟是隨著逐漸升高的體溫而泛起一層淺淡的幽藍熒光。 餘光瞥過敖戰衣袖底下的右手手臂,張青嵐瞳孔緊縮。猛然拉起對方手腕,死死盯著那從腕橫紋中央逐漸延伸而上、覆蓋住整個小臂的血紅絲線,麵色瞬間變得蒼白。 幾乎是未經思考,青年當即扶著敖戰在硨磲上平躺下來,不顧自己身上沾染著的小片血跡,拉開對方衣襟。 胸口處同樣覆蓋著大片堅硬龍鱗,如今敖戰整個人似乎都處在一種極為不穩定的狀態之中,周身水流衝刷著鱗甲之間的血絲。 墨青龍鱗時隱時現,敖戰體內靈力暴動,竟是比之前昏睡過程中鬧得更兇。 張青嵐跪坐在敖戰身側,下意識地咬破下唇,利用傷口處的刺痛來保持神思時刻清醒。 將氣海之中的本源靈力逐一抽取,運氣至雙手掌心中央,青年鬢邊發絲被汗珠浸染,指尖當即縈繞起一團淡青色的霧氣。 不同於之前安撫正處於昏睡之中的青龍,張青嵐這一次直接將雙手覆於男人心口,將柔和靈力源源不斷地輸入其中。 青年額前已是覆了一層薄汗,眼看著已然蔓延至臂彎處的紅線被靈力一點點逼迴到腕骨的橫紋處,這才收迴靈力,鬆了一口氣。 敖戰半龍半人的形態也因此穩定下來,渾身上下的鱗片不再反複出現後又消失。 看著對方腕間留下的紅點,張青嵐神情複雜……此時偏殿之中空擋一篇,因此無人發現他眼底浮現出來的些許熟悉神色。 待到將敖戰衣襟重新合攏,再用錦帕把對方身上彌留的零星幾點血跡擦幹淨,張青嵐輕歎一口氣,握著錦帕爬下硨磲,準備將此時告知南海龍王。 到時候自然迴有侍從宮女前來侍奉照顧,總比他一個人跟在敖戰身邊要好得多。 就在張青嵐準備轉身離開的瞬間,身後卻是忽然傳來一道力量,將人一把扯迴硨磲——隻見敖戰滿臉冰霜,不知何時已經清醒過來,正緊拽著青年右手不放。 張青嵐對他毫無防備,自然是措手不及,幾步踉蹌便摔迴到了男人懷中。 敖戰看著對方滿臉的不可置信,一時無語,隻不過兀自收緊了握在對方腕間的五指,好叫張青嵐不能輕易掙脫。 被靈氣包裹浸潤的熟悉感覺再一次浮現,敖戰對上張青嵐雙眸,眉頭緊擰,片刻後篤定道: “……原來那日是你。”第九十三章 “……”張青嵐愣住:“你在說什麽?” 敖戰沒有迴答,而是當機立斷地緊握住青年右手,以診脈的動作將指尖搭在對方手腕內側,同時控製著自己的靈力化作堅韌絲線、緊緊纏繞在對方身上。 待到張青嵐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然被禁錮在原地無法動彈。周身被如同潮水般漫溢上來的真龍靈氣完全包裹,嚐試幾次掙紮無果,最後盤腿坐在硨磲上,無奈望向對麵一臉嚴肅的敖戰。 敖戰並未因此分心,甚至還特意將靈力細細分作幾縷,讓絲線狀的靈力同硨磲相連,將青年整個人綁縛在自己麵前。 指腹上的老繭輕撫過張青嵐手腕內側、緊摁住幾個穴位,敖戰靈識大開,豎瞳之中閃爍著墨青色的幽光,操縱靈氣在青年筋脈之中遊走。 待到將靈氣運行完一個周天後,敖戰心念稍動,收迴探入對方體內的靈力。這時才注意到張青嵐氣海平和,能夠蓄積的靈氣也同之前一般淺薄,絲毫沒有異變。 探查到這一點,敖戰望向青年的眼神瞬間變得十分複雜。 方才那陣突如其來的高熱,雖是令他一時間動彈不得,但是意識卻沒有徹底湮沒於道道如同熔岩一般的滾燙浪潮裏。 就在那種境地下,突如其來的清涼感如同救火甘泉一般,及時將他識海之中無端的燥熱感驅趕……與此同時,一股莫名的熟悉襲上心頭。 不止是三日內每每在他最想要暴躁掙紮時候的安撫,敖戰陷入沉思……就在剛才的一瞬間,腦海之中浮現出來的是當時自己被鹿遼山的法陣重傷,筋骨關節被陣法殘餘封鎖的痛苦。 就在最緊要關頭,同樣是跟方才一模一樣的、突如其來的柔和靈氣,好似潮水上湧一般,幫助他從躁鬱不堪的境地之中脫困,免於淪落到走火入魔的下場。 敖戰盯著張青嵐唇角處幹涸的小片血跡,隻覺得真相此時已然唿之欲出。 如同著魔一般,他抬手撫上青年臉頰,隨即湊近舔吻幾下對方唇角,舌尖輕掃過張青嵐唇上傷口。 熟悉的淺淡清香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使得男人眸色愈發暗下幾分。 聽到眼前人因為傷口被舔舐的刺痛而輕抽一口冷氣,敖戰附至青年耳側,壓低聲音道:“運功一個小周天,之後便放過你……如何?”嗓音低沉,幾乎是帶上了些誘哄意味,還有旁人難以察覺的柔和。 感受到耳廓處掠過的冰涼氣息,張青嵐渾身一顫,整個人被麵前男人身形的陰影籠罩著,僵直著一動不動。 唇上還帶了小片的濡濕水痕,青年用力閉了閉眼,抿唇不語。自然也沒有像敖戰說的一般運氣走脈,修煉一輪小周天。 敖戰於是更確定心中猜想,眼底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神色。 沒等多久,敖戰便出手如電,食中二指並攏在青年胸口幾大處穴位上輕點幾下,之後再以自己的靈力為引,在張青嵐逐漸變得慌張的訝異眼神中,強行助他運功。 待到牽引著靈氣一一遊走過青年筋脈氣海,敖戰凝神屏息,這才發現對方原本貌似籠罩了一層薄霧的丹田終於現出原形。 與此同時,像是解除了封印一般,青年整個人氣場再不複之前的寡淡無奇,而是忽然綻放出小片柔和的瑩白光芒。 身形輪廓好似勾勒出來的水墨一般,逐漸消隱,裸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膚也因此變得淺淡而半透明。 整個人氣息微弱,丹田之中氣海幹涸,四周縈繞著的清淺香氣也在隨著時間流失而消散……終於褪去了覆在外表那一層尋常人的偽裝,張青嵐竟是比他想象之中的還要虛弱。 敖戰心髒無端一沉,一直緊握著青年腕骨的右手五指緊縮:“那日從鹿遼山歸來……你究竟用了何物救我?” 敖戰本以為以血飼人已然是極限,卻從未想過張青嵐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仿佛隨時都要消散在海水之中一般。 想來那次在水晶宮中對方麵色蒼白如紙,並非是在鹿遼山之中受了多重的傷……而是因為動用了過多的本源靈力,一時間難以恢複。 張青嵐感覺到身上束縛著的靈力一鬆,整個人倒是保持著那副呆板的直挺坐姿,定定坐在硨磲之上。 敖戰心緒紛雜,下意識地抬手撫過青年唇瓣,將上麵殘留的零星血跡擦幹。 也不知兩人相對無言地僵持了多久,最後還是張青嵐歎一口氣,主動伸手同男人交握,示意對方放開靈識。 敖戰右眼眼皮無端跳動幾下,有了張青嵐的配合,他很快便探查到青年丹田處近乎幹涸的氣海,其上正懸浮著一柄寸長的玉質蓮花燈,燈芯處泛著微弱金光。 金光包裹著的是一枚由八卦雙魚結合而成的小圓珠,雙魚圖案一青一白,正抱團緩緩遊動打轉。唯一顯得突兀的,是那條青魚身上的光芒黯淡,同光華流轉的白魚相比起來恍若蒙塵。 不過也對,那禿驢行事陰毒,無論是在燁城還是鹿遼山,所用的陣法向來以趕盡殺絕為目的。又怎麽可能讓人毫無代價地就將重傷輕易治愈。 隻不過是龍族自負,自己醒來過後第一眼望見的又是守在身側的敖定波,於是先入為主,認定了南海禦醫療複有方,便再未往旁人身上多想。 敖戰片刻後收迴靈識……神情一度極為複雜。 張青嵐感受到自己搭在敖戰掌心上的右手被悄無聲息地握緊,甫一抬眸,對上的便是男人亮若寒星的雙眼。 “不過是百來年間修煉出來的小半精元,”試圖抽迴右手,張青嵐狀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龍王大人毋須在意……再過些時日便能恢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