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將藥丸抵在張青嵐唇邊,敖戰吩咐道:“張口。” “我……”張青嵐滿臉怔然,還未等說完囫圇的一句話,那藥丸子便化作一道溫潤靈氣沿著唇齒流入體內。 隨手將剩下來的錦盒扔到一旁,敖戰抹了一把青年沾了些藥屑的唇角,三言兩語將九絕寶塔陣的破陣之法同對方說清,之後才低嗤一聲,擰眉道:“區區凡人敢同法陣相抗,也不怕被陣法反噬,丟了性命。” 嘴上如此說著,手中卻是不停,又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一個長頸玉瓶,從中凝練出來三滴晶瑩露水,操縱著那清露浸潤入張青嵐的眉間。 “若是還有什麽想要的同本王說便是,這些俗物東海存積更多。”敖戰斜睨一眼兩人四周堆疊的寶箱:“倒也不必承南海龍王的情。” 張青嵐眨了眨眼,目露茫然。 不知又過了多久才從敖戰一番話中迴過神來,腳尖下意識地在海水中晃了晃,手裏握著的布條褶皺愈發明顯:“……好。” 敖戰抬手,隻見原本空蕩一片的掌心正緩緩顯現出來一塊方形玉石,其上縈繞著血霧般的暗紅靈氣,在深海之眾泛著星點的熒光。 將那長頸玉瓶放進重黎之中,敖戰仍舊是板著一張臉,指尖撚起來係著血玉的紅繩,動作笨拙地撥開青年披散在後背的長發,重新把血玉重黎係迴到張青嵐的脖頸上。 青年平放在膝蓋上的指尖微縮,攥著身上單衣的一角,渾身僵硬得一動不動。 感受到屬於蒼龍的冰涼吐息,張青嵐徹底丟了先前那副心如止水的平靜模樣,屏息凝神,垂眼望著自己頸間掛著的重黎。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一直到敖戰將項鏈係好重新站直,他都並未再提及同祭龍潭有關之事。 “三日後,南海將會派遣兵將上岸,徹查鹿遼山。”敖戰一邊說,一邊打橫抱起端坐在銅箱上的青年。 四麵堆積成小山的寶箱輕輕浮起,在海水裏飄搖流動,原本緊緊圍繞著屋舍,此時卻是愈飄愈遠、一路落到了水晶宮的角落。 “除此之外,”抬腳踏上被清理出來的坦蕩大道,敖戰麵不改色:“本王還從東海調來了一隊兵將,先行潛入南疆探查境況。” “兩道法陣來勢洶洶,其中定然有什麽聯係,隻不過暫未找到線索。” 張青嵐窩在敖戰懷中,隻聽到聲音從自己頭頂上傳過來,蹙眉思索片刻後道:“南疆地廣人稀,若是真有所謂‘靈藥’藏匿其中,恐怕也十分難尋。” 敖戰譏諷一笑:“如此拙劣圈套,卻叫人不得不以身赴險,那些雜魚渣滓倒是打了個好算盤。” 張青嵐聞言眸色稍黯,迴想起來天道在敖戰身上施加的諸多限製……種種作用,才徹底鑄成了如今局麵。 將腦中的紛雜思緒悉數驅趕,青年定了定神,輕聲試探道:“……可否準許我隨您出行,同去鹿遼山?”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遠離了水晶宮。 如今四周是大片荒涼,徒有海水穿過空洞礁石時候發出的汩汩湧動聲。 敖戰聞言低頭望他一眼,並未迴答。 卻是在下一刻便抱著人化為龍身,將青年穩穩放在後背。龍尾擺動直衝而上,朝著龍宮正殿遊去。 掌心底下是冰涼銳利的龍鱗,張青嵐周身被一道柔和靈力包裹,叫水流無法直接衝擊到他的身上。 也不清楚到底過了多久,直到眼前逐漸浮現出來輝煌龍宮的模樣——耳邊這才響起來蒼龍渾厚如鍾的低沉嗓音:“……隨便你。”第八十四章 穹頂之上,淺白雲霧堆疊。 赤龍擺尾,將聚集成一團的雲層悉數打散。隨著向前飛馳的動作,身上的鱗片尖角處燃起朵朵殷紅火光。 敖定波看似飛得瀟灑痛快,赤紅妖瞳卻一直有意無意地瞥向身旁俯趴在蒼龍脊背上的人影,細長胡須隨風擺動,嘴裏發出來不服氣的一聲哼嗤。 張青嵐並未注意到身旁那束若有若無的打探視線,整個人半臥在敖戰後背,偶爾垂首,望見巨龍身下成群結隊的兵將。 此次搜查聲勢浩大,敖定波動用南海三成兵力,命令魚蝦龜蟹們一一化作人形,手裏緊握兵器,朝鹿遼山進發。 蒼龍飛馳於雲霧之上,耳側風聲轟鳴,青年墨色長發被吹拂而起,衣袂翻飛,獵獵作響。 掌心下是冰涼堅硬的墨青色鱗甲,張青嵐神色微動。趁著敖戰還未注意到時悄聲俯身下去,將自己的側臉輕貼在龍鱗鱗片上,一本正經地嗅聞著龍身上海水的鹹澀水汽。 一柱香的時間過後,原本一直圍繞在四周的乳白雲霧忽然散開大半,天地為之一清。 如潮水般撲麵而來的濃鬱靈氣將一行人浸沒,張青嵐凝神向下望去,眼前出現高山輪廓。 和之前能夠明顯察覺出來惡意的靈力不同,如今山中大陣已破,靈氣運轉迴歸鹿遼山本源,在山林之間積蓄的同時也在不停滋養四方水土,十分溫和醇厚。 同樣注意到出現在眼前的鹿遼山,蒼龍放緩了前行飛動的速度。龍首迴抬,深深望了坐在自己背上的青年一眼,神情之中辨不出來喜怒。 一旁的敖定波抬首清嘯一聲,底下的兵將收到指令,紛紛收迴手中兵器,降至山間叢林。 隻見一道墨色虛影在半空中閃過,同一時間,鹿遼山山巔草甸上便添了兩道人影。 張青嵐手裏握著羅盤,不同於上一次的混亂不定,此時指針穩穩落在盤麵上,將方位分辨得再清楚不過。 “這山中靈氣濃鬱,地勢高聳,遠觀山形飽滿,天地靈氣積蓄不易流散……可謂是生靈精怪修煉的風水寶地。”張青嵐手握羅盤,半蹲下去,掐起來半棵肥碩野草溫聲道。 將指尖染上的淡綠草汁蹭在衣袖處,張青嵐垂下目光,盯著手中的草葉:“同上一次進山相較,此時山間的靈氣流向更加自然。鹿遼山中生靈本就依山而生,如今再無外物幹擾,因而野草都比之前要長得旺盛。” 敖戰聞言蹙眉,仔細感受之後發現果然如青年所言一般。法陣曾從山間強行抽取靈氣用於養陣,如今陣法已破,倒行逆施之物被徹底拔除,鹿遼山自然恢複。 “當日出事之前,羅盤指針失靈,紊亂顫動,叫人在濃霧之中無法辯明方向……恐怕也和那‘九絕寶塔陣’脫不了幹係。” 張青嵐揪開草葉,定定望著敖戰:“當時我還未來得及迴身便已失散,之後再尋不得方向,隻能獨自攀至山頂。” 他說話時候眼底波瀾不驚,神情誠懇,的確不似作偽。 敖戰眉頭輕挑,雙手抱臂:“既是你迷失方向,又與本王何幹?” 青年薄唇輕抿,緩緩垂首:“青嵐隻是想說……自己的確同那些陰謀詭計毫無幹係。” 兩人此時相對而站,張青嵐手裏捏著的那根纖長草葉已然被蹂躪得不成樣子。 敖戰看他身形單薄臉色蒼白,模樣好不可憐,心頭不由得一沉。 就在敖戰剛剛想要向前邁步的時候,另一邊的灌木叢中卻是忽然傳出來“刷啦”一聲,噪音將樹上的飛鳥驚動,紛紛振翅而出,發出來簌簌的雜音。 隻見敖定波身上的華服散亂,額前龍角被隱藏起來,原本的赤色長發也幻化成了墨黑。發髻上勾了不少葉片雜草,嘴裏不知道在吱哇亂叫著什麽,一路朝著敖戰踉蹌地奔過來。 頓時氣氛全無。 張青嵐慣是聽話又有眼色的,如今見敖定波這副樣子,索性便將羅盤塞迴到前襟裏,退到另一邊低頭不語。 敖定波之前一直在附近指揮蝦兵蟹將們掘地三尺,如今衝到大哥麵前,倒是並未注意到一旁的青年。 雙手扶著膝蓋,敖定波半躬著腰背,氣喘籲籲地抹了一把額前汗珠。 敖戰隨手摘掉小弟腦袋上麵沾著的枯黃葉片,沉聲問他:“何事如此驚慌。” 敖定波氣還未喘勻便直起身,神情竟是十分古怪:“大哥,有探子迴報。” “信報中說,距此山山腳不遠處的一座鎮子裏一夜之間出現了上百具人族幹屍。” “如今鎮上已經寂如死地,無人生還。” ***** 正午時分,烈日掛在天空正中,灼熱日光正炙烤著地麵上覆著的草葉。土地龜裂,細碎黃土被陣陣熱風席卷而起,於半空中彌散。 本應立在路邊的大塊石碑如今已轟然倒地,石塊碎裂成幾瓣,其上鑿刻著的“洛遷”二字如同被風沙長時間磨損一般,已然變得模糊不清,不複從前嶄新。 怪異感在張青嵐心頭一閃而過,他跟在敖戰身側,沿著上一次入鎮的平坦通路一直向前走。 敖定波帶著幾個兵將打扮的青年一馬當先走在最前,抬頭望見鎮門上掛著的大紅燈籠,發現那燈籠布麵上堆積著許多塵土,竹片做成的架子斷裂,部分甚至破碎得徹底,一副受風霜侵蝕已久的模樣。 他眉頭緊皺,吩咐兵將道:“小心四周,這座鎮子有古怪。” 敖戰冷臉,正放出靈識向鎮內探查,整個人有意無意地擋在張青嵐身前,同敖定波對視一眼,一行人這才出發,進入洛遷鎮中。 敖定波性子急躁,剛剛進鎮便帶著幾人朝鎮中深處頭也不迴地紮了進去,留下還在街道上緩步而行的兩人和剩下來的兵將,沒多久便不見蹤影。 張青嵐亦步亦趨,緊跟在敖戰身後。愈走近,那股縈繞在鼻尖的陳腐氣息便愈發濃鬱。 不僅是線報之中所謂的“幹屍”氣味,其中仿佛還參雜著木材經年放置而散發出來的古怪臭味……當陣陣熱風刮過,那股陳舊味道便隨之而來。 張青嵐並未抬袖捂住口鼻,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怪味上,甚至在不經意間走出幾步,意亂神迷之中似乎想要朝著味道的源頭走過去。 隻不過還未等他走遠,手臂卻是忽然被人一把拉住,整個人頓時動彈不得。 青年下意識轉迴身,這才發現敖戰正黑著臉看著自己:“……去哪?” 還未等張青嵐開口,敖戰便蹙起眉頭,擺出來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拿出來一枚上清丹,趁著青年沒有反應過來時喂進嘴裏。 隨著丹藥在口中化開,原本已經逐漸變得昏沉的頭腦頓時一輕,清列香氣順著喉舌向上,祛除了鎮中那股怪味所帶來的不適感。 “這鎮上屍瘴彌漫,你還敢亂跑,當真是嫌自己活夠了?”敖戰語氣生硬又嘲諷,卻是一直緊握著青年手腕不放。 張青嵐緩緩眨眼,待到頭腦清醒之後才發現自己方才確實在一瞬間想要朝著自己原本不想去的方向邁步。 反手握迴敖戰手背,青年神情認真,老老實實地低頭認錯:“是我不對。” 敖戰輕嗤一聲,片刻後方才鬆手,轉身朝前:“別亂跑。” 張青嵐若有所思地朝跟在一旁的海卒望去一眼,發現對方神色仍舊一派清明,便明白了屍瘴的迷惑作用應當是隻隻對人族起效。 同時,修建在道路兩旁的殘破民居引起了他的注意。 上一次經過洛遷鎮時雖是午夜,張青嵐卻萬分篤定,當時路旁的房屋雖然簡樸,卻並未老舊到這樣的程度。 ……不過短短十幾日,為何洛遷鎮的變化竟如此之大? 低頭向前走了片刻,路麵上的野草沒過腳背。張青嵐剛想要再邁出一步時,腳尖忽然踢到了什麽硬物,發出來“砰”的一聲輕響。 其餘人警覺,聽到這樣的響動,紛紛停下腳步,朝著青年的腳下望過去。 隻見一片青黃交雜的草地之間,露出來半邊顏色斑駁的圓形木塊。 張青嵐隨即彎下腰,指尖撥開草葉,將那物事拾起來。 這才看清楚那所謂“木塊”,居然是個年久失修的撥浪鼓,上麵的把手斷裂隻剩下小半,兩邊的彈丸脫落,原本鼓麵上畫著的圖案因為長年累月風吹雨打而變得模糊不清。 張青嵐隻覺得眼熟……片刻之後瞳孔緊縮:“是他。” 想起來那夜體溫冰涼,脈搏遲緩的一對父子,張青嵐抬眸,在敖戰的注視下將當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複述一遍。 “如此看來,或許從那時候起洛遷鎮便已經出事了。”張青嵐輕聲道。 此處距離鹿遼山十分接近,本應受山中靈氣庇佑,在其中生活的人族當無病無災、長命百歲才對,可如今卻是滿鎮荒涼,沒有半點活人氣息。 敖戰當機立斷,帶著海卒們走到距離最近的一間房子前,抬腳輕鬆將房門踹開。 頓時,比之前更加濃鬱的陳腐氣味瞬間從屋內奔竄而出。 待到那氣味消散,幾人走進房中,臉色當即變得十分難看—— 隻見屋內的床榻、桌旁,還有灶台前的小木凳上,均橫陳著一具幹屍,皮膚皸皺,幹裂發黑,眼眶之中徒留兩個黝黑空洞。 形容可怖。